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懂,答不了。

    我怀疑她是故意的,故意让我听不懂。这令我沮丧,渐渐生起闷气。

    不懂的事,总是让人疏远又惧怕。我好些天没见她。

    父皇定陵于北邙山,但现在殡于祖庙【停柩在宗庙】,离大葬还有七个月。

    他们说了一次又一次,在这七月之内,宫中不得宴乐。不能设宴,不能唱歌,不能跳舞。

    我把指头数了又数,一,二,三……一还没过。

    我很不满意,很不愉快。能做的事,都不能让我满足。

    “你说说!我能做什么!还做什么!?"我摔打着手边东西,把几上物什扔到地上,大声冲常询叫嚷。

    父皇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是都不能干!他都不在宫里了!

    不满足,不满足。发泄不出,无法满足的郁闷,昼夜疯长,像层层淤积起的一池水,底下堆着泥,表面漂满绿藻。

    常询暗暗找了宫中匠人,做了不少银钏,又找貌美的女婢戴在脚上,足掌轻起轻落,铃声不绝于耳。

    银铃沙沙,一步一响,胜过丝竹弦乐。

    屏帷之间,我追逐着铃声,拉扯她们衣袖。

    她们躲闪,嘻笑。

    戏闹中,我扑住一个女婢,和她一起滚到幔后,殿柱的阴影里。

    无雪,苑中残梅清瘦。天亮得早些了。

    朝臣们还没发起让我除下丧服的奏请。

    对他们来说,与其让我早日升殿【登殿】,不如期待慢吞吞的春日快点来。

    做好做坏,他们都不喜欢我。傻子做什么,都是傻。

    我的行为,不觉大胆起来。

    内朝又掀起新的浪花。

    重臣们急急进到宫里,迟迟地,陆续而出。近侍,宫人,动作变得静悄悄的,脚步轻得不能再轻。

    我将一无所知的眼神,投向卫将军浓如点墨的双瞳。

    不必告诉你。

    你知道,也无用处。每个人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我还是知道了。过了一日,消息经由常询,辗转到我耳中。

    我的外舅【岳父】,幽禁中的前大将军,出逃。

    他逃出都城,召集旧部,起兵了。

    他们打着诚王的名义,要匡天道,正君位。

    "什么正君位!陛下才是先帝长子,先帝诏定的太子!先帝崩前,心心念念的也是陛下!

    “先帝看也不想看诚废王一眼!他怎么有那么大脸……竖子!乱贼【乱臣贼子】!"常询一边传述一边痛骂。

    地面一阵摇晃,残忆如雨,乱乱纷纷。

    细肩抽/搐,摇落一地碎琼,点点斑斑。

    “诚王……要杀我?”

    父皇要杀我。

    三弟,要杀我。外舅,要杀我。

    我的脸色,又白了一层。

    乌云撒开大网,从头顶罩下,笼住宫里的角角落落。

    每个人,都可怕。

    每个人,都可憎起来。

    “一个废黜的王,陛下怕他什么?”常询轻哼,殷勤地奉上一盌馎饦【汤饼,一种水煮面条】,“杀了他就是了。″

    父皇杀人,一句话,一杯酒。

    三弟要杀我,有外舅,一群人。

    我呢?我呢?一个傻子,有什么呢?

    人高的烛台,手持的灯座,明明晃晃地亮着。

    我孤身进入汤池,热气氲氤,蒸出一片艳/色。我仰眸,与一双深眸相对。

    旋即,我被一股大力拽起,生生落入他的掌中。

    如水温柔,如火炽烈。

    我的手臂,慢慢环上卫将军的背/脊。眸底如夜间草露,凉意凄凄。

    宫中。我静坐中央,近臣分成两列,跪坐左右,七嘴八舌地谈论,相争。

    看着好累,听着好累,也不知他们累了没有。

    我目光松散,飘开。

    眸光无意地攀上头顶“蒙尘"【一种覆斗状顶帷】垂下的流苏璧翣【一种扇状装饰物】,像顺着细丝往上爬的蜘蛛,摇荡。

    "陛下!"一人出列,建言,"微臣斗胆进言!为大局着想,请陛下下诏,升卫将军为大将军!”

    闻声,我慌了慌,嘴唇开合,话停在口边。

    升卫将军为大将军?

    我该答应,还是不答应?还是,说不知道呢?

    “非常时期,请陛下拜【任命】卫将军为大将军,掌天下兵马,以便调度,号令全军!”

    又一人离座,挺身出列。"御史大夫说得是!卫将军只掌宫中之兵,北营则由骠骑将军执掌,两相掣肘,战时多有不便!全军由一人号令,统一调配,方才上下齐心,尽力抗敌!"

    所有人盯着我,在等我回答。

    我该怎么办,怎么做?

    我唇舌打结,半晌,目光瞥到一侧。“卫、卫将军——看呢?"

