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几百人,怕是除了我再没人知道绮罗的可恶。

    加上绮罗风摆杨柳的娇柔身腰犹在眼前,正就着绮云的手喝酒的老十嘴里的酒“噗”一声全喷到绮云脸上,绮云“啊”地叫出了声,众人从面面相觑中回神,相互求证。

    似“比什么?”

    “摔跤?”

    “绮罗和诺敏摔跤?”之类的惊疑一下子响遍全场。

    甚至于皇太后都质疑皇阿玛:“皇上,您说什么?摔跤?蒙古摔跤?”

    摔跤比的是力量。蒙古妇人再是彪悍,独挡一面,个人力量依旧先天差了男子一截——再练,也无可能摔过一个成年男子,所以蒙古男儿三艺:摔跤、赛马、射箭,摔跤排第一。

    蒙古妇人中精骑射的不少,就没人练摔跤,更遑论比试了。连带地,蒙古摔跤服“昭达格”为了展示男儿雄健,袒胸露臂,完全地不适合妇人。

    “是,皇额娘。”皇阿玛点头笑道:“这是诺敏和绮罗的孝心,您就瞧好吧!”

    “嗯,这个!”

    皇太后词穷。

    我大清以孝治天下,皇太后得天下养。

    “孝”字当头,即便飞天遁地都是寻常,现才是一个摔跤而已。

    身为蒙古贵女,诺敏一向以琴棋书画自诩,做梦也没想到还有大庭广众之下跟不识字的奴才一样比摔跤角力的一天,早就气红了脸。

    奈何这场比试原是诺敏自己主动发起,赛制也是她一个人自说自话,绮罗自始至终,都只有听的份儿。现绮罗提议比试摔跤,虽说超脱常理,但确是在她所定的规则之内,诺敏再是嚣张跋扈,当着人也抹不开脸说个“不”字。

    眼见一向有求必应的皇太后被皇阿玛拿孝道堵了口,诺敏将眼光转向她阿玛班第。

    生为蒙古科尔沁亲王,班第这辈子就没回绝过摔跤约战,更别提绮罗名不经传,不是什么在谱的英雄。现怼到门上,班第但凡多看一眼,都是对绮罗的抬举,更遑论出头替女儿避战了。

    班第一声不出,避开了诺敏的眼睛。

    诺敏又看向她两个哥哥。和硕额附罗卜藏衮布、色旺多尔济虽说疼爱诺敏,有求必应,但摔跤这事吧,事关整个部落的尊严——都是宁死不屈的汉子,打死也无可能替诺敏推拒比赛。

    诺敏没法子,只能跟她额娘端敏公主求救。

    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看诺敏就知道,其母端敏是个草包——除了凭借出身飞扬跋扈外,啥都不会。

    端敏给女儿一个安心的眼神,便转向皇太后 ,踌躇说辞。

    “皇太后,”九妹温宪适时站起身上前劝慰:“这摔跤,在宋朝时被称为相扑,又称为角觝,据《宋史·乐志》记载:‘宴会第十九项表演用角觝,宴毕’,可知这摔跤当年可是宋代宫廷宴会娱乐的压轴戏。”

    闻言我瞬间想到司马光那道《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的奏折对摔跤“妇人裸戏”的批评。

    以皇阿玛的上下尊卑,既许了绮罗和诺敏摔跤,可见其心底,对诺敏不是一般厌烦,甚至于借绮罗的手给诺敏没脸。

    绮罗这个狡诈妇人,只一个出题,试探了我的心意不算,还试探到了皇阿玛的圣意。

    甚至于她这个摔跤,我苦笑:我竟不确定是她想揍诺敏一顿心血来潮的歪打正着,还是有心算计地故意为之,又或者,干脆就是兼而有之。

    温宪的话不仅提醒了我,还有太子、老大、老三、老八、老九、十三弟、十四弟、绮霞等在场所有读过史书的人,个个若有所思。

    端敏不学无术,压根不知道司马光这道奏折,但听得“宋代宫廷宴会”几个字,瞬间冲诺敏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跋扈惯了,端敏一向不喜同为皇太后抚养长大的温宪——以为温宪分了皇太后对她的独宠。

    在为温宪举重若轻地嘲讽过几回后,端敏可算长了记性,再不轻易驳温宪的回。

    绮罗注目打量温宪。我心里升起骄傲。绮罗自谓聪慧,目下无尘,殊不知我的胞妹温宪也是天资绰约,学识满腹,且身份尊贵,柔性嘉行,从不似绮罗任性胡为。今儿一帐的人,也是温宪最先体悟皇阿玛的圣意,出面劝说皇太后同意摔跤比试。

    如此一会儿摔跤,绮罗但凡能拖住诺敏,灭了她的嚣张气焰,我再寻机喝止,中断比试,这关就算囫囵过了。

    “宋时的另一本书《梦梁录》中甚至还记载了当时女相扑手的名字。”温宪当着皇太后侃侃而谈:“嗯,这句话是这么说的‘临安城有女相扑手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及张椿等十人’。”

    “不想今儿诺敏格格和绮福晋戏彩娱亲,皇太后可要领了她俩的孝心才好。”

    “是,是。”得了太子眼神示意的太子妃石氏出声附和:“温宪妹妹说得对,宫廷游戏而已,皇太后尽放宽心!”

