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清脆的木鱼声戛然而止。竺一禅放下木槌，摘下手腕上的青金石佛珠，快速地捻动着。
“你应该多讲讲悉达多的故事。”苍云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竺一禅心中一惊，他只提到过一次佛祖的本名，没想到她记得，没想到她真的在认真听自己讲经。
“你讲的那些教义、戒律，太干巴巴了。”苍云继续说道，“你是中原人，认字、读过很多书，你能理解，但我们不能。不过，我很喜欢听你讲悉达多的故事，他为什么要离开家、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如果你能多讲讲这些，也许，道场里的人不会总是犯困了。”
竺一禅回头看着她，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可是，她一开口，就直击自己内心最忧愁、最困惑之处。
沉吟半晌后，他皱起眉，责备道：“怎可直言佛祖的名讳？”
“他会在乎吗？”苍云咧嘴一笑，“他不是放下一切了吗？”
烟火从香炉中袅袅升起，苍云望向正虔诚跪拜的信众们，轻声说道：“你看，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求的是金银财宝；那边头戴鲜花的年轻姑娘，想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情郎；还有那个大娘，求的是孙子，还不是孙女，指定了要一个孙子。至于骄雾公主，她想要健康长寿。
他们求的，都是佛祖早已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信众们的身影印在竺一禅的眼中，他们跪在地上，合掌于胸前，紧紧闭着眼睛，嘴里喋喋不休。
他们，是真的信仰佛法吗？
在中原，历代大师已经营造出了浓厚的佛教氛围，在此基础上，自己得以传经说法。如今来到柔然，面对这群胸无点墨的野蛮胡人，怎样才能让精妙深奥的佛法走进他们的内心？
竺一禅陷入苦思。
苍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想理自己，撇了撇嘴，没趣地走了。
一回到骄雾公主的毡房，骄雾就劈头盖脸地问她：“怎么样？都送过去了吗？有没有叫和尚们多加看管，省的让那群贱民偷走我的贡品。”
苍云如实汇报，骄雾满意地点点头，充满期待地问道：“你说，那个佛，真的能保佑我健康长寿吗？”
“不知道呀。”苍云耸耸肩，“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开悟了的人而已，我不觉得他是神仙。”
“什么？！他不是神仙？”骄雾大惊失色，“你是说……那群和尚是骗子？！”
“不不不。”苍云连忙否认，“是我自己不信，不代表是假的啊。我不信是因为、因为我有自己的神。”
“你的神？是谁？”骄雾好奇地问道。
“万物有灵。”苍云笃定地回答，“天地万物都出自于母神，是母神的孩子，所以天地万物都是神灵，一条河、一束花、一棵草、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神性。”
“石头是神？”骄雾嗤笑道，“我看你脑袋有问题。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神，那我怎么会死，还在三十岁之前就要死？”
“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神。”苍云认真地说道。
“哼。”骄雾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你就知道说好听话，你这种人，就是哥哥眼里的奸臣。”
“奸臣？什么意思？”
“就是丑奴那样的，成天在父王面前献媚讨好，让父王听自己的建议，哥哥最看不惯他了。”
“丑奴？”那个亦男亦女的身影从苍云脑海中闪过，“他不是你母妃的侍从吗？怎么还能在可汗面前转悠？”
“他是跟着我母妃从大魏来的，现在效力我们柔然。我不是和你讲过吗，父王很重用从大魏投奔过来的人，那些个和尚不也是吗？对了，你不是说，讲经的和尚是你朋友吗，怎么我看你们都不说话，好像不认识一样。”
“我和他完了，他已经不想跟我讲话了。”苍云拉长声音说道。
骄雾盯着她愣了半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最后怀疑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对他有那个意思，可他不理你？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苍云欲言又止，愁苦地揉起了脑袋。
