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禁卫不会拦我,但我记着三弟的话,没去找中郎将。

    三弟告诉我,皇后被陛下禁了足,关在椒房宫里。

    虽不准任何人探视,但陛下也没有别的旨意。

    没有动静才是大动静,到底君心难测。

    三弟说这话时,眉间淡淡的看不出情绪。霍然想起来,皇后也不是他的母亲。宫里只有两位皇子,皇后没生过一个,也没养过我们一天。说起她来,像在说别人。

    不过,她还是皇后,还是母后。

    我想问他,是你把我的画交给父皇的吗?

    话在舌尖打转,就是问不出口。

    三弟要我莫跟人说,他却一转背就给了父皇。该不该生气呢?

    好在,他给我讲了双头凶鸟。

    "那是双头鹫纹,鹫鸟,是皇后私兵衣上纹饰。”

    "私兵?"

    "是皇后自己的兵。父皇的是禁军,以虎、豹为首;皇后的私兵,是用鹫鸟纹为标志。"

    "我看到的是——"

    "你看到的是衣上的绣纹,双头鹫纹,是你说的双头凶鸟。"

    "那是皇后的……"

    “皇后的私兵统领……是她的兄长。"

    “啊?我不认识他,都没见过!"

    三弟望望我,浅浅地笑了。"你不是见过他了吗?他衣上就是双头鹫纹。”

    "哦!"我似懂非懂,点一点头。三弟说了,又好像没说。

    几天没注意,梧桐枝已发出浅浅黄黄的嫩芽。

    一夜春雨。

    熏香点燃,烟气缭绕,如扩散的漩涡,暗暗浸透各个角落。

    父皇的脸慢慢靠近。

    “硕儿,"父皇眯缝着眼,轻抚我的面庞,"我许你参加七日后的宫宴。"

    "我?"我抬起眼眸,眼神从惊异到迷惘。

    "怎么?不想去?"父皇语调不紧不慢,却好像拧动琴弦的调音轴,悄悄绷紧我的心弦。

    "我,我怕……"我吞吞吐吐不敢说。

    "怕什么?你是联的皇儿,别总一副胆怯样子,像只老鼠!”

    我扑嗵跪倒,头伏于地。"硕儿怕给父皇丢丑!"

    "谁敢说你丢丑!”父皇声调抬高,略显冷硬的语调透出几分戾气,“联就杀了谁!"

    我不安地攥了攥手指。父皇拉我起来,神色间流露出一抹慈爱。“联已吩咐黄门,他们会为硕儿准备,还会指导你的。"

    “谢,父皇。"我低眉垂眼,心跳如鼓

    “这次宫宴,皇室宗戚,群臣家眷皆会参加。"父皇语重心长,面带疼惜地摸一摸我的颈背,"硕儿,父皇不会再苦着你了。联一定,好好为硕儿挑一位女娘。”

    心一跳,一片阴影飘过。张不开口,我像哑巴一样,静默地盯着自己的靴尖。

    沉香袅袅,从鼻尖轻轻滑过,带来一阵恍惚。

    变成骨头了吗?贾家女娘。

    埋在土里,什么也不剩下。

    阴暗、干瘪的泥土。

    黄门侍郎细心指导我坐立行姿,如何回礼,如何回酒。

    从头教起,一步一步,像教吃奶的娃娃。

    我觉得很没意思,就算学得再像,大家也知道我是个傻子。

    我嘴上"嗯嗯"地应付,手在袖子里抚/摸我刚刻了一半的石鸟。

    一个内侍小步快挪,进来通报:"殿下,岐山长公主来了。”

    "啊?"我仰头,困惑地眨了眨眼。

    "就是陛下的皇妹,你的姑母。”

    名字好熟。还没等我想通,一袭华美衣裙曳地而来,一位举止优雅的贵妇端立眼前。

    我没来由地一阵发慌,手脚都无处安放;第一反应是将袖中石鸟放下,但在她注视之下,怯于做任何多余动作。

    我僵坐着,内侍附耳道:"殿下,快叫姑母。"

    我总算作出反应,快快起身让座:"姑,姑母请。 ”

    “殿下,”她的语声舒缓,从容中带着一丝矜持,"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她的目光从正面投来,向我细细打量。我有些窘困,好像哪哪都不对。

    好久?多久呢?她见过我吗?我完全没有印象。

    “听闻殿下前几日落水,姑母早该来看看,不想耽搁这么久,看殿下安然无恙 ,我心甚是宽慰。只望殿下不要见怪,恕我来得太迟。”

    她说了那么多,我脑子装不进去,只好捡我懂的部分来听。

    "不怪!不怪!"她的神情语气没有厌烦和恶意,感觉已经够好的了。

    “姑母我备了件薄礼,想送给殿下。"她一面说,一面唤贴身小婢捧出一个锦盒。

    “不,不用了……”我反复拒绝,她好像听不进去,一再强调:“区区薄礼,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还请殿下不要推辞。”

    "窦大人是姑母儿子?"我脑子一闪,一句话口中蹦出。“中郎将!羽林中郎将!”

