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也临近。

    雨丝粘连着风,不断挣扎,雨势越来越大。饿鬼们聚在院中,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試地上的鲜血。

    乌鸦飞起飞落,偷食残渣碎末。

    血和肉柔软的味道,滑腻腻的浸着雨的潮湿。

    兵士们搀着重伤的同伙,抬着李铭,仓皇逃出宅院。郑怜也被衣带绑着扔上马车。

    罗刹恶鬼的蛊惑,强于普通人数倍不止。

    一只蝴蝶落在雨里,徒劳地扇动一边翅膀,一度让我以为是被风吹散的花。

    我随手拈起它翅膀,把它搁在檐廊上。倒不是出于怜悯,只是没兴趣着它反复挣扎。

    李铭在隔天断了气。

    李家绝不会放过郑怜,哪怕她已陷入癫狂。

    郑家不会出手护下已成弃子的郑怜,但两家彻底撕破脸,后续会不会在朝堂狗咬狗,我一点兴趣也无。

    出了人命,又涉及朝廷重臣子女,到处张贴了李素的通辑令,大街上也公开搜捕。

    我想起郑家祠堂里腐朽的老物,唔,还不到抛弃这副皮囊的时候。我还得添火,添一把大火。

    有些时日没去见端云,但并未遗漏她的消息。富商卜毓远,私访她一两次,他斥了重金,也只得远远听她唱上一曲,悻悻而归。

    景色一天比一天萧条,行人纷纷换上冬装。现在我身着兵卒的衣甲,随巡防队四处搜寻李素下落。

    李素的皮肤被我弄黑不少,原本俊秀的面容被麦黄皮色一盖,不再显眼。有谁会去细看一个小兵的长相呢?

    城门口贴上李素的画像,罪名是私通官宦之女,两人合谋杀害亲夫……

    守城官兵盘查每一个进出城的人,与画像细作对比,女子也不例外,是怕李素化妆成女郎逃跑,毕竟他皮肤白皙,长相清秀。我跟着巡防队,同守城门的寒暄,连头也不埋。

    城防队喝斥路人,查问人口,一家一家巡查,展示李素的画像。

    细细看画像,和李素也不很像。才隔数月,似乎家人也记不清他的长相。

    一个安静老实的学子,本身就给人的印象模糊。官兵们忙碌几天,自然没什么结果。

    入夜,李郑两家的亡魂们在我面前跪了一圈,感谢我所作所为,希望我再接再励,将两家摧毁。

    我挥挥手,打发了他们。讨厌被别人要求。

    雨密密匝臣,不紧不慢,一下好几天。

    郑怜在牢狱里撞壁而亡;死时双眼瞪得老大,脸上,身上尽是抓痕。

    她在仅剩的意识里见到了被她无辜害死的那些人。

    他们指甲往她身上抓挠,向她索命。她的尸(*)体,指甲缝里残留着肉(/)屑。

    "真可惜。"一名部下道,"我们快一点,就可以把她加入主人的收藏了。"

    我嗤鼻冷哼:"我的地狱,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我还是想看她堕入地府和李铭对质,两人激烈撕咬,在业火酷刑中经过漫长蹉磨,再投胎转世,不论是作畜生还是什么,与李铭世代纠缠,争斗。

    卜毓远又见了端云俩次,他送去不少金银首饰,端云眉毛没抬一下,那副清淡冷艳难以到手的感觉,更令他想要驾驭征服。

    偶尔来了兴致会去看下姜荑,我把我做的事,一丝不漏告诉她。她既不乐意听,也不阻止我说。

    她不明着反对,私底下,她一遍遍抄佛经,回向给我。

    她重复做着无用之事,让我莫名烦闷。

    夜色荒芜,暗影丛丝。

    端云的冷淡清艳,终将卜每毓远迷得神魂颠倒,他以正妻之礼,用万金为聘,娶她入门;迎亲之夜,更是将沿途树木都绑上火把,把天都映红一大片。

    卜毓远自愿迎怨/鬼上门,他家主神再无法阻拦。

    怨鬼进门,远胜凶神,神佛不阻,丧事不断。

    一天夜里,一支军队悄悄出发,包围了郑宅。大门被重重撞开,领头的将领喊着"奉旨拿人!",带兵鱼贯而入。

    郑宅上下两百口人,在庭中挤成一堆,跪了一地,被手持火把的官兵团团围住。一番抄检,一堆密信搜了出来。

    郑家主人,御史中丞郑淳脸色惨白,口中不断辨称:"是有人栽赃!不是本官所为!本官冤枉!",却无法解释信中本人笔迹。

    他冤枉,也不冤枉。这些信真真假假,有一半是我让他书房的衣鱼伪造。

    他家藏书很多,书房的衣鱼养得又白又胖,无论仿谁的字迹,都是写得又快又像,本人也分辨不出。一个喜欢参奏他人的御史中丞,他掌控他人,喜欢攻其弱点,对症下毒,构陷他人,颠倒黑白,不想自己也栽在别人的文字游戏上。

