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厨艺很好。

    饭前我被许大娘拉着在太阳底下说他幼时的趣事时,便被香味勾起了食欲。

    奈何我因为“三天”没有吃饭,此前已被迫吃下三个酥饼,任凭山珍海味,也已经失了大半的兴致。

    许大娘的心情好,眉目间的笑意没有消散的迹象。我几次想开口,还是不忍心打断她临终之前的舒心时刻。

    一直到饭后,她的身体太过疲惫,沉沉睡去,我也不曾直言。

    九獄传来消息,司晴和陆韶在机缘巧合下,救了“风雨盟”的少东家,被请回家中作客。

    这或许是一个转机,但深入虎穴,危险无法预见,我也不免有些担心。

    流月传来的善鞭者的信息中,我翻找了一圈,姑且能与我一战,又同为女子的,唯有三位。

    一位是魔界第二境,境主容音。先不论魔界七境纷争不断,她能否抽得开身。单就从东极渊横跨觚竹,兄长就不可能毫无察觉。流月的行踪一栏表明,未出魔界。可以排除嫌疑。

    第二位是南海龙五公主,敖云心。一千年前,龙祖娘娘寿诞,在北海有过一面之缘,是位性子跳脱的姑娘。行踪栏书写,被绑往东海议亲。这个“绑”字用得很是灵性。

    第三位是昆仑山西王母的侄女,青鸾茹瑶,她嫁给了自己的师兄,云雀一族的诸姜。因其掌管山上奇花异草,身上带着一股花草香味,被称为“恒香夫人。”

    我与这位夫人在印象中并未有过交集,唯一知道的是,她是小云雀的母亲。

    而行踪栏上的“九獄”二字,更是引起了我的怀疑。

    本想让雀鸟带令回去,想了想还是传了密信,“茹瑶有疑,多加留意,密查。”

    我处理好后回到许承安家,他正在忙忙碌碌的修着被我弄坏的门。不知道他是不是出去了一趟,门边墙角的小猫已经不见了踪影,衣角也沾了些红色的泥土。

    “这门,不是说要换吗?”

    许承安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我抬脚跨过门槛。

    “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

    我应声,“好。”转而又道:“但我是真的想问你家讨口水喝。”

    由于吃了太多酥饼,此时觉得口干舌燥,让我有些后悔之前的那个谎言。

    许承安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屋内倒出来一杯茶,我坐在许大娘之前坐着晒太阳的凳子上,品着茶,听他缓缓道来。

    “许晋与叶归的爹是旧识,他娘怀他时并不知晓,直至将近两个月,才来找许晋诊脉,可那时并未诊出什么,只道是身体不好,便开了些补药。”

    “怀孕四个月时,他娘腹部隆起,又来找许晋诊脉,此时才诊出是喜脉,安胎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可他娘的身体每况日下,五个月又来了一次,胎停。”

    “许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多次劝他们流掉孩子,他娘坚决不同意,拖拖拉拉直到七个月。”

    “那晚的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吵得人无法入睡,临近子时,他爹冒雨前来敲门,说妻子难产。许晋匆忙穿好衣服就跟他出了门。”

    “此后三日,许晋毫无音讯,又恰逢我高烧三日不退,直到第四日下午好转,我娘带着我去找他时他才回来。浑身是血,人已经疯了。”

    许承安说起自己的爹时,一直直呼其名,手上不停地修着门,用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至于他到底是不是棺生子,为什么会成为棺生子,你恐怕真的要去问那几位当事人才能知道。”

    我点了点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坊间传言,叶归的一身医术,深得你爹真传,所以你恨他们?”

    “他们?”许承安鄙夷地说道:“我只恨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死在外面,还要回来拖累我娘,害得她为了治他的病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又吊死在家里。”

    我转头看了看屋内,无法体会一个女人独自扶养孩子,还要照顾生病的丈夫有多不容易。也无法体会丈夫病情好转,几乎能看到希望的日子,突然一朝倾灭的感受。

    说到底,我们所能共情的经历,也不过人生中的冰山一角,可这冰山一角依然让我有些难过。这种难过压在心口,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惆怅,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很沉闷,透不过气,使得昨日胸口的伤也开始抽痛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伴随着哭喊和咒骂。

    许承安没有理会,依旧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丝毫不理会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我闭上眼睛听着巷子里逐渐逼近的吵闹,和屋里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叹了口气,时间要到了。

    从见到许大娘的第一眼我就看到她身上散发的死气,这个苦命的女人即将走完她悲凄的一生。

    “许承安。”我说,“你是个好人吗?”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我,院子里便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人群中有一个孩子被人用木板抬着,脸色苍白,痛苦的大声哭喊,右脚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曲着,脸上手上都是擦伤,衣服沾满了红泥。

