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这样的晚会,必是要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端着酒杯来敬太子,绮罗眼瞟着诺敏,一般端着酒杯跟紧了我。

    太子颇觉好笑地扫绮罗一眼,跟我碰杯:“四弟,干!”

    我先干为敬,绮罗跟着喝了杯中的水。

    礼法上绮罗只是一个庶福晋,人前,我实不能抬举太过,招太子误会。再说我还要借她的心悸给诺敏下套。

    候太子喝完酒,我抓了高无庸手里的酒壶塞给绮罗,使她身行妾事,为我执壶斟酒。

    端着绮罗斟的酒我敬太子妃、大哥、大嫂、三哥、三嫂。再来是五弟、五弟妹。

    看到我走近,胤祺和他塔喇氏率先站了起来,齐齐举杯招呼:“四哥。”

    胤祺扫了绮罗一眼,干了杯里的酒,五福晋他塔喇氏却是瞧都没瞧绮罗一眼。绮罗都恍然未见。

    接着老八,绮霞。

    老八举杯站起,含笑招呼:“四哥,绮罗妹妹。”

    绮霞则无视了绮罗,只招呼我:“四哥!”

    绮罗垂眼提壶,没理胤禩,更没瞧绮霞。

    胤禩也不以为忤,笑容一丝不变地干了酒。

    ……

    “四哥,”老九端着酒杯敬我,一如既往地没看绮罗。

    “四哥,”九弟妹董鄂氏跟着举杯。一个簪了朵硕大金丝菊的庶福晋举着杯子没有出声,眼睛却是遛着绮罗,想搭话。

    老九年前纳的那个完颜氏据说有了身孕,现这个兆佳氏是新纳的,今儿头一回见。

    绮罗厌烦老九,连带地不关心他的福晋、庶福晋,压根不接茬。

    我家常虽每尝被绮罗的冷漠绝情气得心疼,当下忽觉得绮罗这脾性挺好——绮罗这辈子只需对我有情就够了!

    老十、绮云夫妻同心,双双没瞧绮罗,更没招呼。当然绮罗也是一样眼皮撩都没撩一下。

    对此我并无意外。

    老十浑人,不喜书本,连带地也不喜读书人,比如绮礼。加上母妃是温禧贵妃,一向目下无尘,能待见绮罗才怪。正好绮罗也看不上老十,算是各自相安。

    最后还有十四弟和舒舒觉罗。

    “四哥,”胤祯跟舒舒觉罗双双举杯。

    “十四弟,小十四弟妹。”我依次碰杯,喝干了杯里的酒。

    转身欲走,胤祯忽然抓过绮罗手里的酒壶给我倒酒:“四哥,这杯,弟弟敬你!”

    呵,我笑了,答应:“好!”

    “这杯,敬小四嫂!” 胤祯亲斟一杯酒塞给绮罗。

    绮罗怔住,我也是一愣。

    绮罗一个庶福晋虽当不得我兄弟一声嫂子称呼,但这也看人,似十三弟胤祥这种和绮罗常见面的,叫一声也就罢了,十四弟才见了绮罗几面?

    何况十四弟一向心高气傲,原是看不上绮罗的。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胤祯

    忽然跟绮罗殷勤,想起去岁高福说长亭看到十四爷的话,我扫一眼舒舒觉罗,正扫到她看向绮罗的怨毒眼神,我断定:胤祯后悔了!

    ……

    喝干杯里的酒,我放下杯子,拿过绮罗手里的酒,笑道:“十四弟,郭络罗氏素有心疾,太后刚使了罗美瞧过,不能喝酒。今儿这酒,我替她喝了如何?”

    不待胤祯答言,我饮干了酒,扫斜绮罗一眼,绮罗回神,随手抓过桌上的酒壶提在手中。

    回到座位,十三弟不在,我四周扫了扫,扫到十三弟给太子敬酒。

    绮罗放下酒壶,摸帕子擦了手,夹了她喜欢的烤羊腿子肉给我:“贝勒爷,您请用!”

