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进京途中收到京里的喜信——九月二十八,琴雅生了,生了个阿哥。

    继弘昐、弘昀之后,时隔两年,我终于又有儿子了,还是嫡长子。

    当下这一份高兴,实在是无语言表。

    我当即与琴雅回信,告诉她我拟定的名字弘晖——弘扬父母的光辉。

    十月初二进京。宫里出来,我即刻回府。

    玉婷领着秀英等人在二门跪接。三个多月没见,玉婷看着瘦了些,想来是害喜的缘故。

    “起来!”我扶起玉婷又叫起其他人:“都起吧!”

    眼光扫到人群中一脸惊疑的金婆子,徐婆子,我自然而然地想起被我送去高家庄的绮罗,暗自叹息:还得半个月,绮罗才回府。

    玉婷反握住我的手告诉:“爷,福晋带小阿哥做月子,不能见风。”

    我点头:“爷这便进上房瞧小阿哥,这天冷,你也别在外头吹着了,回吧!回头爷再去瞧你!”

    玉婷有孕在身得避三房。

    转脸对其他人:“福晋小阿哥还在月中,不耐烦扰,都先回吧!”

    ……

    琴雅在上房后寝东稍间做月子。我不能进,就在东暖阁坐了,奶娘抱了弘晖来给我瞧。

    和其他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弘晖全身都包裹在大红襁褓里,惟只一点脸面露在外面。似琴雅一般圆圆的脸盘,闭紧了睡觉的眼睛,看不出形状,鼻头小小的,粉红色的脸颊,嘟嘟的小嘴,很是可爱。

    端详好一刻,我方示意奶娘抱走弘晖。

    “爷,您请喝茶!”丫头翠喜端了新泡的茶来敬我。

    我抬手接过,眼角扫到翠喜身上葱绿底子酡红秋菊撒花缎面的夹袍,不免多看了一眼。

    记忆中翠喜少有这类鲜艳衣裳。

    瞧到翠喜发间簪了朵大红绒花,我了然:琴雅赏的。

    上房四个通房:静初抬了格格,夏花、夏柳死了,现就剩翠喜一枝独秀了——琴雅到底将上房都换成了陪嫁心腹。

    爷给她的丫头一个都没留。

    “福晋身子如何?”我问翠喜:“太医都怎么说?”

    “回爷的话,前头都还好,半月前突如其来一场大雪,福晋挂心爷在回京途中衣食不备,日夜悬心,太医说福晋忧虑太过,脾虚火旺。”

    “今儿爷平安进家,福晋安了心,可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对于翠喜的话我无甚意外。妇人以夫为天,我出门在外,后院妇人无不都似琴雅这样念叨我,除了绮罗这个倔强。

    “翠喜,”我点头笑道:“你替爷告诉福晋万事放下,当务之急是休养好身体。”

    “嗻!”

    “爷,”翠喜一扫过往的谨言慎行,主动问我:“今儿怎么没见绮主子?”

    九月初五,琴雅曾打发人去围场送重阳礼。我不信翠喜不知道我差点踹死绮罗的故事。现特特问起,自然是关心绮罗。

    我随口告诉:“化雪,道不好走。爷担责护驾,你绮主子身子不好,由高福送到高家庄修养,待几日好了也就回来了。”

    总之绮罗没死,活得好好的,过几天就回府。

    丢下茶杯,我站起身:“好好伺候福晋。”

    拂袖离开。

    爷家法规定主子不问,奴才不许出声。刚爷是看琴雅面子,给一个交待,现该说的话都说了,实没必要再留……

    上房出来我来瞧玉婷。

    玉婷一见我,立刻来接我的帽子,又抬手为我更衣,为我拦下:“你有了身子,且叫博棋捧砚她们伺候吧!”

    如此玉婷方才扶着肚子坐下,问我:“爷,绮妹妹怎么没一道回来?”

    又一个关心绮罗动向的。

    扫一眼玉婷的肚子,我一样告诉:“爷奉旨巡察雪灾,你绮妹妹留在仪仗里。她位份低,轮到她走时,道都塌了。偏她身子又不好,所以干脆就近找了个农庄住下了,等养好了再回来。”

    “爷这回出门真是辛苦了!”玉婷叹道:“爷不知道,奴婢自打听说爷为雪堵在了路上,这心啊,就一直悬着。每日求菩萨护佑爷顺遂平安,早日回京!”

    玉婷这话我信!