    我见过他,是上午将死猫放在许承安家门口的一群孩子中的一个。

    一位屠夫装扮的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将许承安打倒在地,接着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密集的拳头直往他头上招呼。

    周围的人冷漠的看着,脸上是一种报复的快意。

    许承安挣扎中,艰难地从后腰拔出匕首。

    男人吃痛,腿上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在他晃神的瞬间,许承安再次出手,划伤了他的手腕,将他推倒在地。

    “杀人啦!杀人啦!许承安杀人啦!”一位妇人的声音尖锐又刺耳,赶忙扶起受伤的男人。

    许承安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他“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水,露出糊满血液的牙齿,阴笑道:“不是你们要来杀我吗?来啊!来啊!!”

    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个小女孩瑟缩着探出头来,双手紧紧抓着大人的衣摆,犹豫着向前一步,又很快退了回去。咬着嘴唇,欲言又止。见我看着她,心虚地低下头,红了脸,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许承安划的那两道口子不深,男人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又想冲上前来,被几个人拉了出去。

    躺在木板上的孩子也被吓坏了,浑然忘了脚上的疼痛,伸手轻轻拉着妇人的衣角。妇人激动的情绪也平静了些许,看了他一眼,只转头开口骂道:“许承安!你平日里嚣张跋扈也就算了,我家盛宝是何时惹到了你,让你心肠狠毒地把他推下后山。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的,朝我们来就好,对一个孩子下毒手,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呸!什么狗屁读书人,就是一个禽兽。”

    “就是,坏事做尽,你也不怕遭到报应。”

    “烧学堂的时候就能看出他心思歹毒。”

    “……”

    许承安撇了一眼木板上的孩子,眼底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冷笑道:“你儿子被人推下山摔断了腿与我何干?”

    妇人不依不饶,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分说,被旁边年长的老妪拉住,只好双手叉腰,挺胸壮势道:“你撒谎!村东头张铁棍家大宝亲口所说,孩子们亲眼见到你将我儿子推下山后匆忙离开。你那衣摆上的红土就是证明,你还狡辩?”

    众人纷纷向许承安衣摆投去目光,自以为是地点着头。

    孩子依旧拉扯着妇人的衣角,紧皱着眉头。

    旁边老妪苦口婆心开口劝慰:“承安呐你和你娘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你为了你娘的病,帮杨家收赌债,昧着良心赚那些黑心钱,我们也理解。这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偶有摩擦也是平常,孩子可怜,还是先送医才好,之后的事之后…”

    老妪话里的贬低对许承安来说,无疑是将事态挑往一个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

    许承安冷笑一声,开口打断:“何必惺惺作态!且不说她儿子的事与我无关,便是有关也休想从我这拿走一分钱。你们若是有证据,大可去告。”

    “你这孩子。怎的在你娘病了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老妪边叹着气边说:“你娘还生着病,你还年轻,凡事还是要多思虑。”

    战火波及到了许大娘身上,有人大声嚷嚷着要许大娘出来,更有人想越过许承安去推门,被他手里的匕首逼退,混乱中又划伤了几位,惹得他们破口大骂,“许承安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平日里给你脸了,当真以为我们怕你不成?”

    “就是!我们看在邻居的份上一直忍让,他非但不知收敛还得寸进尺。”

    “今日若不讨个公道,我们这么多孩子,迟早要遭他的毒手。”

    群众煽风点火,许承安孤立无援。他突然笑了起来,配上刚才打斗中散落的发髻,看起来有些癫狂,“我禽兽,我狠毒,我坏事做尽。你们既然知道,最好能在今天弄死我,否则…”

    一些胆小的已然往后撤了一步。妇人有些犹豫,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不过是仗着城主府杨家那几个狗腿子,我们与杨家毫无瓜葛,他们若要无事生非,当真不怕我们上京告御状吗?”

    “既然他不肯承认,那就把许刘氏叫出来,我倒要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是一个禽兽不如的烂种。”

    “把许刘氏叫出来!”

    “叫出来!…”

    许承安有些慌乱,他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匕首以示威胁,“住口!”微弱的声音湮没在群众愤怒的喊叫中。

    有人偷偷摸摸走到许承安身边,趁着混乱,抬起棍子将他撂倒在地。

    其他人立刻将他按住,兵分几路,有人夺刀,有人迫不及待跑到门边,正准备开门时,门却突然大敞四开。

    门口许大娘颤抖着双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嘴里急切的喊着许承安的名字,“安儿,安儿?”见没人回应,抬脚跨过门槛,却忘了门外的台阶,一脚落空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有些心虚地收回伸了一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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