“不会吧？！你真的看上他了啊？”骄雾拼命摇晃着苍云的双肩，震惊地嚷嚷，“他是个和尚啊！和尚不能娶妻的啊！”
“我知道，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嫁人。”
骄雾又愣住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更震惊地问道：“为什么不嫁人？就因为他不肯娶你，你就永远不嫁人了吗？”
还没等苍云说话，骄雾赶紧拉着她坐下，满脸严肃地安慰道：“别担心，我可以为你做主。我堂堂柔然六公主，而他只是个平民，逼他还俗，小事一桩。幸好你喜欢的不是那个国师，不然这事还有真有点棘手。”
“别别别。”苍云吓得直摆手，“为什么要逼他还俗？他喜欢做和尚，为什么要逼他放弃喜欢的事情？”
骄雾公主眼睛转了又转，苍云瞧她似乎还在盘算着什么，赶紧强调道：“他都不想理我，还俗了也没用啊，所以你千万别去找他！”
“为什么不理你？”
“估计是我得罪到他了，他生气了。”
“你还会得罪人？你是我见过的最……”骄雾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相对比较讨喜的侍从。”
“之前，我妹妹喊我去偷听他和老祖母谈话，我一时没忍住，结果被发现了。他那个人，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发现我偷听，肯定生了大气。还有上次，我和士兵打架，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就知道，他讨厌我打打杀杀的。”
“既然你都知道，干嘛还要去做那些事？你不是喜欢他吗？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啊。”
“那不行。”
苍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有一些事可以迁就，比如，我爱吃的、他不爱吃的，我可以为他改变。但内心深处的东西，就像果子里的核，是不能改变的。如果为了他，要挖开自己的皮肉，摘掉自己原来的核，换上他喜欢的，那我宁可不要他。”
骄雾沉默片刻后，低声赞同道：“你说的对，他不配。”
“没有什么配不配啦。”苍云连忙解释道，“其实他蛮好的。”
苍云美滋滋的笑意，勾起了骄雾的好奇，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了下来，抓过果盘抱在怀里，一边吃一边催促道：“快快快，跟我讲讲，你喜欢他什么？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一开始嘛，我很喜欢他那个长相，后来相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很……很完美，就像山顶上的雪一样耀眼，他读过很多书，见识很广，画画好，比其他人都聪明，”
苍云把她和竺一禅经历过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骄雾听，骄雾听的津津有味。
当她讲到装成岁星，待在赤郎身边的那段，骄雾激动得把果盘都打翻了，像是发现宝藏了一样大喊道：“你看，你看！他急了！他这不是很在乎你吗？”
“可是他说，他以为死人抢占了活人的身躯，所以才会生气。”苍云皱着眉回忆道。
“嗯……这虽然不是假话，但、但……怎么说呢？”骄雾苦思冥想后，猛地一拍手，自信满满地提议道，“这样好了，你干脆消失一段时间，让他见不到你，这样就能知道他在不在乎你了！”
“消失？管用吗？要是他把我忘了呢？”苍云怀疑道。
“你懂什么？我告诉你，越是见不到一个人，就越想见那个人，就像……”骄雾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的，我母妃总是不肯见我，可我没有忘了她，反而越来越想她。”
看着骄雾失落的表情，苍云站起身，端起桌上的点心盘，放到骄雾面前，然后一边捡着打翻到地上的水果，一边问：“可我能消失到哪里去呢？我是你的侍卫，还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啊。”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骄雾的心思又回到了消失计划上，“西北边有个神医，你陪我去看病。刚巧，最近天气好了，我们慢悠悠地走，来回路上估计要一个多月，哼哼，看他着急不着急！”
