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本。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走进店门之后,他只做了一件事——帮我结了账,然后拉着我走出了咖啡馆。

    我心里有些惊讶,但没有开口,默默地跟上了他。

    黄昏像是一层朦胧的轻纱,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我们两人安静地走过街巷,车辆的汽笛声和行人的谈话声被晚风裹挟着,轻轻擦过耳畔。

    直到走到一座桥上,人烟变得稀少,他才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我还以为你会问,为什么出现的人是我。”

    含着笑意的嗓音骚动着耳膜。

    我望向身旁的男人。夕阳的暖色光线笼罩着视野,将他的轮廓和嘴边的弧度映照得格外柔和。

    “这并不难推理。”

    波本的真实职业是卧底警.察,而黑田兵卫是警视厅高层官员,两人都在调查组织的案件,互相认识也不奇怪,最直接的推论是——

    “你是黑田先生的部下吧。”而且还是器重的亲信。

    闻言,波本唇边的笑意更深。

    “不愧是你呢。”他双手撑在栏杆上,望向远方的风景。晚风轻盈地吹拂着他柔顺的金色发丝。

    我学着他的姿态,转过身,双臂交叠放在栏杆上。

    视野里,远方无垠的湛蓝被晚霞染红。桥下的河面倒映着天空和两岸的碧绿草坪,在微风的带动下,河水泛起鱼鳞般的涟漪,色彩绚丽的晚霞被搅动成一片斑斓梦幻。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晚风飘摇裙摆拂过小腿,身体也仿佛变得轻盈起来。

    欣赏了一会儿开阔的风景后,我转过头,正对上一双紫灰色的眼睛。下垂的眼角看起来很温顺。清澈透明的眼瞳正倒映着我的脸。

    也不知他是何时转过头的。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轻笑着感慨:“因为好久不见了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半个月之前才见过吧?”我挑了一下眉。

    “是啊,那天任务结束之后,我们本可以一起去喝一杯的——”

    波本顿了顿,“今天应该没有不识趣的家伙来打扰了吧。”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了,那天波本约我,结果莱伊过来找我谈话,试图以情报为筹码挽回情侣关系,我为此拒绝了波本。

    我笑了起来,抬起手指,随意将鬓发捋在耳后。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莱伊已经分手了。”

    闻言,波本停顿了一下。

    “真是不错的消息。”

    不错的消息……

    也不知道是指前者,还是后者。

    或许两者皆有。我望着他眼里的笑意,忍不住心想道。

    “刚好,我今天也有空闲。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机会总是留给等待的人。”

    我看了他一眼:“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吧?”

    波本笑了:“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

    夕阳的照射下,这双眼睛像水晶般闪烁着细碎的光晕,瑰丽又明亮。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看向远处的河流。

    仿佛不经意般,垂在身侧的手指触碰了一下,然后他顺势便勾住了我的手指,轻巧又亲昵。晚霞搅乱了河水,打破了矜持的距离,空气中生出柔软而微妙的东西。

    波本的手指修长温热,指腹上有枪茧,轻蹭着有些痒意。

    此时此刻,血与火的硝烟仿佛被短暂地隔绝在这片空间之外,只剩下晚风将朦胧和暧昧交织成温柔的黄昏。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指。“说实话,我没想到今天来的人会是你。”

    我下意识认为赴约者肯定是黑田兵卫,才会把约见地点定在咖啡馆。因为那是当年见面会谈的地方,比较容易唤起过去的记忆。

    波本说道:“我也没想到你就是那位‘八咫鸦’小姐。”

    八咫鸦,日本古代传说中的神鸟,能力是超度亡灵和复仇。

    当年我和黑田兵卫线上联系时,出于谨慎,没有使用真名。加上乌丸家和组织的标志是乌鸦,于是就起了这么个代号。公.安那边的记录上也是这样称呼我的。

    “黑田先生都告诉你了吗?”

    “不,我之前只知道他曾经发展过一个组织里的线人。”

    波本顿了顿,“但是你的邮箱账号,我还记得。”

    因为看到了邮箱账号,一下子推理出了结论,然后就赶来见我了吗?

    我侧着头打量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这聪明伶俐的模样真是十年如一日。

    我不由回想起高中时,自己曾去找黑田兵卫见面,结果差点被他跟踪的往事。

    命运真是奇妙无比。兜兜转转,寻寻觅觅,该认识的人还是会认识,该揭开的真相还是会揭开。

    “所以当年你们是如何联系上的呢?”波本问道。

    看来今天的正事要从叙旧开始谈起。

    我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他是黑田兵卫的部下没错,但与此同时他也是降谷零,一个被我辜负过,却依然牵挂我多年的故友。我应该给他一个回答。

    “一个偶然的机会。”

    波本的神色认真起来。

    时隔多年再提起这件事,我已经可以做到冷静平和。

    “黑田先生正在调查的案件与我父母有关,主动联系了我……”

    之前在鸟取县的时候,我已经对苏格兰讲过,今日向波本再说一遍,就顺势省略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个人情感变化,重点解释了一下羽田浩司案,以及与黑田兵卫接上头的过程。

    “说起来,那位黑田先生的举止习惯,还挺有些英式的派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英国待过。”

    波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英国?”

