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催人,一转眼大人已身居高位,位列少卿。”

    月影调整好琵琶,坐在一旁,额头挑下的那缕长发衬得人更添几分风韵。

    我用扇子将长发挑起,沉吟半晌,看着月影低垂着眉目,一副任君所为的模样,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记忆中倒是有一张脸与眼前的面容重合,那是还在国子学时救下来的桓家的小姐,还不知为了什么当时的老爷我就被王家公子掳了去。

    一经回忆,几番波折。

    “你是桓家的小姐?”

    我放下折扇,俯下身,与月影平视,只见她柔顺的脖颈微低,点了下头,低声称是。

    老爷我凝上眉,愁苦地望上天上的明月,

    “桓家的姑娘怎么沦落到这里?”

    桓家可是大晋数一数二的望族。

    她摇了下头,飞天髻上的步摇轻晃,一丝无奈的苦笑,

    “桓家中落了,自然而然的事。”

    我扭头看向梁山伯,只见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将大晋放浪的姿态学了十成十,见我看来还敬了我一杯。

    我只能继续问,

    “为什么不见我?”

    月影摇摇头,一声轻笑,

    “我初入窃香阁时,大人还只是大理寺的管事,平日除了关押犯人就是整日游荡。”

    老爷我听到以前的事顿时来了劲,正要细究,却听月影说,

    “如今大人位列少卿,是达官贵人月影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看来了解的并不多,老爷我叹口气,耸下肩,望向梁山伯,他宛而一笑对我稍加安抚,随后放下了一腚银子,向月影打听到,

    “可知严宋是何人?”

    月影轻笑一声,颇有种繁花照美人的感觉,

    “是窃香楼的常客,不过与妾身并不是熟识,倒是与倒卖香火的李员外走得近些。”

    说完又调整了一下琵琶,

    “可要为公子演奏一曲。”

    老爷我顿觉不对,一拍桌子厉声道,

    “放屁,来窃香阁不找姑娘,找什么员外,你分明有心包庇,说到底隐瞒什么?”

    月影啼笑连连,一点也没被吓到的模样,她没为自己辩解,只不住地笑,正当我被笑地发虚时,一个鹅黄衣裙的姑娘闯进来,手里攥着手帕,对着月影一顿指,

    “是她,就是她杀了严宋,平日里就她与严宋走得近。”

    我顺着那姑娘的目光望去,只见月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身影说不出的娴静。

    梁山伯将酒杯摔在地上,一声拿下,小小的雅阁顿时涌进一群官兵,各个身高七尺,手执长剑,梁山伯立在人群中央,长身玉立,冷呵呵一笑,

    “我可没透露过严宋死亡的消息,凡涉案人员一律带走,这位姑娘请吧。”

    老爷我一惊,磕磕巴巴问梁山伯,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埋伏了人?”

    他回头看我一眼,重新戴上乌纱帽,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昨日就安排好了,这个案子由我负责。”

    少爷我哑然失笑,文才啊文才,十年过去了,梁山伯已非吴下阿蒙,可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想到此我已跟着他们的脚步往黄沙狱赶去。

    一番审问才知,刚才那位姑娘跟这个案子没有一点关系,只是贿赂了大理寺的衙役才得知了消息,至于为什么会挺身而出,无非是妒忌月影是窃香阁的头牌。

    得,问题又出在我大理寺这,身为大理寺少卿,老爷我不背锅谁背锅。

    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案件到这里又没了线索,原因无他,无论如何审问,月影都不会吐露半个字和哑了一样,这让黄沙狱的不少衙役愁得打转。

    我信步上前,月影就坐在我跟前,身旁的审讯员苦口婆心,

    “月影姑娘你一日不招,你一日便出不去,窃香阁上下一致说你平日与严宋走得最近,早说早了。”

    月影只是坐着,仿若没听到一样。

    老爷我取了个锤子,锤身小巧,只有半个巴掌大,用精铁所铸,颠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将一只脚放在桌上,摸了摸下巴,一副恶霸的模样,那管事立刻拦我,