苍云一番询问，得知那个神医隐居在草原上，无意中救过吐贺真王子的性命。吐贺真想请他回柔然，但他推辞说，自己已经八十有余，行动不便，也活不了多久了，无法效力于柔然，吐贺真便不再坚持。
回来后，吐贺真多次想送骄雾去看病，骄雾不肯。她已经吃了很多药，扎了很多针，都没用，她不想折腾了，想要按自己的想法度过剩下的生命。现在，她仍不指望那个神医能治好自己的病，只是找个理由出去。
苍云露出了感动的神色，骄雾瞥了她一眼，嫌弃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六公主，你对我真的好。”苍云站起来说道，“今天我回去后，就跟祖母说，要跟你出去一段时间。咱们也别管什么消失不消失了，就当出去逛逛，看看新风景。”
三天后，她们出发了。
可汗出征，柔然的一切事务都暂时由吐贺真王子代理，他不放心妹妹的安全，派了不少人马跟着，很多都是上过战场的。
出发前，骄雾特意绕到道场前，好让竺一禅看到随行的苍云。
苍云被她强制打扮了一番，又是唯一的女侍卫，身背弓箭骑在马上，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光彩照人，引来了无数围观人群的目光。骄雾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风头被抢走了，她忙着偷偷观察竺一禅的反应。
她坐在轿厢内，掀起帘子的一角，望向法坛上那个秀骨清像的僧人。她注意到，竺一禅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轻微到几乎无从捕捉。
骄雾吃了一惊，以为竺一禅不喜欢苍云的新打扮，仔细辨认后，她发现竺一禅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将视线集中在苍云身上，而是俯视着法坛下，那群被吸引走注意力、交头接耳的信众。
路上，骄雾兴奋地唤苍云到轿内，把这个发现告诉她，坚定地认为竺一禅是吃醋了。
苍云想都没想，就直接否定了这个推测，说他是不满意人们不认真听讲、不尊敬佛经。骄雾骂她傻，让她好好回忆回忆，之前竺一禅面对道场中那么多昏昏欲睡的人，有没有表现出不满或生气。
骄雾带了不少婢女随行，但经常驱走她们，和苍云说悄悄话。
把难伺候的六公主留给苍云，其他婢女也乐得自在。一路上，所有人都感到轻松愉悦。
车队行驶了十几天后，来到了吐贺真王子说的地方，找到了那位神医。周围人烟稀少，只有神医一家住在此处。他基本走不动路了，坐在毛毡帐篷前，带着疲惫的笑意，望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
孩子们老远就看到车队，兴奋地大呼小叫，一个劲儿地招手。苍云说明了来意，小孩立刻带着他们去见曾祖父。
帐篷内，神医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搭在骄雾的脉搏上。旁边的苍云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许久后，神医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你没有病。”
还没等骄雾反应过来，苍云惊讶地喊起来：“公主有严重的心疾！您再好好看看啊！”
神医看着骄雾，耐心解释道：“公主，你的情况，我已经从吐贺真王子那变知晓了。你的心脉有异常的跳动，轻则呕吐晕眩，重则绞痛晕厥，确实很像心疾的症状。可我仔仔细细诊脉了一番，你的心、你的五脏六腑，都没有衰竭或者受损的迹象。我无法医治看不到的疾病，请公主恕我无能之罪。”
“那我是怎么了……”骄雾神情恍惚，“难道我是天生的短命吗？”
神医沉默片刻，摸着花白的胡须说道：“《黄帝内经》有云，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公主的问题，在于阳气严重受损，故无法享常人之寿。”
苍云跳起来问道，“那公主只要多晒晒太阳，就能好起来吗？”
“晒太阳确实能补阳气，但对公主而言，效果微乎其微。”神医郑重地说道，“在公主日常起居的地方，必有一至阴之物，把它找出来，才是釜底抽薪之举。”
临别前，神医给了骄雾几瓶药丸，说是可缓心绞痛。苍云鼓起勇气问道：“神医，你为什么隐居在这儿，医者不应该在患者之中吗？
神医笑了笑，淡然地回答：“我曾经做过很久的军医，但是，战争频发，我费尽心力治好的人，马上又被送上战场，再偏体鳞伤的送回到我手上，或者直接回不来，这样循环往复着，一次又一次，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厌倦了，放弃了。”