    接连喝了七八杯酒,我确是得吃口菜压一压。

    拿筷子吃肉,才吃两口,就有蒙古的额附贝勒捧着哈达,唱着祝酒歌来给我祝酒。

    放下筷子,我站起身。这是蒙古人迎客敬酒的风俗,我必是要尊重。

    哈达挂脖子上的同时,我干了杯子里的酒。

    ……

    在脖子上挂上第五根哈达后,我喝到了一口白水。扫一眼抱着酒壶小心偷窥我的绮罗,我无声咽下。

    蒙古人尚武,我在我一众兄弟里骑射并不拔尖。往年来围场,可没这许多蒙古贝勒与我敬酒。

    今儿跟走马灯似的连着来这许多,自然是诺敏在背后捣鬼。

    而绮罗,我忍不住高兴:可算是知道爷是她的倚靠,得用心服侍,不能倒了!

    ……

    诺敏真跟绮罗卯上了。绮罗这边给我喝白水,诺敏抱着酒坛顶着海碗来跳祝酒舞。

    祝酒舞是蒙古人劝酒的最高礼遇,一曲跳完,必是得喝一海碗。

    我虽喝得下三海碗,但也架不住人多来劝。

    正筹思应对,胤祥已上前接了诺敏的酒碗,从容喝干。

    抓过酒坛,倒满一碗,胤祥端手上对着诺敏唱起了饮酒歌:“拉起胡琴哨上梅,咱二人唱几声,头一回见面有点生,管他生不生唱几声……”

    胤祥天生一幅好嗓子,是我兄弟中歌唱得最好的,当下不仅看呆了诺敏,即便是绮罗也听住了,眼望着十三弟一眼不眨。

    胤祥一曲唱完,诺敏无可推脱地喝下整海碗的酒,转眼抱住酒坛,顶着酒碗舞走了。

    目送诺敏离开,绮罗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出神……

    夜深露重,我接过秦锁儿手里的披风替绮罗披上。绮罗转脸看到我,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借着披肩的遮掩,我伸手搂住绮罗的腰。我不喜欢刚绮罗看胤祥的眼神。我嫉妒,绮罗都没这样看过我。

    绮罗怕为人发现,惶恐地四下张望。借着酒意,我下巴搁到绮罗肩上,跟她的脸贴在一处。

    “你真这么怕她?”我明知故问。

    “奴婢,奴婢,”绮罗支吾半日,终没吐出“怕”字。

    “你真是——”

    别扭。

    怕成这样,都不肯跟爷示弱讨情。

    既是这样,我松开了绮罗。爷就再等等。横竖诺敏历来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

    散宴回营,绮罗一心侍候我更衣洗漱。及等服侍好我,绮罗方自己更衣。

    坐到梳妆台前卸妆。镜子里看到秦栓儿挽袖上前,预备替她梳头,绮罗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春花,慌了神,问太监:“秦栓儿,春花呢?”

    秦栓儿、秦锁儿两个太监今晚全程跟着绮罗如何能知道营地里的事?

    秦栓儿当下回道:“回来没见到,许是春花姐姐已经睡了。”

    “衣裳!”绮罗唰地站起身:“秦锁儿,刚我换下来衣裳呢?”

    停下手里的念珠,我呵斥绮罗:“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高无庸,你去瞧瞧。”

    其实我也挺好奇春花能去哪里?绮罗家来这么久都没露面。

    春花虽说没规矩,对绮罗却是忠心,家常寸步不离。不是那坐不住的闲逛脾性。不然我也不至于时至今日,还不能把春花与十三弟送去。

    中帐到春花的附帐不过二十来丈。绮罗却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刻等不得地在营帐里兜起了圈子,兜得比我手里掐的佛珠转的还快,让我眼晕……

    眼见只高无庸一个人进帐,没有春花,绮罗惊吓得脸色煞白,跪我脚边求情:“贝勒爷,这祸是奴婢惹下的。求贝勒爷赶紧把那个马给诺敏格格送去。只要春花能回来,要打要罚奴婢都认了!”

    我不以为春花在诺敏手里。即便我不在家,借诺敏十个胆子也不敢来我营帐虏人。围场如战场,诺敏敢来偷营即要有为戴铎扭送到内务府的觉悟。

    刚戴铎见我除了请安外未发一声,显见得今晚营地平安无事。

    再说春花这丫头不傻,冲她咬死诺敏是强盗的主意就知道比绮罗有成算多了。不会自己往诺敏手上撞。

    对于绮罗把马送给诺敏换春花的提议,我更是不以为然——李白《襄阳歌》:“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古人用爱妾换马是风流,反过来,则是好色。爷一个皇子阿哥,何能用大宛马换丫头?

