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怀着想死的心,但当他看到客栈外的马车的时候,就再也不想死了。

    客栈里人来人往,都是些甲革束带的护卫,间或有气度斐然的少年穿行其中,人人脸上冷肃,气氛紧张,让人屏息不敢出声。

    门外夕阳如火,照在马车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辉,有风吹过,纱帘轻飞。透过纱帘,有一抹绿意隐约如画,他的心砰砰直跳,不知不觉的向着马车走去。

    别克卡拉拉他的衣袖:“主人,那是贵人,小心杀了你哦。”

    明剑一下清醒过来,一时间就不知所措,望着马车,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一时间头脑乱成一团,就站在那里,既不能向前,也不想离开,别克卡死命的拽他,他就是一动不动。

    连马车周围几个侍女看向他,都恍若未见。

    马车周围的侍女有的怒视,有的掩唇而笑,有的诧异,有的按住了腰间的剑,就在这时,马车里有人轻笑一声,低不可闻,却仿佛大锤一样一下敲打在明剑的心头,他浑身一震,脸色涨红,呐呐的垂下了头。

    就被别克卡死拖着向后,腿仿佛灌了铅,眼圈都红了。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身后脚步轻轻:“公子请留步。我家主人见你主仆二人势孤,商路诡险,相逢有缘,可愿同路而行?”

    明剑就觉得眼前仿佛烟花炸开,处处是春光明媚,急忙转身,忍着雀跃的心跳,抱拳为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况尊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誓死护卫尊主,生死不计。”

    侍女是一色的青色镶毛边兜帽披风,西域白天尚热,披风兜在身后,露出浅红色衣衫,有亮银色护甲在身,身姿窈窕,眉目清丽,唇间噙笑,端得是个绝色美人。

    明剑目不斜视,心里雀跃得仿佛开花,满心满眼都是那梦中的仙女。

    侍女掩唇一笑:“那便请公子移步,我家主人邀请一见。”

    明剑顿时呆住了,脸又红,心又跳,腿就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一样,向着马车走去。

    侍女在前引路,路过几个侍女的时候,明剑依稀听到窃笑,却也不在意,一直走到马车前。

    马车很大,看上去很是平常,马车上的马已经解去,在不远处饮水休息。可能是一路跋涉,车壁和车辕都有些划痕,也有些风尘仆仆的气息。车门是打开着的,只垂下纱帘,能隐隐看到车里的身影。

    纱帘上悬挂着青翠欲滴的玉饰珠挂,璎珞翠羽,使得这质朴的马车带了些低调的奢华。风吹来,清灵作响,有一种悠然沉静的气息。

    明剑只觉得慌张的心安稳了下来,就觉得岁月之美好,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一直到清凌凌的琴声响起,他已经坐在马车旁,安静的听少女随意的拨弄琴弦,也没有什么曲调,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他却觉得很动听,仿佛拨动着他的心弦,每一下都入了心。

    侍女们四散了去,他就绝天天高云阔,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两人,满怀欢喜。

    琴声停下,少女清凌凌的声音仿佛带着香氛,在他耳边流转如水:“你伤可是好了?”

    明剑轻声:“已经好了。”他呼吸轻微,怕稍微大点声,就把这美好给吹散了。

    少女:“你怎么落到这家客栈了?”

    说到这个,明剑就觉得委屈,一五一十的把经过说了,当然那些恶心的事情,他就略过了。这些肮脏的事情就不要污了仙女的耳了。

    少女叹口气:“也是侥幸。之前我有一个师兄,出外游历,半年前失了消息,生死不知。师门查起,就在这附近没了线索,着我查访。这些日子就追查到了此地,万没想到,师兄竟是在此殒命。连尸骨也无存。”