苍云沉默地听着，帐篷旁种植着一大片药草，孩童们唱着的歌谣，也是由各种药理编的，她想不明白，神医说的放弃，是指的什么。
回程的路上，苍云动不动就把公主从轿子里拉出来，让她在阳光下骑马前行。队伍走得很慢，无意间路过了一大片干涸的湖床，苍云眼尖地发现，湖底沙土下，暗藏着不少彩色石头，挖出来一瞧，竟然是颜色、大小各异的玛瑙玉石。
骄雾公主兴奋极了，立刻在此扎营，并派人快马加鞭回去，让吐贺真多调些车过来运输矿石。
等待的期间，苍云发现了一颗特殊的玛瑙石，通体透明，内部含翠绿纹理，犹如纤细的水草在湖中飘荡，清纯又灵动。
苍云请求骄雾把这块玛瑙石赏给自己，说想要送给妹妹。
骄雾瞥了一眼苍云手中的玛瑙石，想都想就答应了，还嫌弃道：“你什么眼光啊，这玛瑙的杂质这么多，颜色也不鲜艳，你妹妹肯定不会把它戴在身上的。你看看我这快红的，还有那个蓝的，多华贵！”
“我觉得这个更适合我妹妹耶，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苍云如获至宝地抚摸着水草玛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大部分人都没起，老远就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
来者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营地，一看就是赶了整夜的路。他慌张地滚下马，跪在骄雾的帐篷前，大声喊着：“公主，公主！出事了！”
“怎么了？”骄雾揉着眼睛从帐篷里出来，望了望四周，语气非常不满，“怎么就你一个人？车呢？”
“公主，快回去吧！出大事了！王妃她、她没了！”
“你在胡说什么？”骄雾被气笑了。
“小的不敢胡言！王妃被谋杀了！您赶紧回去吧！”
骄雾双腿一软，捂着心口瘫倒下来。苍云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迅速地从兜里掏出瓶子，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
过了一会儿，骄雾的那口气终于提了上来，苍云松了口气，转向报信的人，急切地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啊！”
“王妃她……她和别人在野外苟合，被奸夫用利刃刺死……”
“你……不准羞辱我母妃！”骄雾倒在苍云怀里，喘着粗气，颤抖着声音呵斥道。
“是真的，公主，人赃并获，被逮了个正着……”
“什么奸夫？是谁？”苍云又急又气地问道。
“一个名叫竺一禅的僧人……”
“怎么可能？！”苍云惊愕地喊道。
“你应该多讲讲悉达多的故事。”苍云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竺一禅心中一惊，他只提到过一次佛祖的本名，没想到她记得，没想到她真的在认真听自己讲经。
“你讲的那些教义、戒律，太干巴巴了。”苍云继续说道，“你是中原人，认字、读过很多书，你能理解，但我们不能。不过，我很喜欢听你讲悉达多的故事，他为什么要离开家、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如果你能多讲讲这些，也许，道场里的人不会总是犯困了。”
竺一禅回头看着她，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可是，她一开口，就直击自己内心最忧愁、最困惑之处。
沉吟半晌后，他皱起眉，责备道：“怎可直言佛祖的名讳？”
“他会在乎吗？”苍云咧嘴一笑，“他不是放下一切了吗？”
烟火从香炉中袅袅升起，苍云望向正虔诚跪拜的信众们，轻声说道：“你看，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人，求的是金银财宝；那边头戴鲜花的年轻姑娘，想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情郎；还有那个大娘，求的是孙子，还不是孙女，指定了要一个孙子。至于骄雾公主，她想要健康长寿。
他们求的，都是佛祖早已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信众们的身影印在竺一禅的眼中，他们跪在地上，合掌于胸前，紧紧闭着眼睛，嘴里喋喋不休。
他们，是真的信仰佛法吗？
在中原，历代大师已经营造出了浓厚的佛教氛围，在此基础上，自己得以传经说法。如今来到柔然，面对这群胸无点墨的野蛮胡人，怎样才能让精妙深奥的佛法走进他们的内心？
竺一禅陷入苦思。
