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官名,掌天文历法】很快择定昏期【古字昏,同婚】,后宫又很多人忙起来。

    梧桐花越开越多,不久便盖满一树。

    硬结的泥土解冻了。

    细小的肢干刨着变松的泥土。

    身体往上拱,拱,顶开最上层的土块。

    白亮亮的日光洒进眼底。

    定眼细看,却是一张莹白芙蓉面。

    “小妹妹,有没有伤着?"

    下一眼,是伏在一个人背上。

    有人背着我,逆着热闹的人流,走得很慢,很稳。

    ……是谁呢?是谁呢?

    想睁睁不开眼,我又昏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心情闷闷的,像丢了什么东西。看急步赶来的内侍脸色,我就知道,又不好了。

    "大殿下!太傳——”他欲言又止。

    我伏在几上,一手按着石头,一手拿刻刀,细心雕琢一只蝉的形状。

    “太傅?″眼睛还紧盯着石蝉,手也没有停,心不在焉地问,"太傅怎么了?″

    内侍盯着我的动作,生怕我伤了手的模样,说话支支吾吾。"不是太傅,是他女娘……”

    他拧着眉,嘴角下撇,做出难以开口的表情。

    “她同人——殉情了!″

    “嗯?"我停手,发了会愣,“殉葬?同谁?"

    殉葬我知道,就是人死了,他的女人,猫儿,狗儿都不能活,都要死。

    一块埋了去。

    "不是殉葬!是和别人殉情,一起死了!"他和我解释不通,脸急得泛红。

    “这不一样吗?一起死了,一块埋了。"我又闷头磨起石块。

    “唉哟殿下!她是和人自杀的!"

    "自杀?自己杀死自己吗?″

    这话终于进了我的耳朵,好像一道萤光,微微照亮我的头脑。

    贾家女,跳河,自杀.....傻子,傻子。

    "是啊,她和个野....和个男人一起死了!”内侍一边说一边窥我的反应。我呆着一张脸,木然问:

    "她,和别人死的?"

    “是呀,殿下!"

    “跳河?”

    “不是!″他想说又怕说,"用的一把刀……别的,小人不知道。"

    "那,又没——昏礼了吗?"

    “殿下,未嫁娘都死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陛下正在朝宫发火,群臣都跪着,三殿下也去了,都还跪着呐!"

    "三王弟,也去了?"我喃喃自语,思绪又飘到一边,“昏服,做到多少了?"

    他望着我一脸哑然。我垂下脑袋,捏了捏手里的石蝉。

    干嘛都那么急?就不等等,穿上新装?

    天气意外的晴好,碧蓝碧蓝,搅得匀净,真是春日的模样。

    殿外禁卫的衣甲格外鲜亮。

    殿上殿下,乌鸦鸦跪倒一片。没有武将,全是文臣。

    以三王弟为首,都在为太傅说话。

    他们以头叩地,敲得咚咚直响,求父皇明查,还太傅公道,还太傅女清白。

    他们越表示相信太傅,越说明不相信父皇,父皇越发生气。在他看来,他们不是在为太傅辩白,而是在逼宫,为太傅脱罪。

    想当时,女娘一死,元禄卿贾诩可是轻易就被抓了呢!

    对他们不屑一顾,父皇扭头命中书舍人拟旨。众臣齐声叫屈。

    我轻轻挪动脚步,走入大殿。迈过三弟身边,迈过那帮大臣,我跪在父皇面前。见父皇发怒,我着实恐惧,虽然不是冲我来的,我的心还是七上八下。

    就算是梧桐上的蝉,也会遇上刮风,下雨,和天上砸下冰团的时候。它也会害怕吧,会避,会躲,但总不能生生吓死。

    “父皇!"我仰视着他,"是硕儿的罪!不怪太傅!是硕儿不好!"

    父皇也料不到我会出来反对他,目光如刀剑般射下来。

    “硕儿太傻,太傅不喜欢硕儿!女娘也不喜欢硕儿!硕儿不结亲,女娘不会死!"我言语一出,大殿上立时鸦雀无声,“父皇怪硕儿好了,不要怪太傅!都怪硕儿太傻!"我伏身下去,口内不断央求,直起身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父亲默不作声,细眯着眼打量我。

    "所以,要罚就罚硕儿!不要罚太傅!"我一边哭一边恳求,"女娘没了!太傅不能没了!"

    没有人作声。我目光寻向太傅的方向,感觉才没多久,他满头雪白,背也弯了。

    “太傅!女娘不喜欢硕儿,你该告诉硕儿!硕儿懂的,硕儿不成亲了,女娘就不死了!”我大哭起来,“她不喜欢,为什么不对硕儿说!硕儿是傻子,可硕儿懂的!硕儿不会说话,可硕儿懂的!”

    我语声呜咽,但声音清晰。

    “太傅跟硕儿说了,硕儿就不成亲,女娘就好好的!”

    "不,不是!陛下!”太傅语不成句,满脸灰白,颤颤巍巍,身一动,重心不稳地扑倒。

    "太傅!″三弟惊呼。

    父皇俯望着我,眼窝深处有精光闪过。

    "稚子真言,至纯,至诚!感人至极啊!″他感概万千,往殿内一扫,锐利的精光掠过每一张脸,“如今,还有何人?何话可说!"

    众臣都低着头,惟有三弟脸色发青,颤声哀求:"父皇!"

    父皇目光锐利射进他的双眼。三弟颓然低头。

    父皇脸色稍微缓了缓。"太傅教女不严,纵女私情,罔顾皇家颜面,为天下不齿……虽身死难脱其罪,不宜入土安葬,须挫骨扬灰,以警世人....

    “太傅,放纵其女,犯下如此恶罪,依律革职,流放。

    "看其年迈,又为国效力多年,外加大皇子为其求情,今开恩罪减一等,本应流放塞北,今改为南境允城!"

    圣旨一下,无人敢拦,无人反对。

    太傅次日便要启程。去送行之前,三弟先来看我。

    这段时间,周围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三弟看见我,也不朝我笑了,冷着一张脸让人发毛。

    不变的,只有我这个傻子,和中郎将了。

    “王兄昨日朝上,来得真是巧啊。″他莫名其妙开口,“真是时候!″

    "什么巧啊?”

    “不仅为父皇解了困局,还——两句话就定了太傅的罪!″他声音暗哑,落下的每个字都像一声冷笑。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哭,这么会说呢?"

    我望了望满树桐花,任他的话从耳边飘过。是啊,我哭的时候,你都不在呢!

    "现在,我都怀疑——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木愣愣回头,愣愣张开嘴。

    “装?装什么?傻子可以装吗?"我盯住他的眼,直拗问,"傻子装东西?”

    傻子是个人,还可以装东西?

    三弟抿紧嘴,把目光从我脸上撇开。

    "王兄,告诉我——你上次,真的看到双头鸟了吗?"他语音微沉,我感觉一阵冷气。

    不看脸的话,还真有点像父皇。

    "上次掉进湖里,你说的双头鸟。"他目光逼紧,“你真看见了?″

    “是呀!"

    “告诉我真话!"他笔直瞪着我。

    "是真话呀!"我认认真真点着头,"我看到了。"

    三弟移开目光,自嘲似的一笑,笑容有点冷。

    他不看我了,眸光看着虚空。“太傅今日出发,王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送他?"

    语气又是平平淡淡,温温和和。

    “要送要送!"我快速发声,又陷入困惑,"送什么好呢?”

    三弟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站在原地,一双冷目凝望半空。在看什么呢?

    没有虫,没有鸟,甚至没有一根蛛丝飘过。

    (待续)

    (2024年1月26日17:59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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