    “有心了!”挽着衣袖我在炕上坐下,接过玉婷的敬茶:“爷也每尝念着福晋和你。”

    “对了,爷让人打围场送来的鹿都收到了吧?鹿肉温补,你用些无碍。”

    “多蒙爷挂念,知道爷今儿家来,奴婢让厨房烤了鹿肉,爷尝尝?”

    “好!”

    ……

    午饭后我来瞧秀英。

    过去半年,琴雅养胎,都是秀英管家,于情于理我都当跟秀英道声乏。

    明儿十月初三是皇太后万寿。皇太后今儿才回宫,我府邸的寿礼还没送。不过东西都置办好了,秀英正对着单子挨个核查。

    看到我来,秀英放下礼单,跟我请安:“爷吉祥!”

    我随手叫起:“罢了!”

    转脸看到礼单,我笑道:“过去半年,辛苦你了!”

    “能伺候爷和福晋,是奴婢的福气!”

    我一下子想到了绮罗,想到她说这话时的伤心委屈,不免多瞧了秀英一眼。

    秀英微垂着头,眉眼坦然,没有一丝不甘。

    秀英包衣出身,能被我收为庶福晋,已是意外之喜。不似绮罗,镶黄旗秀女出身,进宫选秀的骡车顺序尤在正黄旗出身的琴雅之前。加上得天独厚的才貌,心高气傲地,压根不在意我的皇子身份——秀英跟绮罗压根不是一类人。

    ……

    炕上坐下,秀英捧茶给我:“爷,您请喝茶!”

    接过茶杯,喝一口,我笑道:“明儿皇太后万寿,你这儿预备寿礼不得闲。过两日,爷再来瞧你!”

    这喜欢一个人和无感一个人差别真的很大,我镇日和绮罗一处都不觉厌烦,偏秀英这院一来就想着走,说两句就觉得乏,浑身不自在……

    回到书房,戴铎捧一托盘的拜贴跟我禀告:“爷,门下听说您回府,都递拜贴来请安。”

    新得嫡子,必是要接受门下的贺喜。我点头笑道:“你看着安排吧!”

    ……

    早起上朝,散朝后又跟随皇阿玛来宁寿宫给皇太后贺寿。

    时宁寿宫内外堆满了寿礼,我一路扫过去,心里合计:皇阿玛今年圣寿四十八。按照我满人做寿“做九不做十”的习俗,明年万寿一准大办。今儿都十月初三了,离明年五月万寿节,满打满算,就只七个月,我给皇阿玛的寿礼得立刻预备起来……

    算日子,隆科多、鄂尔泰该十月初五进京。结果十月初五一天,隆科多都没露面。我安慰自己:雪地难行,隆科多养尊处优惯了,晚两天也是有的。

    如此一等便是三天,直到十月初八,隆科多方才在乾清宫站岗。

    下朝回府,听高无庸告诉:“爷,据佟三爷马夫说从张家口往高家庄这一路,过半都是乡村野路,加上化雪,泥泞得不行,马车根本走不上前,只能手推肩抬。饶是他们人多,还是整走了三天,才将绮主子送到了高家庄。”

    闻声我方想起,秋荻这条路是大修过的,比一般的官道都平整,远不是村道所能比。

    绮罗又将晚几天回府!

    ……

    今儿十月十五,照理我该在上房留夜。琴雅还在月中,我来上房瞧了回弘晖,就转回了书房——即便空了月余,我也没兴致跟翠喜胡搅。

    我烦翠喜那股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得意劲儿。

    ……

    十月二十早晌,我正在书房看冬节送进宫的礼单,忽然听到戴铎禀告:“爷,高管家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我舒一口气,立刻叫进。

    “回来这一路顺利吧?”我问高福。

    高福磕头:“回爷的话,顺利。最难走的是打张家口往高家庄的一百里,绮主子的马车每每陷到雪沟里,多亏佟三爷和鄂尔泰两位大人,才能三天赶到高家庄。”

    高福也这么讲,我暗自点头:看来这回隆科多和鄂尔泰确是吃了辛苦。

    似鄂尔泰也就罢了,难得隆科多没中途撂挑子……

    “遵爷的吩咐,到庄子后,奴才就以绮主子在庄子养病为由,恭送两位大人回京。又伺候绮主子住了半个月后,才护送绮主子回府。近来都是好天,道上的雪都化尽干透了,路途很顺利。”

    “高福,”我吩咐:“备两份礼给隆科多和鄂尔泰送去,谢他们护送你绮主子的辛苦!”