苍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想理自己，撇了撇嘴，没趣地走了。
一回到骄雾公主的毡房，骄雾就劈头盖脸地问她：“怎么样？都送过去了吗？有没有叫和尚们多加看管，省的让那群贱民偷走我的贡品。”
苍云如实汇报，骄雾满意地点点头，充满期待地问道：“你说，那个佛，真的能保佑我健康长寿吗？”
“不知道呀。”苍云耸耸肩，“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开悟了的人而已，我不觉得他是神仙。”
“什么？！他不是神仙？”骄雾大惊失色，“你是说……那群和尚是骗子？！”
“不不不。”苍云连忙否认，“是我自己不信，不代表是假的啊。我不信是因为、因为我有自己的神。”
“你的神？是谁？”骄雾好奇地问道。
“万物有灵。”苍云笃定地回答，“天地万物都出自于母神，是母神的孩子，所以天地万物都是神灵，一条河、一束花、一棵草、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神性。”
“石头是神？”骄雾嗤笑道，“我看你脑袋有问题。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神，那我怎么会死，还在三十岁之前就要死？”
“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神。”苍云认真地说道。
“哼。”骄雾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你就知道说好听话，你这种人，就是哥哥眼里的奸臣。”
“奸臣？什么意思？”
“就是丑奴那样的，成天在父王面前献媚讨好，让父王听自己的建议，哥哥最看不惯他了。”
“丑奴？”那个亦男亦女的身影从苍云脑海中闪过，“他不是你母妃的侍从吗？怎么还能在可汗面前转悠？”
“他是跟着我母妃从大魏来的，现在效力我们柔然。我不是和你讲过吗，父王很重用从大魏投奔过来的人，那些个和尚不也是吗？对了，你不是说，讲经的和尚是你朋友吗，怎么我看你们都不说话，好像不认识一样。”
“我和他完了，他已经不想跟我讲话了。”苍云拉长声音说道。
骄雾盯着她愣了半晌，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最后怀疑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对他有那个意思，可他不理你？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苍云欲言又止，愁苦地揉起了脑袋。
“不会吧？！你真的看上他了啊？”骄雾拼命摇晃着苍云的双肩，震惊地嚷嚷，“他是个和尚啊！和尚不能娶妻的啊！”
“我知道，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嫁人。”
骄雾又愣住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更震惊地问道：“为什么不嫁人？就因为他不肯娶你，你就永远不嫁人了吗？”
还没等苍云说话，骄雾赶紧拉着她坐下，满脸严肃地安慰道：“别担心，我可以为你做主。我堂堂柔然六公主，而他只是个平民，逼他还俗，小事一桩。幸好你喜欢的不是那个国师，不然这事还有真有点棘手。”
“别别别。”苍云吓得直摆手，“为什么要逼他还俗？他喜欢做和尚，为什么要逼他放弃喜欢的事情？”
骄雾公主眼睛转了又转，苍云瞧她似乎还在盘算着什么，赶紧强调道：“他都不想理我，还俗了也没用啊，所以你千万别去找他！”
“为什么不理你？”
“估计是我得罪到他了，他生气了。”
“你还会得罪人？你是我见过的最……”骄雾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相对比较讨喜的侍从。”
“之前，我妹妹喊我去偷听他和老祖母谈话，我一时没忍住，结果被发现了。他那个人，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发现我偷听，肯定生了大气。还有上次，我和士兵打架，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就知道，他讨厌我打打杀杀的。”
“既然你都知道，干嘛还要去做那些事？你不是喜欢他吗？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啊。”
“那不行。”
苍云斩钉截铁地说道：“有一些事可以迁就，比如，我爱吃的、他不爱吃的，我可以为他改变。但内心深处的东西，就像果子里的核，是不能改变的。如果为了他，要挖开自己的皮肉，摘掉自己原来的核，换上他喜欢的，那我宁可不要他。”