    诺敏跟她娘一样不学无术,没读过《宋史》,不知道女子摔跤的典故,但冲温宪说服皇太后同意摔跤比试,端敏再不肯替她出头这一点,就足以使诺敏气红了眼。

    诺敏不能拿温宪如何,当下一股气全撒向了绮罗——诺敏狼一样盯着绮罗,恨不能将她撕碎。

    绮罗不以为意地扫诺敏一眼,自顾领旨换衣服去了。诺敏直等梁九功提醒方才领旨,我也趁机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不管怎么说,我宽慰自己:可算是知道皇阿玛不喜诺敏了。十三弟不娶诺敏大有希望。

    一般的蒙古摔跤都是在草地。草地柔软,不容易受伤。御账里是木头地板,梁九功就领人铺了块大红色的厚毡当赛场。

    换穿了蒙古摔跤服的绮罗和诺敏分站毡子两头——当然没有敞胸露臂,但没有了蒙古长袍的遮挡,只着中衣长裤,扎上腰带的诺敏垂头看着自己的胸,手足无措。绮罗就更别提了,完全地不堪入目。

    我看着生气,却无能为力,惟有掐数腕上的佛珠,平气。

    随着皇阿玛宣布比赛开始。不说诺敏了,只说绮罗这个始作俑者都是默愣了一刻方往场地里走——平地三尺浪,波涛汹涌。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回头再跟绮罗算账!

    走两步,不知想起了什么,绮罗停了脚,随即跟蒙古摔跤手一样小跑,然后张开手脚似模似样地蹦跳老鹰步,衣裳下胸脯跟撞上水坝的洪水一样激荡,几欲冲出。

    “好!哈哈——”

    “不错!哈哈——”

    “有样子!哈哈——”

    四下里的哄笑喝彩巴掌声瞬间响成了一片,我掐死了指尖的佛珠,才控制住自己的手抖。

    诺敏听到哄笑愈加的手足无措,绮罗这个不要脸地直蹦到诺敏面前,抓住她的腰带,闪身错步哈腰,极利落地将诺敏背摔到了红毡中间。

    哄笑的人群见之一愣,随即轰然叫好——绮罗刚摔诺敏那下干净利落,无可厚非,确是值得一个好。

    甚至于连太子都鼓了掌,十三弟更是直接拍着我的背,兴奋问我:“四哥,这可是你教的?不错,很有些样子!”

    当然不是我教的。我就是前两日领绮罗看了回摔跤而已。我何能想到绮罗连看个摔跤都能偷师,今儿跑皇阿玛御前发挥来了。

    如此回头看,刚绮罗选择蒙古摔跤是有些依仗的,只是不知道这仪仗的赢面而已,先歌舞《踏歌》也是为拢我的心,给自己多加胜算。

    绮罗聪明太过,不仅不服爷管教,还算计爷,今儿家去,我发誓:爷必给她深刻教训……

    诺敏被绮罗摔了一回,倒似摔明白过来,爬站起来后主动进攻,绮罗一个错步就避过了她的冲撞,顺势擒住了诺敏的胳膊,一哈腰。看得出,绮罗想过肩摔诺敏,却没摔动。

    “唉,可惜!”胤祥摇头:“绮罗气力不行。”

    幸好不行!看着绮罗滑步勾诺敏的脚,我心说:不然还不反了她了?

    诺敏有勇无谋,空有一身气力,一应还击都只依赖本能,绕是绮罗没甚气力,还是又为绮罗绊摔,屁股落地。

    “好!”

    四下里的叫好声几乎将御账顶给掀飞了!

    这除了绮罗确是有些技艺的缘故,更多的则是因为诺敏跋扈太过,得罪人太多,犯了众怒——即便是蒙古人,除了她父母兄弟有限的几个人外,甚至于她的姐妹嫂子见她被摔,亦都笑足颜开,喜闻乐见。

    面对全场一片倒的叫好,即便偏颇如皇太后在皇阿玛与她夸赞绮罗,说“绮罗不错,朕瞧着倒似比诺敏这个蒙古格格还更通蒙古摔跤”时亦不得不颔首附和:“皇上圣明!”

    ……

    诺敏一贯的无法无天。在进攻三回为绮罗摔了三回后,眼见单纯摔跤摔不过绮罗后,进攻时即犯了摔跤规距,抬腿踢了绮罗后背一脚。

    力道不轻,踢得绮罗一踉跄,差点摔倒。

    蒙古摔跤允许用腿,但绝对不可以踢人膝盖以上部位,更不能背后进攻。

    恶意踢人后背是极严重的犯规,甚至于比围场持箭伤人都更严重。

    蒙古人生性豪爽,强者为尊。摔跤是公认的争端解决方式——赢既是赢,输即是输,即便赌上性命,也没人会在正式的摔跤比赛上犯这样的规距。

    随着诺敏这一脚踢出,所有蒙古人,连皇太后在内,都愕然愣怔在了原地,及等反应过来,脸上即带了羞惭。

    似诺敏的父兄更是干脆地捂住了脸,恨不能自剜双目。

    这个状况显然也出乎了皇阿玛的预料。皇阿玛收了脸上的笑,捋着胡须看着红毡上的绮罗诺敏皱眉。

    我兄弟自然也都不笑了!