    她稍一怔神,随即正色说道:

    “是,羽林中郎将窦钧繇,是我的儿子。”

    "他救了我!我,我得谢他!"我想多多表示感激之意,越急越说不出来,变得结结巴巴,"我不,不收你东西!我得送你东西!"

    她且不转睛盯着我,一脸庄重:"殿下,我儿已谢绝陛下赏赐。”

    我顿时哑然。

    “自然——更不能收殿下赏赐。我儿救殿下,是出于职责和情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请殿下不要再提。"

    “可,可是——有恩就得谢……"

    他俩好像呵。我没细瞧她的脸,可她这番话,真的很像跟中郎将。

    看我木呆呆的样,她话音温婉了些,嘴角微露笑容:“都是一家人,姑母还是叫殿下阿硕吧!"

    "好。"我讷讷应着,也坐下来,和她面对面。

    "按辈分算来,繇儿也是你表兄。之前在陛下宫里,你也见过他了吧!″

    “有时,不多。”

    “哦。″她好像想和我亲切一些,可总觉和她隔着什么,既不亲切也不疏远。我无法做到随意自在,只稍稍和她对视,我略略垂下眼皮。

    她的眸光在我脸上扫过,在我眉眼间数次停留。

    "阿硕真的,好像徐美人。″她喟叹一声,轻得像缕风,在我耳边散开。

    我该随她说句话呢,还是就低着头不管?决定不下来,握着石鸟的手出了层薄汗。

    她的视线轻微挪开,不知怎的显出丝愁绪,因为什么在苦恼。

    "阿硕,如果你再见到繇儿,劳烦你——替我转告他几句话。"

    “嗯?″出乎我意料,我开始东想西想。

    皇族不得与禁卫私下来往,贵大人和姑母,就不能私自见面罗?所以,她才想让我帮忙?可是,我也不能找他呀!

    长公主见我不作声,怕我不明白,又重申道:"姑母有几句话,想托阿硕转告给他。”

    “可是,皇和禁卫不得,私下见面……”

    我犹犹豫豫开了腔。

    她一本正经凝视我,微微浅笑:"他是你表兄,你们不算私交。"

    "哦!"我如梦初醒。

    "而且,只要你碰见他,替我带几句话,有什么要紧?"

    "那——行。"

    "他也大了,还不肯成昏,叫母亲放心不下。"

    "中郎将多大?"

    冷不防被我打断,她没有丝毫不悦,神态平常地回道"虚年已弱冠。"

    "哦,比我大。"这个数我会算,我还是悄悄掰着指头算了一下。

    “这次宫宴,请他不要再借故推掉,满城贵女都要来,叫他多看一看,有喜欢的,母亲会为他掌眼。"

    我听得云里雾里。

    没完全懂,又怕记不住。为什么长公主不等中郎将回家说呢?

    长公主似乎看透我的疑虑,她轻轻蹙眉,语带叹息。"我儿大了,有自己想法,好久没和我交交心,说说话了。他又时常在宫中值宿,我们母子见面也少。"

    “你们是表兄弟,可能你说,他更听得进去。”

    "好。"我迟疑了一下。三弟比我会说话多了,他也是表弟呀,姑母怎么不找他说?

    眼见我应下,她愁绪消散,说着就要告辞。

    "等下!"我慌失失叫道,"刚、刚才,你是说——说……

    "我不知记得对不?你是要中郎将在宫宴上,挑、挑——”

    “挑一位中意的女娘。"

    她平静地接口。

    "对、对!中郎将大了,该成昏,在宫宴上挑一位女娘?”这么一说,倒还简单顺利。

    “他如果有看中的,母亲再帮他相着相看。"她低语补充。

    "好,我记住了!"

    "那,有劳殿下。"她点一点下颏。临别,她幽幽望我一眼,似在嘱托,但那眸光却如斑驳秋色,化出无数层次,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复杂。

    我静悄悄叹口气。

    为什么都喜欢在宫宴上挑人呢?父皇是,长公主也是。

    因为人多,东西好吃吗?

    没好好看她的脸,她长得像不像中郎将呢?宫宴,只剩五天。

    内侍打开长公主留下的匣盒。里面赫然一个双色圆环,配着长长流苏,一半红一半青,如秋枫如碧空。

    还是石头好啊。我满心怅然。这东西好看是好看,但一下就碎了。

    石头,怎么摔,怎么碰,埋起来,都不会坏。

    只有石头,我是要带到地下去的。

    (待续)

    (2024年1月20日21:40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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