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天的意思,我懂。

    人死了,埋到地下,魂魄飞回天上。

    我傻傻停在原地,眨巴着眼睛,喃喃。

    “父皇刚才,还在睡觉……″

    太傅没给我解释,为什么父皇睡得好好的,突然就死掉了。

    我尚在发傻发痴,身旁人早已跪下,痛哭起来。“主上!主上!”

    他们,比我会伤心。

    宫中挂起白帐,四周除了白还是白,好像升起一片浓雾。我脑子空白,心里空白。

    宫门半开,风飒飒,白幔悠悠荡荡,一望无边的白。

    视线隐没在白色当中,听着父皇妃嫔们高高低低的哭声,搅和在一起,胡乱碰撞着我的耳朵。

    蝉前一刻还在唱歌,后一刻就从枝头摔落。

    父皇到死也没合上的眼睛,痛楚,不甘,怨恨,聚在眼底,凝而不散。

    仰躺的蝉,发不了声。

    我目光虚虚地瞅着地面。

    他们说,我得穿白,才是孝。

    他们说,我得守灵,守着父皇过夜。

    白色麻衣,很粗,没一点采饰【彩色装饰】,我很不喜欢。

    “青云衣兮白霓裳,太子肤白,穿上这素衣,就像穿着白色的云彩,比神仙里的霜娥还要美丽!”【霜娥,神话里掌管霜雪的女神】。

    我不知道霜娥是谁,但一听就是女娘名字。

    “常询,你又拿我比女娘!"

    "是女神!凡女怎能和太子比美!"常询一面辩解,一面给自己一嘴巴,“小人不会说话,该打!"

    他那一下够重,我不生他气了。他也是想夸我好看。

    我不认识神仙,他们都住在天上,可我见过他们画像。画得再好,也没我好看。

    太子妃一针一线绣出的女歧神,也远不如我美丽。

    想到画像,我目光掠向一侧的屏风。熟悉的彩纹云龙图,少了点什么。

    看图案,看花纹,看色彩,什么也不少,是看惯的模样。

    看了半天,我才想起——我的画像,不见了。

    “太子出去时,画还挂着呐!"带询俯身低头,翼翼小心地偷看我一眼,"是谁收起来了?小人让他们找出来!"

    我摇一摇头。没有就没有吧。

    照着我画出的画,画帛里,却是徐美人。父皇背着我看那幅画,一遍一遍念着,“宁荷,宁荷!”

    我披着重孝,头上也戴白,出现在众人面前。我能看到他们眼中,或是嫉妒或是艳羡。

    白头巾盖住我的发髻,使我看起来越发像个女娘。

    妃嫔,宫人,禁卫,男男女女的目光游弋在我身上。

    跪坐在灵前,我开始觉得沉重,觉得孤单。我渐渐喘不过气,莫名地恐惶。

    每一时,每一刻,都像一天,一月那么漫长。那些目光紧压着我,好像要将我拆分入腹。

    也有,恨之入骨。

    感到背后无数的眼睛,我从心底发凉,颤抖。不管走到哪里,也有目光尾随。

    背后一凉,我悚然回望,只见宫人侍从俯首低眉,垂手而立。

    "是谁下的令?有哪家法,不准小妹为兄长祭灵!”

    岐山长公主赶到了。

    大殿之外,她高声喝斥拦门的守卫。"我乃先帝之妹,太子姑母,谁敢拦我!″

    她直入殿中,再无人敢拦。

    我从一片死气中摆脱,泪水涟涟。“姑【即,姑母】!"

    “阿硕!不哭!"她拍拍我手背,“只要阿硕愿意,姑母今晚就留在这里,陪阿硕守灵!”

    "好!好的,姑母!″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这时,卫将军走进我的视线。这一幕也落入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逐渐暗沉。

    "太子,卑职就在门外守候,有事请吩咐。”他长腿一迈,走出。

    "等下,繇儿!……卫将军!慢着!”

    “你就这么不想听——阿母说话了么!"

    长公主不是来见兄长。她不想看我父皇,她是来找儿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卫将军不听她说话。我的脑际浮闪出那个蝉鸣的夏日,盯着我们的美貌妇人,那张冰冷的脸。