    ……

    午饭后,秦栓儿方来磕头,我关心:“你主子的病如何了?”

    高家庄可没什么名医。

    “回爷的话,都已改成天王补心丹了。先还在张家口驿站的时候,罗太医就说主子的病重在调养,每日来诊脉,都会给主子说些养身之道。”

    “罗美?”我诧异。

    罗美为人最是小心,内廷行走三十年跟谁都不亲不近,何能主动示好绮罗一个皇子庶福晋?

    “爷明鉴,当时大雪封路,太医院也缺衣少食。”

    不错,我明白了。似隆科多这种悍将都吃不上饭,罗美一个太医打哪儿来的米炭?

    “罗太医每天来替绮主子诊脉,绮主子都送罗太医一块烤羊肉或者酱牛肉。即便偶尔不得闲来,春花姐姐也会使奴才或者秦锁儿给送一个老参炖的山鸡腿。”

    绮罗,还有“春花这么殷勤的吗?”我很诧异:竟然对绮礼以外的人表现热情。

    “爷明鉴,春花姐姐说罗太医对主子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我默然。

    春花不仅记仇,还记恩,恩怨分明。绮罗也是,嘴上不说,心里——“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浴月弄影……”

    想到这首《踏歌》,我心生温柔:绮罗记得江宁,玄武湖,荷花荡……

    “一来二去的,罗太医就跟主子,还有春花姐姐熟稔了,说了许多杏林故事和保养方子。”

    罗美说故事?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么儒雅一个人为烤羊肉、酱牛肉、鸡腿折腰。

    但平白无故地,秦栓儿何能编出这样的瞎话来?

    只能说危难见人心。罗美医术高超,宫里得他惠的不少,而似绮罗、春花这样知恩图报的,大概不多——甚至于在这场天灾中,就只绮罗春花留意到他的饥寒,接济他饮食。

    绮罗春花为人细致又温柔,还知恩图报,知恩图报……

    “听说这回去高家庄隆科多很吃了一番辛苦!”我抛砖引玉。

    “嗻!”秦栓儿回禀:“高管家替主子去内务府告假,八爷指了佟三爷和鄂尔泰两位大人来护卫主子。”

    “当时奴才正在厨房给主子炖鸡,佟三爷闻到香味儿就过来捞走了鸡,又说主子正房的炕烧得暖,和鄂尔泰占了主子堂屋的饭桌喝酒吃鸡。”

    我就知道隆科多不是省油的灯。没想一来就抢了绮罗的鸡不算,还登堂入室,占了绮罗的堂屋。

    “吃完半只鸡后,佟三爷问高管家鸡是打哪儿弄的?说要照着方儿弄。又让高管家坐,招呼高管家喝酒……”

    隆科多这是吃尽了兴?我寻思:连脾气都好了,跟高福都平起平坐了?

    “佟三爷问高管家主子喝不喝酒。”

    我……

    我知道隆科多好色,没想这么直白,连个弯儿都不转。

    “高管家随即说主子有心疾,不能喝酒。佟三爷便说可惜,又问主子的摔跤可是爷教的?怎么教的?”

    我……

    说实话我有点意外。我没想到隆科多关注绮罗不是因为美貌,而是摔跤。

    “高管家回说主子间的事他一个奴才哪能知道。佟三爷就说高管家滑头,要亲自来问爷!”

    我听得没脾气。兄弟间就数我武力差,隆科多来问我摔跤,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转念一想,隆科多能想着问爷总归比惦记和烦扰绮罗强。

    “连日来佟三爷吃腻了内务府抢来的鹿肉、熊肉、狼肉,就想吃口小鸡炖蘑菇、炸鹌鹑、红烧野兔、涮羊肉、酱牛肉之类的家常菜,所以这一路过去就很卖力!”

    竟然又是因为一点鸡、鹌鹑、牛羊肉而折腰。

    好吧,毕竟连罗美都折了腰,隆科多一个酒囊饭袋,折一下,也是正常。

    “高家庄半个月呢?”

    没有老八、罗美,还有隆科多的分神打岔,绮罗有没有想爷,替爷做荷包?

    秦栓儿垂头道:“高家庄房屋宽敞,主子每日饭后都会出门遛弯。”

    就这么多?

    我看向秦栓儿,秦栓儿再不说话。我明白了:绮罗又游手好闲,虚掷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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