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台典狱设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中,长长的石阶蜿蜒着伸向地心,石道两旁的灯火忽明忽暗,加之冷风穿堂的尖锐呼啸,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秦有思在孤鹜的带领下拾阶而下,情不自禁的拢紧斗蓬,缓解自己有点起鸡皮疙瘩的不适。

    走了许久,穿过几道厚重的石门,秦有思终于到了段铮的囚室外。

    孤鹜点燃铁门上的几盏油灯,暖光照亮这方寸之地,一个清瘦的黑影出现在囚室的石墙边。

    少许时日未见,段铮已瘦脱了形,但没什么外伤,看起来并不是受过酷刑的样子。

    秦有思见他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唤了一声:“段铮,你还好吗?”

    黑影抖了一下,缓缓的抬起头,循声望来。

    他黑亮的眼睛藏在脏乱的长发后,紧紧盯着秦有思,却不发一言。

    秦有思靠近铁栏杆,打量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你不吃不喝,这几日连水都灌不进,你是不想活了吗?”

    段铮未应。

    孤鹜给秦有思搬来一个小板凳,她坐下,絮絮叨叨的说:“你和你娘被判了流放,腊月初一就要上路。你也许觉得生不如死,但你母亲还想活,她天天在牢里数着段家的战功,喊着要报仇,可她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你知道你家仇人是谁吗?”

    段铮有了点反应,垂在膝头的手微微握拳。

    秦有思继续说:“你父亲心术不正,但若不是盛帝逼他对秦家动手,他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你或许不知道,他并非自戕,而是被盛帝拔舌后流血过多而死。秦家、桑家、段家,一个个都没能逃过盛帝之手。我知道你不愿助纣为虐,所以选择了冷眼旁观,什么也不做,但你真就打算这样无所作为、悄无声息的死掉?一点为你父亲,为你未婚妻报仇的念想都没有吗?”

    段铮终于开口了,他嘶哑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这是自不量力,你会死的!”

    秦有思笑了一下:“你一心求死,还来管我的死活?”

    段铮说:“我是生是死,有什么区别?”

    秦有思语气轻快的说:“还是有的。你父亲做了盛帝这么多年的爪牙,手里必有许多盛帝的秘密和可用之人的信息,不然盛帝也不会急于拔掉他的舌头。你或许不知详情,但你总该知道几个你父亲的心腹吧?你将这些人给我,我保你和你母亲在流放之地的平安,如何?”

    段铮沉默思考了很久,晓得无论他帮不帮,秦有思都不会停手复仇。

    到底是不忍她如此撞南墙,段铮说:“把人交给你可以,但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问。”

    段铮扶着墙站起来,虚脱的走到铁门旁,靠近秦有思,扶住栅栏问:“若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比武上,我若没有赢你,你后来还会答应我们的婚事吗?”

    秦有思愣住,段铮所说的事于她而言,已是上辈子的事,她都快记不清了。

    那一年,秦有思十二岁,段铮十三岁,他刚考上武科的贡生,被父亲送进京备考会试。因段维明彼时尚未封侯,在京中没有府邸,便写了书信,请好友秦文瑜照拂。

    也在那一年,百里鸿渊十七岁,是先帝钦定的武状元,济难书院的同窗们在秦家给百里鸿渊办庆学宴,正好遇到段铮带着书信前来秦家拜访。

    秦文瑜正是秦有思的父亲,当他看到段铮与自家儿子们年纪相仿,就带着段铮前去庆学宴,请长子秦有安多照拂这个世交家的弟弟。

    秦有安听说段铮十三岁就考上了武科贡生,夸赞道:“段家小兄弟前途无量,三年后若跟你百里大哥一样金榜题名,将是我们大盛国最年轻的武进士了。”

    大家闻言,纷纷附和,还有人怂恿百里鸿渊这个新科武状元出手指点一下这个小贡生。

    百里鸿渊自然不愿跟小孩子动手,只是边喝酒边笑。

    倒是坐在一旁的秦有思坐不住了,她跳出来说:“要想做大盛国最年轻的武进士,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

    这一年,她已暗中随希微道长学了六年的功夫,功夫了得。

    她今日看到百里鸿渊考中武状元、打马巡游,受万人追捧,羡慕的眼睛都红了。

    开宴前,他偷偷问大哥,自己能不能女扮男装去考武科,刚被兄长训斥,回头就见兄长夸一个陌生的小子,心下的嫉妒之火就压不住了。

    段铮愣了一下,他从未见过秦有思这般好看的小姑娘,连忙摇手说:“我不跟姑娘家动手。”

    秦有思却气得小脸通红:“你看不起谁?”

