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家族的领域似乎十分宽广,至少在她逃离之前,并没有几次机会踏出族地的大门,从出生到十多岁为止她就生活在这一个小小天地里,与众多兄弟姐妹一同学习课业、探索修炼,被教导忠于家族、不忘先祖,遵守着家族的规则,并以此为自身的准则。

    然而当这一片天地被毁灭,她一下子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无数修士肆无忌惮地贯彻自我意志,有人统御一方、有人潇洒桀骜,有人无恶不作,无数意志相互碰撞,无数人殒命其中,只有最坚定的强者才能胜出。于是她憧憬心志坚定者,实力至强者。

    从锦衣玉食到流落躲藏,但很快她因资质好年龄小得以拜入一个陌生的宗门,在这里本来可以重新获得安全感,但安定的心似乎永远地失去了,连同过去的姓名。曾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构成了她世界的全部,却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这一个庇护会像家族一样突然消失吗?

    就如同信任的人突然背叛一样。

    她对父母的记忆已经十分稀薄,而最为深刻的印象大概是见她的课业或修炼落后于人时冰冷的表情,五六岁之前似乎从来没有玩耍的机会,有一次她偷偷在床下藏的一只竹蜻蜓被发现后,暴怒不已的父母将她丢进祠堂饿了三天,出来以后她便不再试图向父母撒娇,虽然过去也没有成功过。父亲私底下常常说,就是因他的修为低了半分,所以最终伯父成为了族长,而不是他,所以你必须拼尽全力地修炼,就算当不成族长也要争一口气。

    六岁那年父母牺牲于一次事故,之后的一段时间分发的修炼资源总会少一些,这时她明白了,虽然她与父母并不亲近,但他们仍然是她的庇护。

    与父亲同母的伯父收养了她,伯父的女儿与她同辈,无论年龄还是实力都在她这一辈排行第一,天资优异,还有一个恩爱的道侣。伯父收养之后便不再管她,反倒是这个长姐和她的道侣时时关心,殷殷教导,于是还是小萝卜头的她便成了他们两人的跟屁虫,她交托于他们远甚于对父母的信任与依赖。

    长姐曾告诉她——人生而自由,她不愿只为了家族而活,也不愿事事遵从别人的意愿,所以她与他历经阻挠与反对,终于得偿所愿,与所爱之人结为道侣。只要不逃避身为家族一员应有的责任,她便问心无愧。

    然而长姐千辛万苦达成的这个圆满结局,却没想到还有漫长无比的番外,在长生与力量的诱惑面前,爱情如拦路石一般被碾得粉碎,脚踏一地鲜血的废墟,那个人毫无愧色与悔意。

    ——听闻秘宝事关化神之秘,特此借来一观。

    好像背叛道侣辜负信任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她只觉得从未见过这一张脸,从未认识这一个人,但最痛苦的不应当是她,而是她的长姐。遵从内心、追求自由、排除万难得到的结局竟然是引狼入室,一朝从天之骄子沦为家族的罪人,失去了亲人、家族、名声与地位,在这巨大的血债之下必然仇如深海,恨如烈焰,日日焚心。

    而她虽被长姐救得一命,逃过此劫,却也从此无法安定,无法信任,只好筑起内心的牢笼,活在渴望与孤独之中。

    父母曾经说,我们是你最信任的人,但她稍稍吐露对他们□□的不满,只有迎面而来的藤鞭。

    她曾经以为,他是值得信任的,是他与长姐一同教导她的学识、指引她的修炼、保护她不受到伤害,但当他得知秘宝有关于化神之时,毫不犹豫地联合外人毁灭了她的容身之所。

    她曾以为,父母对她的爱与生俱来,牢不可破;她曾以为,长姐与他的恩爱信任可敌万难……

    她也曾以为,家族真的广阔无垠,但当金丹之后偷回族地,发现当年的生活之处居然如此狭窄单调。

    倒是知晓世界之外仍有世界,只是没想到家族秘地就有一个入口。

    ——在这个世界,没有她的同类。

    如同流放者一般隐去身形徘徊街头,明明身处其间,却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将她和这个世界划分开来,高树野草随风而动,云层聚散离合,人群往来穿梭,这一切如画卷一般清晰呈现在眼前,也只如画卷一般相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

    仿佛已经被被世界遗弃。

    她救下一个少年,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脑海里无端出现了一句话——被世界遗弃的人。

    他没有野心,甚至没有欲望。他不会死去,甚至憎恨自己的长生。

    ——他可以信任。

    很难推论出这一判断的逻辑,在熟悉之后,她自然而然地升起这种感觉,直至今日,或许很多东西已经逐渐改变,但这样的感觉仍然存在,并且坚固下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如此长久地寄托她的爱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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