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从虚的脑海里一瞬掠过,便如一颗无人注意的流星一般消失无迹。

    无聊的想法。

    人类薄如朝露的可笑誓言、无法理解的痴妄之行,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如人类生命一样薄脆的情感,只要轻轻一戳,便像一阵轻烟一样散去了,甚至不需要外力的推动,生命与其中装载的情感亦会自然地随时间消失不见。

    他见过太多爱侣反目,曾交托生死,曾共度难关,曾分享富贵荣华,都抵不过心意变迁的一念;或者舍身相救,或者共赴黄泉,短暂的情感还未消逝,单薄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如露水一般滴落入尘泥。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皆如转瞬,结局却是用烂了的俗套桥段,令他提不起丝毫兴致。

    可永远是个无聊的字眼。

    任何事物一旦永远存在,便理所当然地被永远忽视,就像他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一样,漫长、无聊,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只是,在漫长空虚的回忆中,无法抹去一个存在,她如影随形,几乎成了如他身体一般永远会重新长出、无法丢弃的一部分——直到胸口微热的信物如星尘一般纷扬消散,他察觉到那一个千年不变的生命之火……就此熄灭。

    初见时那种人类无法追及的强大,千年以来不曾老去的容颜,也都抵不过死亡巨口的吞噬。原来她也与任何一个生命并无不同,如秋叶一般……易于凋零。所以异常的终归只有他一个人而已,他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与完全不同的两个……生命。

    只有他,永远触及不到死亡的终点,仿佛是一个被人间所放逐,连地狱都容纳不下的怪物。也许并不是仿佛,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怪物吗?

    可又为何,竭尽全力也不能埋葬的过往之中,那些喧嚣痛苦如滔天巨浪逆卷而来,将黑暗而血色的回忆冲刷得支离破碎,厚厚一层铺陈于眼底。

    “永远存在”也许只是一种错位的感受,撕裂“永远”之时内心灭顶而来的洪流携来了另一个答案,或许是“永远不能失去”。

    可他并不想知道,也不想明白,只是本能地……走了回去。

    爱欲是人类信以为真的谎言,而他是一只徘徊人间的恶鬼。

    ——他只是需要这一个存在而已。

    ……

    然而命运给她开了一个玩笑——那些隐秘而超出理解的力量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也许是认为过往的疼痛并不足够,因此伸手将已于黑暗的无知觉里安息长眠的生命打落人世,再一次遍历尘间的荆棘与痛苦。

    再一次撞入他漆黑的羽翼之下。

    应当为自己的失而复得而欣喜,还是为她失去触手可得的宁静而痛苦?他这个怪物露出了猩红的血眸——重来一生,你终究逃不过我掌心的方寸。这一次,就算用力得猎物挣扎哀鸣,他也不会再放开。

    即使……这是一个鲜嫩而脆弱的……生命。

    ……

    奈落作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组织,自然不可能堂而皇之驻守闹市之间,作为其历代首领兼创始人的虚向来憎恶人类,对于村落城镇有多远离多远,因此这一个冷酷杀手集团的基地便隐于人烟罕至的群山之间。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选择住址的方式和修士非常相似,也不知是否是受到某个人的影响。区别只是一个爱往山里钻洞,一个在山间修筑了像模像样的房屋。

    首领居住于山巅,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庭院,除了虚自己和总是变幻身份的十七,素来少有人踏入,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会留下几人驻守在外,以等待首领随时可能下达的命令——其余奈落都只能停留在山腰以下,这才是他们聚集的地方。

    也许是虚带来的恐惧太过深入人心,即使同样带给他人恐惧的杀手也不例外,首领失踪,他们可以追击、可以挥刀,却无人敢入主山巅的小院,仿佛那里是地狱的入口。

    ——前任首领回来了,他成为了天道众之一。

    自从幕府向天人低下头颅以来,作为阴影中的一柄利刃与毒刺,奈落实际听命之人自然不再是国家的傀儡。暗中的刀不会被软弱无力的手拿起,它只会握在强者手中。

    五百年一直听命于朝廷的奈落成为了天道众的奈落,虚成为天道众的一员后接手奈落的权柄顺理成章,格杀叛徒的铁律抵不过掌权者轻飘飘的一句话,但他并没有再做首领了。

    胧没有听从松阳的话离开,他成了奈落的首领。

    虽然资历尚浅,可杀手的寿命向来短暂,何况以实力而言胧成为首领当之无愧。没有人在意这些细节,毕竟,奈落是一把刀,使用者只需要衡量刀是否好用,而不用管刀究竟用了什么材料,是怎样组装的。

    胧没有住进小时候还能留宿的那座山巅的庭院,即使他已是首领。

    没有人能够超越那一个存在。

    ……

    虚有照顾小孩的经验吗?承袭自松阳的记忆,应该是有一些的,但那些孩子最小也是六、七岁,又因为穷苦的出身早早学会了自理……但照顾能自己走路并且听得懂人话的孩子和抚养勉强会爬但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语言的幼儿是不一样的。

    这个阶段,她无法自行进食,无法自行穿衣,甚至需要别人帮助洗尿布。

    ——恢复记忆后想起现在,说不定会当做一生的黑历史。

    人类之间的萌动,往往来自脑海里产生自另一人的幻想,他们会勾勒出所思之人最美好的模样,最优雅的动作,而绝不会想到那也是与他们一样会排泄、会呕吐、会有脏臭一面的生物。一旦目睹这一面之后戳破了这种幻想,悸动的心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仿佛没有过异动一样,对方不再是那个美好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袛,再次看见也只有索然无味。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确实如此,爱意诞生于遐想之上,没有了遐想,也就没有了喜爱。

    虚毫无波动地做着会令普通人幻想泯灭的事情,他并无不悦、并无嫌恶,他只是不愿假手他人。

    他早已不再幻想。他所需要的,也不是脑海中的一个幻想。

    他早已知晓,即使不将她归类为人类,她也有着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缺陷,贪食、懒散、谎言连篇,会迷茫、会愤怒、会仇恨、会逃避,也会恐惧……她有如人类一般脆弱的生命。

    她不是初见时仿佛无所不能的模样,现在的她轻微的呼吸仿佛一根手指就可以摧毁。乌黑柔软的头发有些微翘,安恬的脸裹在一团白云一般的织物间——那是他储物袋中最柔软的丝绢,过去用来给他裁衣剩余的角料,而她随身不离的储物袋已化入龙脉之间。

    虚的手停留在毫无警觉进入睡梦的小小一团上方,食指轻轻点在脖颈动脉的位置,黑暗里猩红的双眼如噬人的深渊一般注视着双手之间的婴儿。她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从襁褓中伸出两只软嫩的小手握住他的食指抱在怀中,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小动物直觉的敏锐,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一样,就像一只贪财的龙抱着它的宝藏,而不是抱着怪物夺人性命的手。

    即使与人类有着一般无二的缺陷,也无法像对人类一般视若等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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