    “黄沙狱禁业私刑。”

    老爷我点点头走上前,握住月影那双柔若无骨的手,

    “姑娘的手真漂亮,若是无法弹琵琶会是怎样一种憾事。”

    她恍若未闻。

    我笑笑,突然发狠地攥住她的手,将锤子放在手里来回颠,

    “十指连心,我听说有一种刑法是将手指骨指完全敲碎,若是用在姑娘身上怕是再也无法弹琵琶了吧。”

    说完,按住她的手掌用力将锤子往上掷去,她一声尖叫,冷汗瞬间布满全身,锤子落在指尖一旁,她犹如劫后余生地坐在地上,大口吸气,

    “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是杜二郎。”

    顿时两个衙役围上来,一个指责我滥用私刑,一个问杜二郎是谁。

    老爷我笑笑,握住月影的五指,细看那犹如削葱的指尖,

    “果然姐姐还是只爱自己。”

    月影笑笑,突然恶狠狠看向我,

    “你会遭报应的。”

    比起报应,我更关心一件事。

    “我在月影姑娘眼中是怎样的人?”

    她笑笑,笑容里透着苦涩,

    “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爱笑,平日里除了处理公文就没别的爱好,但却是百姓口中有口皆碑,铁面无私的好管事。”

    原来那十年里我不爱笑。

    月影垂下眼,似在回忆,也似在惆怅,

    “那时大人还是一身水青的官服,料子不好,整日逛在烟水巷,最爱在吴婆婆的馄饨摊下吃一碗刚出锅的热馄饨,当时正值乱世,会稽造反一路烧到建康,家家户户门户紧闭。不像如今叛乱被压下,主事的四散。太平了,大人也爱说爱笑了。”

    月影回忆的事是如此陌生,直到我走,那片关于造反与十年浮沉且平淡的记忆依旧没一丁点印象。

    雨中夹着雪,沾湿了所有褐色的瓦房,大片雪花从絮状的云层里飘落,水光潋滟一半,冰封万里一半,初春的天已没那么冷,打着伞,只沾湿了夹袄的一小半,外面玉穗绘海月的外衫滚了一层狐裘,靓青色打底,说冷也不冷。

    可是梁山伯还是将我拉了过去,将灰氅与我共披着,这下肩碰着肩,一转头便是四目相对着。老爷我正待发作突然发现自己只到对方胸口就啥事也没有了。

    他低下头,黄昏的日光在他的脸上只留下一片岁月静好的痕迹,他看上去成熟了,五官深刻,目光悠悠。

    “你冷吗?梁大人?”

    “我觉得你冷。”

    彳亍吧。

    冷不冷倒是其次,主要是他现在是我上司。

    还没走两步,他又拉着我上了马车,前往下一站,看路径也不像往马府赶。

    他推开窗,大片雪花纷飞,少爷我拿了个雪花梨啃起来,车内暖融融,皮薄个大的梨子汁水很多望着雪景别有一番滋味,路上行人匆匆,他的目光惆怅了许多。

    吃干抹净后老爷我舔舔手,

    “梁大人的目光似乎惆怅了许多。”

    本没指望他回复,他却突然开口,

    “为什么要去逛馄饨摊?”

    “梁大人啊,你忘了吗?十年间的事我记不清了,大概是闲着无聊吧。”

    他突然向我看来,手指伸过来,微凉的指尖透着冰雪冻出的红印子,我以为他要碰触我的脸颊他却一转手扫了扫我头顶沾湿长发的飞雪。

    他的身影还如以往孑然,就在我以为两人会这么僵持着,他却一开口便让人想落泪,他的目光盛满了落寞,

    “你才忘了,馄饨是我们落破时能吃到的最好的美味了,一勺猪油,一碗清汤,几片滚过热水的热馄饨,一待便是一下午。”

    “马文才,我宁愿你死了,也不愿你就这样忘了我。”

    余下的路程我们都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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