    明剑顿时就想起听说的那个中原少年,刚想说起。又想起少女既然已经来到这里,搜查客栈的这么些人手,这客栈之人都落网了,那迟早会拷问出详细来。

    虽然早晚会被她知道,但他还是想着能晚一些就晚一些吧。

    但安慰的话,就无法说出口。

    那中原少年是惨死了。她的师兄是惨死了。

    明剑低声:“你为他报了仇了。就,就不要难过了。”

    少女无声,空气中流转着无声的哀意。

    这时候一个侍女快步走来,进入马车,只一会儿就有轻细的哭声传来,明剑只觉得心都揪紧了。却无法劝慰出口,心知必是已经得知了那失踪师兄的惨死经过。

    换到是他,也必痛彻的。

    几个侍女都围拢而来,客栈里的人也都撤了出来,忙而不乱的备马上鞍。之前的浅红衣侍女带着别克卡和两人马匹而来,连黑狼都好好的。

    一直到客栈火起,这恶行累累的黑店,到底终结了。

    听侍女说起这客栈里的恶人,一个没跑的都被抓,连放出去在外的,也一个没落。审讯过后,就都斩杀了。这一把火,连人带客栈,就化灰了。

    明剑顿觉畅快,这黑店真的是突破了他的识见,他真没见过有这么邪恶残忍灭绝人性的。

    江湖上也不是没有凶神恶煞的恶人,也不缺阴谋诡计的恶毒,至于各种凶残的事情,那都不少,就连灭门惨事,也不鲜见。但这种以人为食的恶行,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还是一些武力低下的普通人。

    “那月尔伦来自拓安集部落,她父亲是部落主,她母亲是个中原女奴,生下她后又被送给来访的客人,不知去向了。她长大后出落得好,被称为部落之花。但并不被父亲承认,反而在长大后作为女奴,被用来招待贵客。后来得罪了一个贵客,就被逐出部落。”侍女轻声禀告。

    少女没有作声,听侍女禀告审讯得到的消息。月尔伦就是黑店的老板娘。

    “月尔伦流落在外,过了一年不堪的日子,在商路客栈迎来送往。之后害了一个客商,得了不少财物,就勾结几个落魄族人,开了这个黑店。半年前,清琼公子出师历练,遇到沙尘暴,无意中到了此地,被月尔伦抓住,就遭了毒手,其中细节,都有供述,请主人览。”

    侍女递过几张写满了字的纸,少女接过来看。只一会儿,手中的纸就簌簌瑟瑟的抖起来,少女的脸色苍白,抓不住手中的纸,一张一张的掉落下来。

    掩面无声,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纸上,晕染了墨字。

    侍女也红了眼圈:“主人已经为清琼公子报了仇了,那些恶人都着人凌迟了,先割了舌头没惊扰到主人,那女人虽然死了,也没便宜了她,碎尸喂了野狗。清琼公子在天有灵,也安心了。”

