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的心中一直盘旋着高杉毫不犹豫地认同松阳身份的惊讶,并在之后一段时间依然为松下村塾的学生们如此无视常理的坚信而疑惑。

    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

    他们四人,有着苦闷荒芜的童年时代,银时靠着在乱葬岗的尸体中寻找食物而活下去,胧作为奴仆受到主家的牵连而被灭口,高杉因质疑世人坚信的武士道意义备受排挤,桂品学兼优却因出身不被武士阶层所接纳,那时他们尚还十分年幼,却已然看不见未来的分毫光彩,他们毫无选择地诞生,又毫无道理地不被世道所容。

    而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一个人。

    他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们,倾尽所有地教导他们,平等地把他们每一个人真正当做人来对待。而他自身,几乎可以汇集一切的美好词汇,近乎神性,吸引着黑夜迷途者趋光的本能。

    那个人,就是他们的松阳老师。

    那段松下村塾的时光,仿佛永夜无光中出现的明亮太阳,他们在这里留下的欢乐和尝到的甘甜,几乎汇聚了一生中的全部。

    然后就这样戛然而止。

    太阳落下,而他们,成为了自己命运的凶手——却别无选择。

    他们本一无所有,他们曾获得一切,又被夺走了一切——这些因果无常瞬间化为巨大的天堑,隔出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曾经欢乐甘甜,化为后段苦痛深恨。

    他们已经身处最深的黑暗中,因此遇见这一个“他”,这一丝光芒,即使尚不明晰,可他们身不由已。

    只要有一丝可能,那就足够了。

    只要有一丝可能,也要倾尽所有、用尽一切地相信。

    因此,乍见时反差最强烈的高杉,在疯狂了上千个日夜后,再也不能承受失去这一线光明。

    他们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绝望。

    ……

    十七投下一块石子,潭面泛起一阵涟漪,这些涟漪的波纹绵绵不绝,在她的感官中持续了很久才消失。

    波纹扰乱了平静的水面,也打捞出她沉入漆黑深水的思绪。

    他与他的学生们重聚,她也将与他迈入终结,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死亡,也是她无法改变的现实。

    她独自一人来到了这片深潭,自身命运分岔的原初之地,在这里建造了一栋小木屋,每日凝望澄明无暇的静水,置身最为熟悉自在的山野,感受到即将到达的平静。

    最后一点波澜,是因为他,与己共存的他。

    在死亡越来越近的日子里,她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他的思绪、他的情感,他所经历的火光、血色与黑暗,都在越来越沉的梦境中如残尸一般漂浮而过。

    越来越深的融合让她无法想象与他的分离,最初完全基于自身的选择已经消失不见,他的意志已经深深影响了她,而且或许,这样的影响已经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潜移默化地显现。如若不然,那又是什么使得一个追求长生的修者如此毫不反抗地接受了死亡,这一种与毕生所求截然相反的结局。

    而基于她自身的特性,基于一个寻常人在思维中对过往经历的再现、审视与评判,在越来越模糊的界限中,他漫长的一生如同她亲身的经历一般通过思绪的滤网,最后在渴求死亡所挤占的庞大空间一隅感受到一点不同。

    这一点不同如此微不足道,只是在那一个他出现的时候长成了能引起波澜的最小砂砾。

    神社后排房屋升起了炊烟,远远传来呼唤的声音,名为云子的小女孩从院落中刚刚堆好的土堆前起身,蹦蹦跳跳跑回了家中。

    自从再次到来,见到的从神官一个人变成了一家人,十七租下了这一小块地,与他们过着互不打扰的生活。

    由于此处距离江户路途遥远,胧无法常常到来,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他们的世界好不容易才重新焕发光彩,她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一朵阴云,更不希望看见自己连阴云也不是的微不足道,索性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并给予他们虚幻的想象——她让胧转达她回到原本世界的消息。