    在这场搜捕抄检中,谁也没留心,一个小小的兵卒,偷偷溜进郑家祠堂,轻手打翻供着的长明灯。

    油灯翻倒,红红的火舌窜起,舔拭地面。我不慌不忙,用手中火把又点燃两三处,才一个闪身退出,细细将门关好。

    火越烧越猛,很快,外面的人都看见了屋内火光。

    "着火了!快救火!"眼见祠堂被烧,郑家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火舌已漫上屋顶,神仙难救。院中哭声一片。

    "大人!请救火!让我们救火啊!"郑淳双手被缚,拼命向带头将领磕头。

    不料,却招来头领一声怒斥:"好啊!郑淳你抗旨不从,竟敢纵火,妄图毁灭证据!"

    他张口结舌,有口难辨,郑家人哭成一团。灼灼火光炙了半边天,映红他们的眼。

    我轻手轻脚走上去,踏进郑家夫妇视线。"中丞大人,中丞夫人,别来无恙?"我举起火把,往他们脸上照了一照。

    感到我语音里的气压,郑淳悚然一惊,鼓起双眼。“李……李素!"

    他刚喊出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言语。我森森一笑,把食指按在嘴上:

    "别急,有的是你们说话的机会。"

    他俩血色尽失,双唇煞白,嘴唇张张合合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活像浮在水面拼命张嘴鼓腮的鱼。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把祠堂整个包裹,却未波及他处。

    更多罪证被翻出。

    他勾结外官,罗织罪名,构陷他人,而家人也罔顾律法,草菅人命。

    等这些搜出的证据摆上陛下几案,各种参他的奏本也会雪片般飞来,还会有大量证人涌现。

    查下去,会查到李家,然后是相国……再往上,就是后宫……

    但这些,已与李素无干,与我无关。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看着大火把郑家祠堂吞没,烧成废墟,火光映着我的脸。

    我利落地剥下身上的皮囊,提在手里。幽光一闪,一道暗火从皮囊底部燃了起来。

    皮囊灼亮,像只着火的薄纱灯笼,在焰光中慢慢蜷缩,一点点化为灰烬,随风而散。

    同一夜,富商卜家被伪装成流民的盗匪袭击,大量财物被劫走,一家大小无一人生还。

    尸体中,独独少了他刚娶的继室,端云。

    夜色如墨,化不开的浓稠。

    女子伏在我脚边,向我深深一拜。

    "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报的仇。″我没有表情,声音里也没有感情。

    卜毓远宠她,她有太多自由,没几日就摸清卜家宅中暗室密道,库房位置,巡夜时间人次。剩下的,就是买通盗匪,入室劫杀。守门的家仆,也被她事先下了迷药。所用手段,正如卜毓远为解决商贾对手,派人伪装山匪,趁她家上山拜佛,半道劫杀她全家。

    她丈夫拼死护她携儿逃跑,但三月的幼婴经不起折腾,刚到城下便断了气。她就此存了死志,一心报仇。

    "那副皮囊,也不过是拿别人的送你。″

    她不再说话,褪下端云的皮囊,看我用业火把它烧尽,又向我倾身一拜,抱起孩儿细小的魂魄——他太幼小了,哪也去不了,之前一直飘荡在她身边。

    她抱着婴孩,像一片轻云,飘飘滑进夜的墨色,变薄,消失。

    我坐在高处,索然无味。眼皮下,屋檐起起伏伏,屋檐下,行人川流不息。

    无用,无趣。

    这里,到处烂透了。

    乌压压一群恶鬼,在面前跪下,俯首听令。

    我要去北方。我眼神眺开去,声音淡冷,硬如坚冰。我要建一座城。

    应声如雷。

    我抬头望天,几粒雪子儿洒下。

    (《霜重骨冷鬼窃窃》完)

    (2023年1月5日21:53首发晋#江网)

    (下篇预告,《寒蝉鸣秋梧桐雨》,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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