    他面容端肃,语气恭慎,不阻止,也没拒绝的意思。"臣,遵陛下之意。”

    "那,大家觉得好……”偷瞟一眼黎少傅,我结结巴巴。

    让我做决定,我不答应不行。

    “陛下既应允,快召中书令起草诏书!”

    "那就……召,召吧?”

    等待的时间里,太傅叹一叹,几不可闻。

    藏在袖中的手攥起,紧紧。

    管他怎样,怎样都好。

    只要杀了三弟,就好。

    黄昏悬在天边。黑夜落下,一片一片,覆满屋檐。

    乌彻夜不眠。

    我倦了,蜷缩到被衾里。

    他进来,躺下,手臂环在我腰间。“我,让陛下为难了吗?”

    我困了,真的不想说话。“不,为难。”

    他收紧我腰间的臂膀,胸贴/着我的脊,心,在我背后跳动,有律,有力。

    “陛下要明白,只有我拿到所有兵权,才能更好——保护陛下!”

    我缩在厚厚的锦衾里,轻软软说了一声,“好”。

    我不再需要选择。

    他们不再要我选择,问都不问一声。

    大将军吩咐,大将军命令。

    那天起,我就没见过皇后。

    一开始我赌气不想见,后来,是想见也见不着。

    皇后的殿门口,戎装执戈的卫士格外显眼。他们说是奉了大将军之令,看守这里,连我也不得入。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一点用也没有。

    当了皇帝,什么用也没有。

    “皇后!皇后……我要见皇后!让我见皇后!阿霁!阿霁你出来!"我喊着,哭着,嗓子嘶了,声音哑了。

    我第一次想她名字,第一次叫她名字,却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侯。

    "皇后!请见见陛下!就算不能出殿,在门内,门内见一面也可呀!"常询拖着哭音,替我哀求,“请皇后出来,见一见陛下!”

    “陛下伤心,皇后不难过么?”

    皇后没有出来,只让女侍代为转话。

    "妾身存在,只会对陛下不利,陛下——请回吧!"

    “不是的!阿霁!皇后!让我见见……阿霁呀!"

    外舅【岳父】谋反,诚王谋反。于是,我见不到我的皇后了。

    “王骁乱……后怀子三月,出迁别宫。帝哀,不得见。”

    ——《岱书,思帝本纪》

    "臣担心宫中发生混乱,才加重了警戒,好让皇后安心养胎。"

    “我想见,也不行吗?"我的瞳眸,浮上点点哀怨。

    “陛下慎重!皇后母家主使叛乱,她如今身份特殊……但臣保证,陛下不用等太久。请耐性些。”

    大将军这么说,教我不能不信。

    暮食的蒸饼,蔬肉,我吃不下一口。

    “大将军是防皇后逃走,也是怕她与宫外勾结,刺杀陛下……大将军也是用心……为陛下着想,陛下就——原谅他吧!"

    "刺杀?皇后也要杀我吗?"我背脊发凉,飕飕冷到骨。

    “像大将军说的,皇后如今……现在可是王骁【皇后父名,前任大将军】唯一血脉。陛下,不可不防啊!"

    “可是,皇后帮过我!她一直帮我的!”

    “她帮陛下,还不是为了当好太子妃,好当皇后!”常询拿起一块蒸饼,递到我嘴边。我咬一口,慢慢咀嚼,细品。

    常询轻凑我耳际,暗言。“现在王骁谋乱,她当不成皇后了!等王骁兵败,别说当皇后,可能命也没了!

    "陛下看,她会怎么做,怎么选呢?"

    我嚼着蒸饼,嘴里含糊不清。“嗯……好吃。"

    杏月,燕语惹春。

    废王黎奚,王骁的叛军向都城挺进,沿路招兵买马,不断壮大。

    隗国趁机侵犯边境,边军苦战不休休。

    举朝惶恐,担忧夔国撕毁和约,与隗国再次联军。

    窦大将军指派虎贲卫,由骠骑将军卢沛率三万士出城击贼【叛乱者】,余2万军固守都城防御。

    虎贲卫在城郊集结,待发。

    沧池,春色初暖。我面向水面,静默地往里投饵。鱼尾摆动,水面泛起碧波粼光。

    内室,灯火幽弱,宫婢拨灯添油。大将军挥退旁人,只剩我们俩。他稳静看着我,目光深炯。

    "阿硕,如果我将你置于危险……”他凝了凝神,“如果我让你遇到危险,你还会——信我么?"

    我露出一刹的迷惘,随即屏紧呼吸。

    “会!”

    父皇要杀我。三弟要杀我。

    皇后,也要杀我。

    还有谁,不会杀我呢?

    惶惶之中,日月更替,月中到月尾。

    战火,终是燃到了宫廷。

    (待续)

    (2024年9月29日18:07独发晋#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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