    说罢,取了置物架上的两把剑,丢了一把给段铮后,不由分说就出招逼他拔剑。

    段铮没办法,只得应对。

    但打着打着,他就发现十分吃力,这个女孩儿不仅长的好看,武功也很厉害!

    段铮知道在场的众人,就是他以后要在京城打交道的人,他不想初次露面就输在一个女子手下,心中渐渐发狠,不仅招式越出越险,还偷偷捏碎了袖中的一小瓶跌打油抹在手心,趁着翻滚之际,将油抹在了秦有思落脚的地方。

    不出意外,秦有思很快就滑倒了,段铮趁其不备攻她下盘,将她打倒在地。

    秦有思感觉到自己脚下踩到什么滑溜的东西,但她是个嘴硬的人,不肯给自己输比赛找理由,亦没有想到家里来的朋友会做这种小动作,只当自己下盘不稳,愤懑的认输了。

    段铮微微松了口气,收剑起身后,却对上了一双锐利的眸子。

    他所有的小动作,都被百里鸿渊看在了眼底。

    百里鸿渊也正是从此事,认定段铮品行不端,始终不愿与他交朋友。

    但这个事他也并未拆穿告诉秦有思,只因为他也看出来,秦有思太过要强,想跟兄长一样读书学医,也想跟男子一样科举考试,甚至她认为女子也能出人头地干出些不输男子的大事。

    百里鸿渊欣赏小姑娘的心气和能力,但她必定会被世俗规矩打击,不如先让她受点小挫折,心里也就不会有更多的不甘。

    只是有一点是百里鸿渊所料未及的。

    秦有思此人,一向慕强,对胜过她的人自带几分亲近,后来段铮再去秦家,秦有思待他便有几分另眼相看的味道。

    秦有思想起前尘往事,却摇头对段铮说:“你糊涂了,我不是二姐,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段铮低头苦笑,她明明说话语气、眉眼动作都跟秦有思一模一样,但她始终不认。

    “十三岁那年,是我胜之不武,用了手段算计思娘,所以我未能娶到她,大概也是天意。权当补偿思娘吧,你若执意报仇,就去找我的亲随天鹰和管家吴伯,便说是我愿与你联手,为段家报仇。他俩知道的东西,应当够你用了。”

    段家的家仆正在被充公发卖,身强体壮的大多会被送去兵役,老弱病残的就会贱卖做最脏的粗活。

    秦有思要将天鹰和吴伯弄到手不算难事。

    记下二人名字,秦有思准备走,临走前,想了想还是对段铮说:“你这些年困于京城,郁郁不得志,去到岭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好歹是文武双进士,有一身武艺和满腹经纶,或是教化边民,或是改进耕种,或是缉拿山匪,总有你能做的事。辛苦来人世一遭,总得做点人事、留下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你说是吗?”

    段铮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秦有思并未等他的回答,戴上风帽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段铮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

    秦有思与段铮谈话并未支开孤鹜,便是有意让百里鸿渊知道。

    当百里鸿渊听了孤鹜的汇报后,心下悔得不行。

    若秦有思知道段铮胜之不武,依她爱憎分明的性子,必定不会答应和段家的婚事。

    他悔自己没有当众揭穿段铮那小子的手段,他更后悔自己以前竟然迂腐至此,竟和世人一般,想着约束她、打击她,不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但世上最无用的就是后悔,他如今愿意纵容她的一切,但秦有思却没了健康的体魄,没了不凡的功夫,更没了她在乎的一切。

    悔之,晚矣。

    秦有思并未在过去儿女私情的事上想太多,自然也不知百里鸿渊自责的一夜没睡。

    她下午从典狱出来,她就托了辛辰去刑部打听天鹰和吴伯的下落。

    自前前任刑部尚书叶正伦丁忧守孝,前任刑部尚书因西昌侯一案罢黜,现在无人敢碰这个高位,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盛帝一时无人可用,便让百里鸿渊暂时兼着刑部的公务,故而辛辰找犯人非常快,晚上就将两人带到了秦有思面前。

    秦有思见两人虽是遍体鳞伤,但仍对自己一脸防备的样子,也不打算多说,只简单说:“段铮将你们二人交给我,以后就在我这里当差。腊月初一我会带你们去送段铮,你们这些日子先把身体养好,免得你家公子看了忧心。”

    天鹰激动问道:“你真的会带我们见世子?世子怎会将我和吴伯交给你?你现在就带我们去见世子,世子说了我们才信!”

    秦有思也不惯着他,冷冷道:“也没几日了,耐心等着吧。若是不信,你自可从我家大门走出去,到时候你便看看监察寮和刑部谁会放过你,除了我,谁又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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