    侍女谈起凌迟碎尸时,轻描淡写,显然并不觉得可怕。

    少女点点头,显然也不觉得什么。侍女捧来温水,服侍她净面洗漱,重新梳理发髻,换了素色钗环发饰耳铛,衣衫也换了素色。端上一盏燕窝,然后收拾好车内物品,安静的离开。

    明剑主仆二人坠在马车后,眼看着侍女们从马车里离开,马车徐徐而行,八个侍女骑着马跟随马车前行,两人身后是肃然无声的护卫骑士,都是双马双鞍的配置,但也只是徐徐而行。

    后面是一大队的货车,看上去倒也像是一个商队。明剑当然知道这真不是商队,而是行路,排场大了些,但这是他的仙女,那就怎样都不过分。

    一路之上,通过机灵的别克卡,他就知道了很多有关少女的事情。可能也是侍女们放水,才能让别克卡打听到。

    “主人,我劝你别痴心妄想了,这是个大唐贵女,怎么都不是咱们能想的,做梦都不行。”别克卡感慨的说,很是为主人忧伤。

    明剑并不为他言语所动,只是细细的擦拭羽箭。白天遇到了一伙匪徒,他还没等双方交战,一波羽箭就利索收场,很让护卫们侧目。

    别克卡打听清楚,少女是李姓宗室女,从小拜师一个隐世门派高人,门派就在西域。去年,师父接到一封故人书信,匆匆离开。少女担忧师父有事,就带着人来到西域。

    结果没找到师父不说,还受伤又中毒。

    这就有了明剑接任务的事情。

    这之后,终于联系到了师门,返回长安的途中,就顺路查找失踪师兄的下落,于是就和明剑再次相遇。

    “我们这是有缘。”明剑坚定的对别克卡说。

    别克卡看看这个陷入美梦的主人,就觉得很可惜。

    他主人长得好,在西域还能勾引到贵女,为着这张脸,私奔也可以。来年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岳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但听说大唐不讲究这个,长得好看也没用。人家讲究门当户对。就他主人这种穷鬼,有点钱还是人家给的酬金,就只能娶同样穷的女人,是捞不到贵女的。

    明剑看小童唉声叹气的样子,就很无语:“你不要对你主人这么不看好,你主人厉害着呢。”

    别克卡忧愁:“但是你很穷。穷就娶不了李天仙。”别克卡对少女的美貌评价极高,当他从明剑嘴里知道天仙是对美女的最高歌颂的时候,就用李天仙称呼了。让侍女们笑不可挡。

    在讨女子欢心上,别克卡很有天赋,比他主人强多了。

    可惜这一切对他主人能否娶天仙下凡,毫无作用。别克卡自己也就见过李天仙一次。

    虽然一路同行,但是真的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别克卡絮絮叨叨,对他主人的未来表示忧虑。

    他主人好看是很好看,但贫穷是真贫穷,

    现在有了心上人,但他一点都不乐观。

    就在别克卡的叨叨声里,明剑擦好了羽箭,收在箭囊里,然后佩刀束带,走向门外。

    “啊,主人你听我一句吧,别再为无望的事情挣扎。坦丁大叔说过,命运早就安排好结局,凡人只能顺着方向而行。”

    明剑回过头来称赞:“坦丁大叔很有学问。”

    别克卡:“哦,他是个行游诗人,从遥远的西方而来。”

    明剑出门后,跃上一座屋顶,然后安然的坐下,明月照怀,他默默的凝视那扇窗户,星光一样的眼睛里,有着柔和。

    夜深了,那扇窗户还亮着灯,他安静的看着,一直到灯灭。星光一样的眼也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窗户轻轻开了条缝,月光下,少女像一缕清风,顺着月光飘然而来,他眼都不眨的盯着翩然而来的少女,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么的闪亮。

    少女仿佛被这双闪亮的眼睛给闪到,气息微微一滞,差点落下来。羞赧的掩面:“你,你背过身去。”

    明剑哦了一声,乖乖的背过身去,就感觉到少女轻盈的走到他身边,轻轻的坐下。

    有暗香浮动,他一动不动,怕惊吓了少女。

    少女轻轻的笑:“你想见我?”

    明剑嗯了一声:“想见。”

    少女有些高兴:“她们说你心悦我。”

    明剑脸红了,还是坚定的嗯了一声:“我,我心悦你。”

    少女似乎有些羞赧:“因为我好看吗?”

    明剑重重的点头:“嗯,你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少女低声笑:“你见得少,还有更好看的呢。那你也心悦吗?”

    明剑摇头:“我只心悦你。别人好看和我没关系。”

    少女:“我好看也和你没关系啊。”

    明剑摇头:“你好看,你是我梦中的仙女。别人不是。”

    少女轻笑起来:“做梦不算的。”

    明剑垂头:“我也很好看的。”

    少女肯定的说:“嗯,你说的对。你也好看。”

    明剑振奋:“那我好看,你也能心悦我吗?”