    但转念,想到诺敏非比旁人,她是蒙古最大部落科尔沁亲王和我姑姑端敏公主的女儿,身份尊贵,她的婚事关系着皇阿玛绥靖边疆,满蒙世代通婚的国策。十三弟拒婚都得悄悄地来,面上还得欢欣鼓舞,比如酒席上对诺敏回唱祝酒歌。

    十三弟尚且如此,我就更没有因为绮罗跟诺敏生隙的道理——譬如皇太后使罗美来替绮罗诊治一样,我也得以好换好,表示出我对诺敏成为十三弟妹的乐见其成。

    “高无庸,”我拿定了主意:“将马给诺敏格格送去!”

    昭明我态度的同时,坐实诺敏欺辱绮罗,抢马的事。

    话音未落,春花闯了进来,欢喜笑道:“主子,您回来了?”

    春花果然不是诺敏掳走的。心念转过,绮罗却是杏眼一翻,晕了过去。

    无暇责问春花,我跳下床,接住绮罗迅速吩咐:“高福,请了罗美来!”

    将绮罗抱放到床上躺下,喂下急救药丸,我方问春花:“去哪里了?”

    敢累主子这般担惊受怕。

    “回贝勒爷的话,”春花禀报:“十三侧福晋招奴婢过去说话。”

    富察?我瞬间恍然:富察打算笼络春花对抗未来的嫡福晋。

    听春花刚回来的语气,跟富察好似相谈甚欢。

    春花不是省油的灯,我想她安心服侍十三弟,倒是不宜责怪春花同富察来往了。

    “起来吧!”我叫起春花。抬手摸绮罗的脉门,跳得跟为人堵在洞里的田鼠似的,没一点章法。

    好一刻,绮罗醒了。杏眼自我脸上转过,落在春花身上,滚出泪来。我摸出帕子替绮罗擦脸,语出安慰:“没事了。马已经叫高无庸给诺敏送过去了,罗美一会儿就来。”

    绮罗杏眼转回到我脸上,依旧又黑又圆,却黯淡得没一点神彩。

    “你犯了病,”抬手抚合上绮罗的两只杏眼:“正是养神时候,好好养着吧!”

    说话间高福领了罗美进来……

    隔着帘子诊了许久,罗美方站起身:“四贝勒,绮福晋连受两回惊吓。必得用些汤药才好!”

    绮罗今晚确是受了极大惊吓。

    我点头:“有劳罗太医了!”

    罗美开完方走了,我起身来前帐书房。

    绮罗的病需要静养,我实没有留夜的道理。

    出帐看到头顶天穹高悬的一轮圆月,我十分郁闷。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正是花好月圆时候,我形单影只。

    诺敏实是个祸害,她跟十三弟的婚事必不能成。

    再绮罗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死拧。最后还不是要求爷?但能早点跟爷坦诚,何来这许多的事?

    戴铎垂手立在前帐门外迎我,我回想起刚刚地过门不入,多少有些难堪。

    为掩饰尴尬,进帐后,我吩咐高无庸:“研墨!”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决定写封家信,拿给戴铎,使他明早打发人给琴雅送去。

    ……

    夜里没睡好,白天就没什么精神。

    后晌正和胤祥骑着马在山间转悠,听到山谷里喧哗,居高临下看去,看到诺敏耀武扬威地骑在大宛马上和舒舒觉罗说话。听不到说什么,不过看舒舒觉罗一脸愤愤,也知道是被诺敏抢了猎物。

    “四哥,”胤祥眼盯着诺敏的坐骑问我:“那匹大苑马!”

    “我使高无庸送去的!”

    我瞧着舒舒觉罗,揣度她为什么孤身一个人,十四弟没在一边陪着?口角了?

    胤祥思虑一刻,点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四哥,谢了!”

    我无谓笑道:“一匹马而已!”

    嘴里说得轻松,满心里却不是滋味。能让诺敏当宝的大苑马,绮罗却是因为春花随口送出。

    绮罗看似对我恭敬,实际对我送她的一应礼物,先前的琵琶、翠镯,当下的大宛马都没一点珍惜留恋之意。俗话说“睹物思人”,绮罗不喜我的东西,自然还是因为不喜我这个人——起码是不及春花的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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