    这个时候但凡绮罗喊一声“你犯规”,诺敏就输了不说,与会的蒙古人还将全部颜面无存。

    全场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绮罗身上。

    被诺敏揣了一脚的绮罗稳住身形后绕着毡子逃,闯了大祸的诺敏尤嘴巴不饶人地咒骂着“胆小鬼”,义无反顾地在后面追。

    绮罗有心悸,早已累得吁吁直喘。眼见逃不过了,绮□□脆转身冲向诺敏,高跳抬腿,砰,砰,砰,空中三连踢,直接踹翻了诺敏。

    这一下又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绮罗竟然放着到手的胜利不要,跟诺敏一样犯规踢人,且还是一连三腿,膝、腹、胸,一样没漏。

    绮罗这个腿法昨儿摔跤场可没有。我皱眉:绮罗是打哪儿学的?还踢得如此干净利落?

    下自觉地,我看一眼老九,绝对是胤禟欺负绮罗,绮罗才学了这些踹人的花招!

    胤禟沉着脸盯着红毡上的绮罗,魂飞天外,完全无视了我的打量。

    绮罗使过了力,滑坐到地上,一手抱胸一手反摸着后背喘气。

    “你犯规!”诺敏喘着气爬坐起来恶人先告状。

    全场蒙古人集体掩面。

    绮罗反唇相击:“你先踹我的。”

    “胡说!”诺敏不认账地爬过去抓扯绮罗发髻:“你故意的!”

    扯头发抓脸也都是犯规。

    “什么故意的?”绮罗架住诺敏的手,反肘撞她,恨声驳斥::“你才是故意的。是你先抢我兔子的。”

    “哎哟!”诺敏应声倒地,抬腿踢绮罗:“胆小鬼,尽使诈。”

    绮罗或许胆小,但刚刚那招不是诈,而是近身缠斗技巧。

    蒙古摔跤禁止反关节攻击,所以这也不是前日那达慕摔跤见闻——我想起来了,老八上梁那天,绮罗曾拿这招攻击过张启用。

    绮罗为了对抗老九,不止练过腿法,甚至于还学过擒拿格斗。

    绮罗这个求人不如求己的脾性,真的是啥都能学,啥都能用!

    “谁使诈?”

    绮罗嘴上驳斥,手脚没耽误地一招横卧侧踢再次踹中了诺敏。

    “小红马我也让给你了,你还不够?见我丫头赢钱了,便又算计我的丫头。”

    一声一踹,眨眼绮罗又踹了诺敏两脚。

    “你还踢?”诺敏终于按住了绮罗的腿。

    “我就踢!”绮罗一个利落地翻身挣脱了诺敏的手臂,反腿踢中了诺敏的下巴。

    诺敏猝不及防,吓得转身奔逃,绮罗叫嚣着:“我踢,我就踢!”,旋子翻身,再次踢中了诺敏。

    摔跤至此,早该叫停,但皇阿玛没叫,皇太后也不出声——一停就必是得宣布比试结果。

    而这个结果,诺敏犯规在先,众目睽睽,皇阿玛实难偏袒。

    “绮罗疯了!”诺敏为绮罗踢怕了,惨叫着跑出红毡,跑向皇太后。

    按照规则,摔跤手出线就意味着主动放弃。我站起身来抓绮罗。

    不是第一天知道绮罗是个祸精,过去一年我都没能弄死她。当下自然还是得救她。

    左手擒住准备丢胤褆酒席上的酒壶砸人的那只手,右手扣住绮罗的腰,我呵斥:“闹够了没有?”

    还不见好就收!

    绮罗身不能动,眼盯着诺敏,抬腿踢鞋。两只蒙古靴,一只踢到太子桌上的火锅里,惊起哇声一遍,一只踢中诺敏额头,诺敏瞬间放声大哭起来。

    绮罗尤不平气,张口开骂:“死三八,让你——”

    我不得不省出一只手来捂她的嘴。

    骂人三八就是咒人守寡。诺敏身份摆在这儿,将来不嫁胤祥,也必是嫁老十或者十四弟。我不能放任绮罗御前失仪,咒我兄弟,不然,为人捅破,这麻烦就大了!

    将绮罗反剪到皇阿玛驾前,我主动请罪:“皇阿玛,郭络罗氏御前失仪,儿臣有失管教,还请皇阿玛治罪。”

    皇阿玛跟我挥手:“老四,她是你媳妇,你先领回去吧。”

    皇阿玛活稀泥,混过眼前的意思很明显。

    “喳”我答应一声,拖绮罗出门。

    “啊——”

    绮罗这个祸精竟然咬我。猝不及防之下,我一松手,绮罗大声呼喊:“皇上,这一局可是奴婢赢了。您答应过比完了,才——才让贝勒爷处置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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