    我点了点头。

    波本抬起手指捏住下巴,露出沉思的神色。

    黑田兵卫的个人经历不是这次谈话的重点,我继续往下说,从见面的细节一直说到失去联系的原因。

    “……事情就是这样,在公.安也被组织渗透的情况下,我只能靠自己。”

    波本沉默了片刻。“现在内鬼已经解决了。”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想要提供帮助的愿望。“那份秘密证人保护协议还在,只要你愿意,现在依然有签署的权利。”

    我意味深长地回望着他。

    “内鬼已经解决——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意会到我的言外之意,波本神色微变。

    “我和我的妹妹需要新的合法的身份,但不是现在。”

    我转过头,看向远处的河川上游。

    源源不断的水流淌过河床,但上游那里被堤坝阻拦,望不到真正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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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月制药会社第七研究所。

    在那天与雪莉对谈之前,我都不知道这座大楼还有地下三层,保密等级之高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在潜入进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意识到,这里进行的实验非同一般,恐怕是组织最核心的秘密之一。

    不仅是病房、实验室,走廊也到处是摄像头,还有人在巡逻。

    我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速,面对巡逻者的打招呼只是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顺着那条走廊一直往前走,她就在29号病房。”

    ——雪莉平直冷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21、22、23……

    我的目光略过一个一个标牌。

    “雪莉,你在这里啊。”

    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放在口袋里的手无意识捏紧了通行证。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圆形眼镜的黑发女人走了过来。从胸牌和言行举止来看,她应该是这里的管事人。

    “打算提前观察一下29号实验体的状态吗?”

    29正是花歌的编号。

    我没有说话。

    易容并不难,我与雪莉身高相仿,身材上雪莉比我纤细一些,但穿上宽松的白大褂之后就看不出什么区别了。戴上假发和绿色美瞳,化妆修饰一下,再蒙上口罩,足以做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但我不会拟声,开口说话容易暴露声音。

    所幸雪莉性格高冷,在实验室里也没有关系亲近的同事,不开口说话也不显得多么奇怪。

    下一秒,女人果然没有怀疑,继续说道:“上次的药效果很好,那位大人对你很满意,看来下次配型可以完全交给你负责了……”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我大脑急转。

    上次的药……是什么药?

    那位大人显然指的是BOSS。

    看来雪莉在给BOSS制作某种特殊药物。

    需要配型的话,应该是作用于基因方面的药。

    结合女人刚刚说的话——“提前观察一下29号实验体的状态”——难道花歌就是配型的人?

    心头掀起惊涛骇浪。此刻我很庆幸自己戴了口罩,没有泄露分毫情绪。

    慢了半拍后,我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面对我冷淡的态度,女人没有再聊下去,随意寒暄了两句,就转身离去了。

    我回头看了她的背影片刻,记住了她的言行和长相特征,才转过头继续前进。

    到了29号病房前,我上前一步,隔着厚重的玻璃墙望向病房里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纯白的无菌病房。天花板和地面都是一片死寂的白色。

    一个女孩独自躺在白色的被单上,紧闭着双眼,面容苍白消瘦得近乎透明,看上去毫无生气,好像眨眼间就会像薄雪在阳光下融化消失一样,只有旁边仪器上跳动着的曲线显示出几分活着的迹象。

    我站在走廊上,怔怔地望着她。

    因为失去了长大成人的机会,她还是十几岁的稚气模样,表情定格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看起来十分空茫。

    花歌、花歌……

    我亲爱的妹妹,终于见到你了。

    脑海中浮现出她曾经鲜活的模样,我的眼眶发热起来。

    距离我们分别已经十年了。

    十年间,无数个挣扎在孤独的夜晚,我都会梦见过去的时光,幻想重逢的场景,然后被思念和罪恶感淹没。

    此时此刻,她沉睡不醒的模样刺痛了我的眼睛。病房墙壁的线条变得模糊,头顶白炽灯的光线扎得双眼泛酸。

    我拼命咬牙强忍住将要泛滥的酸涩。

    天使一样的女孩,合该拥有美好的人生。她明明可以像我一样说话、走路,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但却只能躺在这里,灵魂被禁锢在混沌的永夜里。

    我想走进去拥抱她,握住她的手。

    我想看到她睁开眼睛,展露笑容。

    我有多爱她,看见此刻她的样子心中就有多恨。

    恨到连心尖都在颤抖,仿佛被人用刀刃深深扎进血肉里。这股愤怒是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无声却剧烈。

    尽管我很想马上把她从这里带走,然后一把火把这个鬼地方烧成灰烬,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这里的守备太过森严,我需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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