    用离开代替离别,这一丝重聚的虚假希望,好过斩钉截铁的现实。

    她常常收到乌鸦的消息,是他的字迹。他写了很多字条,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语气,比如银时又去柏青哥输得只剩裤衩很令人烦恼,桂某天被新选组的追着跑了好几条街最后闯进了别人家躲过一劫,高杉一次性购买了一整年份的养乐多实在喝不完,以及胧似乎有脱发的迹象等等——最后一条成功勾起她的注意。

    借由他的叙述,她仿佛也置身于这样来之不易的、吵吵闹闹的欢乐日常。即使从未收到回复,他好像也已经知悉了她的现状。

    前些天收到乌鸦的消息,胧不日将到来,十七今日稍微整理了屋子。算起来已经离开了半年,每一天都离最终的平静更进一步。

    天边的红日逐渐扩大、侵蚀了天空,就像那只血色的眼睛逐渐靠近,最后吞噬了世界——整片天幕已成血红,大地的陷落接近尾声,她只余下双足下的方寸之地。她的世界都已残损,而精神能保留到现在,足可见他是如何竭尽全力。

    世人只知他冷漠残忍,可他原本可以取代她,去完成对所憎恨人类的报复,再享用甘美的死亡,然而他却做着完全相反的事。

    乌鸦的传信越来越频繁,胧就快到来了。他不断询问着十七需要采购的物品、喜欢的食物、想看的书籍和可能感兴趣的小玩意,每到一个地点都会仔细列举出当地的特色,就好像在想方设法使一个郁郁寡欢者展颜。

    可他实际不必如此,他也并不是会让人察觉到关心的性格。

    充斥暗红与深黑的梦境逐渐替换掉现实,这一天,十七醒来得格外迟缓,正午耀目的日光从未曾紧闭的厚重帘布中照落,驱走了盘踞屋内的昏暗。

    她听见敲门的声音。

    打开门,云子仰起稚嫩的脸颊:“姐姐,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今天没有看见你,爸爸妈妈很担心。”

    “没有,谢谢他们的关心。”十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也谢谢你的关心。”她回屋内拿了一些包装着五颜六色彩纸的糖果——这些糖果还是昨天刚刚被乌鸦带来的,送这个神社的小女孩走出了一段路,透过高低错落的山坡,她看见飞翔在山谷上方的乌鸦和行走山腰的人影。

    “我的家人来看我了。”

    ……

    十七坐在水边的石阶上,正在一一浏览身旁人带来的礼物,而胧这个本该唯一前来的人却不在这里,他仿佛只是一个引路人,到来后就走到屋内拿着食材开始做饭,留下两人独处的空间。

    “我正在疑惑这些字条不是胧的风格,所以果然是你来了。”十七摇头,“早就知道他不靠谱。”

    “不要责怪胧,是我执意要来的。”他柔和地注视着她,“一路上看到好多新奇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你喜欢的,就都带过来了。”

    “乌鸦捎过来的已经很多了。”十七翻过咕噜噜滚动的玻璃珠,手工编制的蚂蚱,视线在一个青色的竹蜻蜓和橙黄色的尖叫鸡上顿住,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微微弯了弯眼睛,像是在反问:是吗?

    十七补充说明:“你知道我恢复记忆以后自我认知是一个成年人的吧。”

    他伸过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顺势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嘴角带上一点得逞又满足的笑意,像是一个真正少年人的狡黠,“可是现在我比你高了。”

    十七没有说话。

    “怎么一直看着我?”