骄雾沉默片刻后，低声赞同道：“你说的对，他不配。”
“没有什么配不配啦。”苍云连忙解释道，“其实他蛮好的。”
苍云美滋滋的笑意，勾起了骄雾的好奇，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了下来，抓过果盘抱在怀里，一边吃一边催促道：“快快快，跟我讲讲，你喜欢他什么？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一开始嘛，我很喜欢他那个长相，后来相处时间长了，我发现他很……很完美，就像山顶上的雪一样耀眼，他读过很多书，见识很广，画画好，比其他人都聪明，”
苍云把她和竺一禅经历过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骄雾听，骄雾听的津津有味。
当她讲到装成岁星，待在赤郎身边的那段，骄雾激动得把果盘都打翻了，像是发现宝藏了一样大喊道：“你看，你看！他急了！他这不是很在乎你吗？”
“可是他说，他以为死人抢占了活人的身躯，所以才会生气。”苍云皱着眉回忆道。
“嗯……这虽然不是假话，但、但……怎么说呢？”骄雾苦思冥想后，猛地一拍手，自信满满地提议道，“这样好了，你干脆消失一段时间，让他见不到你，这样就能知道他在不在乎你了！”
“消失？管用吗？要是他把我忘了呢？”苍云怀疑道。
“你懂什么？我告诉你，越是见不到一个人，就越想见那个人，就像……”骄雾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的，我母妃总是不肯见我，可我没有忘了她，反而越来越想她。”
看着骄雾失落的表情，苍云站起身，端起桌上的点心盘，放到骄雾面前，然后一边捡着打翻到地上的水果，一边问：“可我能消失到哪里去呢？我是你的侍卫，还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啊。”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骄雾的心思又回到了消失计划上，“西北边有个神医，你陪我去看病。刚巧，最近天气好了，我们慢悠悠地走，来回路上估计要一个多月，哼哼，看他着急不着急！”
苍云一番询问，得知那个神医隐居在草原上，无意中救过吐贺真王子的性命。吐贺真想请他回柔然，但他推辞说，自己已经八十有余，行动不便，也活不了多久了，无法效力于柔然，吐贺真便不再坚持。
回来后，吐贺真多次想送骄雾去看病，骄雾不肯。她已经吃了很多药，扎了很多针，都没用，她不想折腾了，想要按自己的想法度过剩下的生命。现在，她仍不指望那个神医能治好自己的病，只是找个理由出去。
苍云露出了感动的神色，骄雾瞥了她一眼，嫌弃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六公主，你对我真的好。”苍云站起来说道，“今天我回去后，就跟祖母说，要跟你出去一段时间。咱们也别管什么消失不消失了，就当出去逛逛，看看新风景。”
三天后，她们出发了。
可汗出征，柔然的一切事务都暂时由吐贺真王子代理，他不放心妹妹的安全，派了不少人马跟着，很多都是上过战场的。
出发前，骄雾特意绕到道场前，好让竺一禅看到随行的苍云。
苍云被她强制打扮了一番，又是唯一的女侍卫，身背弓箭骑在马上，是那么的英姿飒爽、光彩照人，引来了无数围观人群的目光。骄雾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风头被抢走了，她忙着偷偷观察竺一禅的反应。
她坐在轿厢内，掀起帘子的一角，望向法坛上那个秀骨清像的僧人。她注意到，竺一禅脸上浮现出一丝厌恶，轻微到几乎无从捕捉。
骄雾吃了一惊，以为竺一禅不喜欢苍云的新打扮，仔细辨认后，她发现竺一禅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将视线集中在苍云身上，而是俯视着法坛下，那群被吸引走注意力、交头接耳的信众。
路上，骄雾兴奋地唤苍云到轿内，把这个发现告诉她，坚定地认为竺一禅是吃醋了。
苍云想都没想，就直接否定了这个推测，说他是不满意人们不认真听讲、不尊敬佛经。骄雾骂她傻，让她好好回忆回忆，之前竺一禅面对道场中那么多昏昏欲睡的人，有没有表现出不满或生气。
骄雾带了不少婢女随行，但经常驱走她们，和苍云说悄悄话。
把难伺候的六公主留给苍云，其他婢女也乐得自在。一路上，所有人都感到轻松愉悦。
车队行驶了十几天后，来到了吐贺真王子说的地方，找到了那位神医。周围人烟稀少，只有神医一家住在此处。他基本走不动路了，坐在毛毡帐篷前，带着疲惫的笑意，望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
