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向贾家女娘道歉,没谁想嫁给一个傻子。

    可是我不能出宫,父皇一早说过,不许一个傻子出去丢皇家脸面。

    他甚至不让我随便出现在人前。

    不能出官就见不到贾家女娘,而三王弟可以出宫打猎,父皇还差他出去办事。

    我求三弟带我出宫,我想见见贾家女娘。

    三弟沉默片刻,嘴角朝我扬了扬:"王兄,才定亲就想见面?是怕她长得……不比你好看?"

    不是,才不是。我急着摇头。王弟你笑我!

    王弟哪敢笑王兄,王兄确实生得好看。王弟温和地看我,声音里夹着淡淡笑意。

    "贾家女娘,是都城出了名的美人,绝对配得上王兄的。″

    "不,不是这个。″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一阵心慌,讷讷地说不清楚。

    心里更难受了,我吸了吸气。"我就见一下,可以吗?"

    三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起来。

    "王兄,定了亲,不能随便见她的。″

    "可,"我局促地张了张嘴,"我从没见过她啊?"

    三弟眼神笔直落在我脸上,眸色微深,盯着我看了会儿,莞尔一笑:"等她进宫谒见,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那要多久呢?我没问,怕问多了惹人不高兴。我耐着性子等她来。

    偏殿一下多了不少人,我不认识的宫娥拿条细尺,在我身上比比划划。

    她们奉了陛下旨意,要为我制作昏服。

    有新衣穿,我多少还是欢喜的。内侍通报三殿下到,我都没太在意。

    三弟慢慢地进来,面色比平常多了几分沉肃。他挥了挥手,宫娥们悄悄退下。

    他缓缓靠近我,顿了顿,语调微微下沉.“王兄,没有昏礼了。"

    我一愣,猛盯他的脸。三弟眉头轻蹙,闷咳一声。

    "贾家女娘,死了。"

    我恍了下神,没听懂他的话。

    "死了?什么死了?”

    我不是不明白死的意思。死了,就是一闭眼,那个人就不在了,再不会出现。

    一直,一直埋在地下。

    三弟眸光幽沉,又重复一遍,"贾家女娘,死了。"

    我还反应不过来,对着他发愣。三弟不走,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他目光望过来,专注中带着怜悯,好像在等我的反应。

    我直愣愣看他,脱口而出:

    "太傅说过,不能说死,要说‘殁′了,不礼貌……″

    我想也没想,直接说了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三弟着我,双眉微扬,继而神色平复,沉声道:"王弟谨记。”

    他突然贴近一步,手臂一揽,把我抱入怀中。我一震,下意识要挣开。

    三弟用力把我搂紧,下领抵在我肩上。

    "王兄,不要难过。″

    耳畔轻轻一语,让我愣在了当场。

    话一说完他就放开了我,深深看我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我难过吗?

    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还没见过她,她就死了。

    新衣穿不上了,心里到底有几分空。

    就像白白等了一场未落的雪。

    梧桐树枝依然光秃秃的,挡不住的风向我吹来。

    摸一摸粗糙的树,我低头望着覆在树根的厚厚泥土。

    冬天的土,又干又硬,很不好挖。

    贾家女娘,是不是在土里了?

    嗓子有些渴,我想找宫女要点热汤喝。

    隔着门,传来宫女们轻轻的嬉笑,不时夹着几声窃语。

    我知这挺失礼,可我忍不住偷听。

    "……跳河……”

    "嘘,小声些!"

    "这哪瞒得住呀!都城都传遍了……听说捞上来时,身体都胀了,肚里全是水……″

    私语零零散散,传进耳里。

    "我看这贾家女娘也是个傻的,皇子再傻也是皇子!是我就嫁了,他不光漂亮,还……"

    "还什么?你说呀!怎么不说了……"

    我退后两步,逃也似的离开那里。

    细碎的话语还在耳边飘来荡去,我一阵头昏脑胀。

    贾家女娘,跳河,傻子,死了……

    王弟说的话,宫女说的话,我一遍遍回想,试图把它们组合起来。

    傻子!傻子!傻子!

    声音不断回响,在脑袋里放大,变/粗,如一点一点灰暗的天空,逐步侵占了我整个头脑。

    死了,傻子,死了。

    因为我是傻子,贾家女娘才死了。

    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父亲给我定了亲,我要谢恩;女娘死了,我得——

    该怎么说呢?对了,是,谢罪。

    寝殿外,一排侍卫持戟拦住了我。我二话不说,扑嗵一声跪下。

    他们面面相觑,收起长戟。

    "大殿下!″我垂着头,一动不动跪着。一个侍卫长装束的人试图扶起我,我低头没看他的脸,但看到他护腕上特别的花纹。

    "大殿下,你先走吧,陛下不想见任何人。”

    地砖比冻硬的泥土还要冷,我一声不吭硬生生受着。

    他无奈地垂下手。"大殿下,你先起来,卑职为你通报。″

    我一动不动,直挺挺跪着。

    他去了又回。"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大殿下你还是走吧。"

    我保持不动,声音低低:"请——告诉父皇,我要谢罪。"

    黑色皮靴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快步离开。

    好冷啊,是不是又下雪了。地面硬梆梆,冷浸浸,寒意从膝头窜上来,一会儿就传遍全身。我盯着地面,身体难以克制地打哆嗦。

    睫毛都冷得颤抖。微颤的视线里,又出现那双皮靴。

    肩头略略一沉,一件赭红色长外帔搭在了肩上。

    我身子颤了颤,像只受惊的兔子,外帔从肩头滑落。他的手尴尬地停住。

    顾不得看他,我直着嗓子喊:"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他拾起外帔,再次披到我肩上。