    少女:“那我要想一想,大家说,女孩子要矜持一些。不能随便应诺什么。”

    明剑呐呐的说:“他们说的不对,我心悦你,如果不说出来,你就不知道。会心悦别人。”

    少女:“好吧,你说的有道理。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明剑小心翼翼:“那我能转过身吗?”

    少女:“为何?”

    明剑喃喃:“我想看到你。”

    少女:“那你不能一直看着我,很失礼的。”

    明剑:“那好吧。我不一直看。”

    少女:“那你转身吧。”

    明剑转过身来,欢欢喜喜的看着少女。少女乌发如水,没有佩戴多余的首饰,只用一条锦带束了长发,斜插了一根滴水碧玉簪,月光下青翠欲滴,玉般的面容更加晶莹光洁,眉目如画,清丽至极。

    明剑忍不住看呆了,少女掩面:“你,转过头去。”

    明剑知错的转过头去,就觉得少女连生气都那么可爱,哪哪都落到了他心尖上。

    两人一时无言,少女抱膝,将脸搁在手臂上:“我叫李春君,我知道你叫明剑,你师门是哪家?”明剑据实以告:“我是家传武功,我家在泰山以北一个镇子,叫明家镇。半个镇子都是族人。据说一百年前从济阳迁来,就一直定居在那里。”

    少女好奇:“你们全镇都有武功吗?”

    明剑:“倒也不是,只有主枝像我这样从小就学武,其他旁支和他姓只学一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就行,毕竟从军也是要门路的,普通人就只能读书耕田种地打猎之类。”

    少女:“那也很好了。你武功这么好,总能护住族人。以后也能出人头地。”

    明剑:“我没想过出人头地,我就是不想以后老实的在家当个土财主。”

    少女展颜笑了起来,没法想象一个这样英俊骄傲的少年变成一个土财主的样子,越想就笑不可抑。明剑看着她灿然如花的笑颜,忍不住也喜悦了起来。

    两人说笑起来,少女抱怨着:“以前从来没走这么远的路,师父也没说过江湖这么险恶。心里还是挺怕的。”

    明剑安慰她:“你不用怕,我会一直护卫你的,不让你遇到危险。”他倒是把自己被一个黑店给药倒,差点没了命的事情忘了。

    少女也不提醒他,而是愉快的说:“那好啊,你要一直护卫我到长安啊。”

    他欣然点头:“我会的。”

    少女歪歪头:“那到了长安以后呢?你要做什么?”

    明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建一个门派,把族里功夫好的族人召到长安,还有很多认识的朋友,一起建一个门派,那就不用总是受人排挤了。”

    少女:“有人欺负你吗?”

    明剑摇头:“要是有人欺负我,就要尝尝我的刀。他们打不过我。只是在长安,真是很艰难的。很多朋友最后都离开了,要到外地去闯荡。我就想在长安住下来,和很多朋友一起好好住下来。”

    少女点点头:“长安居,大不易。”

    明剑认同的点点头:“等我建好了门派,能请你来吗?”

    少女点头:“你请我,我就来。”

    明剑:“那我准备好酒,不是,准备好茶招待你。”

    少女眉眼弯弯:“好酒也是可以的。”

    一阵风吹来,少女瑟缩了一下,明剑手比脑子快,立刻就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那,那我送你回屋。”

    西域的春天,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寒气如霜了。

    少女若无其事的站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还带着少年的体温:“嗯,回去吧。”悄悄的红了脸,没让他发现。翩然如蝴蝶一般飞下屋顶,明剑也跟着飞跃而下,把她送到窗下,依依不舍的看着她。

    少女垂头把外套还给他,仿佛一缕轻烟飞进窗中。

    明剑怅然的望着窗口,明月下,身影孤寂清冷。

    就听头顶上,少女清凌凌的声音:“明日又可再见,莫再逗留。”

    少年抬头看着明月照在那张清丽明媚的脸上,星光一样的眼睛熠熠生辉:“好。”

    窗户轻轻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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