孩子们老远就看到车队，兴奋地大呼小叫，一个劲儿地招手。苍云说明了来意，小孩立刻带着他们去见曾祖父。
帐篷内，神医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搭在骄雾的脉搏上。旁边的苍云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许久后，神医睁开双眼，缓缓说道：“你没有病。”
还没等骄雾反应过来，苍云惊讶地喊起来：“公主有严重的心疾！您再好好看看啊！”
神医看着骄雾，耐心解释道：“公主，你的情况，我已经从吐贺真王子那变知晓了。你的心脉有异常的跳动，轻则呕吐晕眩，重则绞痛晕厥，确实很像心疾的症状。可我仔仔细细诊脉了一番，你的心、你的五脏六腑，都没有衰竭或者受损的迹象。我无法医治看不到的疾病，请公主恕我无能之罪。”
“那我是怎么了……”骄雾神情恍惚，“难道我是天生的短命吗？”
神医沉默片刻，摸着花白的胡须说道：“《黄帝内经》有云，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公主的问题，在于阳气严重受损，故无法享常人之寿。”
苍云跳起来问道，“那公主只要多晒晒太阳，就能好起来吗？”
“晒太阳确实能补阳气，但对公主而言，效果微乎其微。”神医郑重地说道，“在公主日常起居的地方，必有一至阴之物，把它找出来，才是釜底抽薪之举。”
临别前，神医给了骄雾几瓶药丸，说是可缓心绞痛。苍云鼓起勇气问道：“神医，你为什么隐居在这儿，医者不应该在患者之中吗？
神医笑了笑，淡然地回答：“我曾经做过很久的军医，但是，战争频发，我费尽心力治好的人，马上又被送上战场，再偏体鳞伤的送回到我手上，或者直接回不来，这样循环往复着，一次又一次，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毫无意义，厌倦了，放弃了。”
苍云沉默地听着，帐篷旁种植着一大片药草，孩童们唱着的歌谣，也是由各种药理编的，她想不明白，神医说的放弃，是指的什么。
回程的路上，苍云动不动就把公主从轿子里拉出来，让她在阳光下骑马前行。队伍走得很慢，无意间路过了一大片干涸的湖床，苍云眼尖地发现，湖底沙土下，暗藏着不少彩色石头，挖出来一瞧，竟然是颜色、大小各异的玛瑙玉石。
骄雾公主兴奋极了，立刻在此扎营，并派人快马加鞭回去，让吐贺真多调些车过来运输矿石。
等待的期间，苍云发现了一颗特殊的玛瑙石，通体透明，内部含翠绿纹理，犹如纤细的水草在湖中飘荡，清纯又灵动。
苍云请求骄雾把这块玛瑙石赏给自己，说想要送给妹妹。
骄雾瞥了一眼苍云手中的玛瑙石，想都想就答应了，还嫌弃道：“你什么眼光啊，这玛瑙的杂质这么多，颜色也不鲜艳，你妹妹肯定不会把它戴在身上的。你看看我这快红的，还有那个蓝的，多华贵！”
“我觉得这个更适合我妹妹耶，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苍云如获至宝地抚摸着水草玛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大部分人都没起，老远就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
来者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营地，一看就是赶了整夜的路。他慌张地滚下马，跪在骄雾的帐篷前，大声喊着：“公主，公主！出事了！”
“怎么了？”骄雾揉着眼睛从帐篷里出来，望了望四周，语气非常不满，“怎么就你一个人？车呢？”
“公主，快回去吧！出大事了！王妃她、她没了！”
“你在胡说什么？”骄雾被气笑了。
“小的不敢胡言！王妃被谋杀了！您赶紧回去吧！”
骄雾双腿一软，捂着心口瘫倒下来。苍云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迅速地从兜里掏出瓶子，往她嘴里塞了一粒药。
过了一会儿，骄雾的那口气终于提了上来，苍云松了口气，转向报信的人，急切地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一点啊！”
“王妃她……她和别人在野外苟合，被奸夫用利刃刺死……”
“你……不准羞辱我母妃！”骄雾倒在苍云怀里，喘着粗气，颤抖着声音呵斥道。
“是真的，公主，人赃并获，被逮了个正着……”
“什么奸夫？是谁？”苍云又急又气地问道。
“一个名叫竺一禅的僧人……”
“怎么可能？！”苍云惊愕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