    我没再躲避,继续跪着等。他也没走开,静静立在一边。

    头顶落下细细的雨丝,夹着小小的雪屑,湿漉漉洒了一地。

    终于,殿内走出了一个人。是那个老黄门。冻僵的视线瞬间回暖,我惊喜地望过去。他走到我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

    "大殿下,进来吧。″

    我急忙站起,但双脚像结了冰,一迈步就软下去。侍卫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嘴唇蠕动一下,犹豫着是否道谢,他迅速从我肩上抽走外帔,一声不响拉开和我的距离。

    我原地怔了怔,紧跟老黄门身后,迈过门槛的一霎那,余光瞥见一道硕长身影,赭红的外帔垂在他身侧,好像浮在天边的一抹霞色。

    父皇的寝宫好暖和,暖暖的热气里浮着隐隐的香味,从四面八方围住了我。麻木的手脚慢慢复苏。

    抬头,撞上父皇的视线,我的身体又冰了一瞬。

    父皇坐在上方,皱着眉头,俯视着我。

    “父皇,儿、儿——"恐惧涌到喉间,我的声音猛地卡住。

    太傅教过,得说儿臣。

    “你,来做什么?"父皇的声调缓慢低沉,含着股威压向我倾来,就像,头顶慢慢聚集的雷云。我缩了缩身子。

    是啊,我跑来做什么?我,我该说什么?

    我的手笼在袖中,越攥越紧。"父皇!对——对不起!"我冲口而出,全身俯倒,额头碰到地上。

    殿内顿时安静了,父皇好像也懵了。他没说话,我就继续说:

    "儿对不起你!儿——是儿臣!都是儿臣的错!儿——臣让你丢脸了!"

    “谁说——你丢脸了?"父皇声音不疾不徐,沉厚中凝着丝怒意。

    "因为——女娘死了!″我痴愣愣冒出一句。

    "是我!是我不对!因为我是傻子!父皇!我的错!都是孩儿的错!孩儿是傻子,贾家女娘就没了!都怪孩儿!"我说不下去了,只会不断地道歉,叩头。

    "对不起!对不起!″

    气氛十分安静,内侍宫女们都屏着呼吸。

    “是有人,责怪你了吗?"

    父皇紧皱着眉,表情看来比方才凝重,我的嘴角微微颤抖。"没人!没人怪孩儿!可是——孩儿知道!孩儿的错!”

    "要没有孩儿……孩儿……″我声音不知不觉嘶哑,一颗泪珠滚出,顺脸颊滑下。

    气氛依然静止的状态。叩头的间歇,我望见父皇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半藏在眼睑间的瞳眸,幽深得像冰下凝滞的鱼。

    他第一次,向我招了招手。"来。″

    心跳加快,我挪近几步,又拜一拜。.父皇紧紧直视我。

    "是不是有人,叫你来求情?"

    一瞬间,他眸底射来的锐光,好像乌云间劈过的闪电。

    我怔了一下,好像被电光晃了眼,口气迷茫而困惑。"孩儿——来谢罪的……″

    父皇脸色严峻,好像所有神情都静止了。

    “父皇给儿定了亲,应该谢恩;昏事没了,孩儿就得谢罪。"我害怕起来,声音怯怯的,但鼓足了劲,一口气说着。

    父亲一语不发,视线凝在我面上,静静看了好久。手心都在冒汗,我害怕得一度想逃走。

    突然听到父皇叫了一声。

    “阿硕!"

    像吐气一般,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我保持着跪伏的姿势,老黄门细声提醒:"大殿下,陛下叫你呐。”

    对了,硕是我的名字。我都忘了。我直起身体,泪珠又往下落。我慌忙半低头,不敢吱声。

    "阿硕,近来。"

    我又往前几步,依然跪着。再近就碰到父皇的膝盖了。我有点慌张,父皇会不会怪我无礼?

    父皇忽然伸出手,一只大掌拂在我脸上,轻轻为我擦去腮边的眼泪。

    我几乎惊了,父皇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怪硕儿。”

    我张大眼,不敢相信。

    父皇的嘴角一松,一道柔柔的弧线划过。父皇在微笑。

    是的,我没看错。父皇刚刚,微笑了下。

    他的手还停在我脸颊边。

    “你虽然天生痴傻,但也,天性纯良。”父皇点点头,"你没有错,不用谢罪,也不要道歉。”

    眼睛蒙上盈盈水光,我呆呆凝视父皇。淡淡笑意从父皇眼底,嘴角,一闪而过,只在刹那间,神情又绷回原来模样。

    “贾诩教女无方,有辱皇家,我已将他全家下狱。此事与你无关,休听他人胡说。"

    父皇轻轻挥动袍角。我弓起背,伏身一拜。“父皇,儿——硕儿,回去了。”

    我跟着老黄门往外走。踏出宫门的一刻,他倏然转身,略带深意地一笑:

    "大殿下方才垂头暗泣的模样,真是与当年徐美人——有九分相像呐!"

    我傻乎乎"哦"一声,不明所以。

    “徐美人是谁呀?”

    (待续)

    (2024年1月10日11:38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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