    面前坐着的已经不是小孩子模样的他了,在这半年中,他似乎又飞速地长大了一截,圆润的下颌削减,面部的轮廓向着成年状态的俊美飞速靠拢,色泽浅淡的短发变长,柔顺垂落在肩后——他这副少年模样,几乎等同于千年以前的初遇。

    可与当年的神态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好像已经脱去当年的那具空壳,摆脱了那些无形的束缚,不再是被过往的痛苦、憎恨与欲望驱使铸就,内心荒芜一片的可悲怪物。

    他真正成为了人类。

    而原本的他,那个受折磨最久、苦痛最深的他,那个和她依偎共存的他,就如同旧时代的遗物般,将被抛弃于荒野,葬身于黑暗。

    十七垂下眼睫,掩盖住心中的滞涩,“之前你就知道我没有到那边去,所以一直写字条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现在才来找你了。”他说,“只是没有想到,你连我也会避开。”

    “为什么选择一个人呢,你明明最害怕孤独。”

    十七只是说道:“我不是一个人。”

    “是因为,有‘他’吗?”

    就好像被撞破了独自享用、不愿诉人、匪夷所思的秘密,十七心中讶然,“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看到你在这里。”

    “你曾经带我来过。”

    十七安静地听他讲述。

    “最开始我和他完全没有感应,我是虚这具身体、这一部分血肉的延续,我逐渐拥有作为虚和在这个名字之前的记忆,经历了过去的所经历的全部。在那些乏善可陈的过去当中,只有以你,以松下村塾和我的学生为锚点的部分闪闪发光,不同寻常。”

    “我作为松阳的一部分好像获得了所有渴求的东西,而作为虚的一部分仿佛一个失败品,除了你,好像没有谁对这个名字抱有善意的期待。”他的目光专注,血红的眸子被太阳点下高光,闪动着瑰丽的光彩。

    “所以我对‘虚’的接纳更少,再加上‘松阳’本就是为了反抗‘虚’而生,所以我……又犯下了错误。”他顿了顿。

    “我无意识排斥了这一部分,‘他’也是一样——这就是最开始我无法感知的原因。”

    “——直到最近我才明白。”

    十七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又不说了,只是抬起眼温柔地微笑,午后的风撩动发丝,整个人散发出日光的明亮。她好像看到当年那个少年也在这般微笑,心中的某一块顽石就这样在风中消散,鼻尖已经闻到胧做好饭菜的香气,她感觉到自己也在微笑。

    午饭时和午饭后这样片刻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十七只记得自己又和他在水边坐了很久,一起看日色变幻,碧波无暇,弥补了当年未曾共赏美景的的遗憾。他们依偎在一起,仿佛真正的两小无猜。

    夕阳不是每一天都血色氤氲,太阳不是每一个傍晚都如此靠近、如此庞大,像一只迅速占据天边的怪物。

    “如果是他不接受你的原因的话,我也许知道。”十七听见自己说道:“因为你是他,你也可以不是他,他得到了最迫切想要的,却未必是最渴望的,你有着他所没有的可能。”

    她的目光中渐渐被血色填满,血红的天空,血红的汪洋,她就这样提前看见了属于自己的夕阳落照。

    可是那样血色的光明,何尝不是照亮世间的美景。

    告别的时刻来临了。

    “原本死亡是孤独地躺在黑暗中,我抗拒那样的终末,可现在不是了。”

    他迅速划开手腕的动作和难得一见的失态神色就这样被完全覆盖,她的世界几乎与血海深渊重合,低下头,深渊蛰伏在脚下凝视着她,而虚就在深渊中注视着她,也注视着她身后的虚空。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坍塌,十七无法抵挡地坠落,从地表世界高高地落下,一如当年从一介修者落下凡尘,她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迷路来到这世界,有幸遇见你。”

    她稳稳落入了他的怀抱,血海在周身翻滚,深渊开裂,世界崩毁,所有黑暗与血色渐渐溶在一处,化为虚无。

    这一刻,心中长久缺失的部分终于被填满,名为孤独的概念终于被驱散,这最后的、难舍难分、不分彼此、融入骨血和灵魂的怀抱,每一个瞬间都更深地消融着名为“十七”和“虚”两个个体之间的距离。

    她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自己的灵魂中,在最后的虚空中响起:“你终于接受了虚无,接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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