    我怕起来。

    我怕卫将军把她气走了,就没人陪我守夜了。

    卫将军顿步,和她转到回廊去。

    也许只是悄悄说了几句,我睃见长公主扬手,扇了卫将军一耳光。

    不异一道惊雷。

    我吓到,愣了好久。长公主眼神震惊又悲凉。

    我只看见卫将军的侧脸和紧抿的唇。没有一丝触动,一缕波澜。

    好像那一巴掌,不是什么惊天落雷,只是炭火投到水中,最后溅起的赤红。

    姑母没有被气走。

    她留在宫中,陪我守夜。

    但我不大想她陪我了。那一巴掌,打掉了我的欢喜。

    她那巴掌,很像父皇。

    父皇已放入灵柩中,摆在大殿上,等待明日百官的参拜。

    两侧孝帐高悬,隔开我和众妃嫔。

    我不时张望,等待别人的指点。

    灯影朦胧,四顾茫然。

    黑色阴影,一寸寸放大。它们游移,变动,忽左忽右。

    我看着它们堆积起来,聚在灯下,墙角,帐后,还有,棺椁的漆彩里。

    父皇的棺椁,很大,华美异常。

    棺幛【棺盖上的布】的织绣,用了赤黄蓝白青五色,垂着长长彩穗。

    棺木黑色底漆,覆以红漆,彩绘各种仙人,神兽,草木,和饰纹 。

    边缘画五彩龙纹,飞龙长颈长身,朱线勾勒,嵌金填色 ; 涡纹和云纹环绕,红白黑三色,云卷云舒。

    另有日月星辰,镶以白玉,用银箔粘合。

    金光玉色,昼夜相接。

    但我不觉得好看,只感到恐惧。

    把人装起来的盒子。沉重而可怕。

    说爱我的父皇,要杀了我的父皇。

    不像,一个人。

    人会变。

    卫将军也会变吗?

    会变,会变。

    他从小侍卫,变成中郎将,又变成卫将军。

    蝉只知道歌唱。

    午时,黄昏,不变地歌唱。

    黑暗静悄悄,笑里藏着刀。

    我说要小水【小解】,跑出来透透气。

    把身边人赶开,我目光寻找着卫将军。

    檐角,屋脊,密密地落了一层乌【乌鸦】。黑暗,又加厚了一重。

    一眨眼,我看到乌衣郎的人,坐在屋顶上,踩着瓦片,推杯换盏,嬉笑怒骂,好像天地都在他们脚下。

    没有乌衣郎。惟独,他不在。

    我失神了一阵。耳畔,剑佩铿铿,我飘忽忽像做了场梦。“太子?怎么出来了?"

    “卫将军!"我直言直语,"我,来找你呀!"

    他的眼波闪了闪,无言地凝眸。我想,他在等我说话,我也在等他说话。

    或许,这不是个说私话的地方。但我是个傻子,我想不了许多。

    我抬起手,摸了摸他被打的那边脸颊。“痛不痛?”

    姑母巴掌声好响,他肯定很痛。虽然,卫将军一定不怕痛。

    我摸上的一瞬,他眼神变得不一样了。眸里浮起一层光,又像亮着一团火。他与我对望,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我还在问。“痛不?不痛?"

    已隔了两个时辰,痛也痛过了。我才想起问,就是这么傻。

    乌群聒噪着,拍打着翅膀,飞起一群,又落下一片。他们在屋顶上走走停停,踢打翻腾,行令斗酒。

    卫将军张臂,一声不响地,圈我入怀。

    我心跳了一跳,乖乖贴在他胸口。

    “庶见素鞞兮?我心郁结兮,聊与子如一兮……”他呢喃着我听不懂的字句,语音里混着轻轻的呼吸,环绕在我耳边。【诗经,《素冠》】

    乌群出奇的安静。它们的头,都扭向一个方向。

    我知道它们在看谁。

    他们扔下酒器,齐齐站立,向着那个方向行礼。

    我抬目张望,突起的重檐像巨大的帷幕,严严实实遮挡住视角。

    卫将军藏起瞳中暗芒,敏锐地望了望四下,双臂又紧了一层。

    夜凉如洗,他的胸膛,泛出绵绵暖意。

    宫门内外,禁卫全副甲胄。

    御道两旁,也排列着持戟甲士。

    文武百官沉默地入殿,也都白衣素冠。他们在灵前下跪,行大礼。一跪一伏间,地上像铺了厚厚一层白雪。

    我在灵柩旁,跪地陪祭。

    沉抑谨肃的氛围,让我难受,我想,我得说点什么。

    说什么,好过些呢?

    我轮流看着太傅,少傅,卫将军。他们排在前列,悄声商议。

    "太傅,"我张开口,声音轻飘飘,"我想三王弟了,我想他回来,看看父皇……″

    我软软一句,几乎撼动了整个殿堂。众臣惊愕地盯着我。

    卫将军轻敛双眉,目光静静笼着我,眼神幽深而克制。

    我随便一说,就令太傅动容。

    “太子是想——宽恕诚王吗?”

    他问的什么,我听不明白,我只顺着自己的话说。

    “我想看看他,让他看看父皇。″

    他直直向我跪下,一脸感动。"太子贤德!当为仁君!"

    众臣跟着致礼,称颂。“太子贤德!谢太子!″

    随着颂声高涨,卫将军竖起身,环扫众人。"太傅说得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仁孝,又有先帝遗命!臣请太子——”他朝我深深一揖,“灵前继位!”

    事情发展太快,我完全没有准备,抖抖索索。"父、父皇还没埋……”

    卫将军向前,一下抱起我,二话不说就放到御床上【御座,龙座】,退后两步,屈膝跪拜。“恭请太子继位!"

    嗓音强劲,不容置疑。

    张太傅,黎少傅相互看一眼,一起跪行大礼。"主上万年!国祚【国运】久长!″

    “主上万年!"众民朗朗有声。

    三人身后,跪了满地。殿内一片高呼。

    我独坐御床,望着白花花一片,心里空空落落,好像脚踩不到实地的虚浮。

    (待续)

    (2024年9月23日21:03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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