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两匹快马停在荣兴寺山门前。

    侍卫横起长矛挡住来人,厉声道:“此处不予进入!”

    马蹄在地上踢踏,高坐马上的男子手持令牌,守门侍卫举起火把靠近,青玉盾形上,双龙盘踞,缠绕着“萧”字。

    是皇帝的令牌!

    侍卫一行人放下武器,金戈铿锵中,山门前的守卫跪下在地。

    林枫将令牌收回怀中,他拉紧缰绳,准备策马前行。

    萧蕴龄被太后带走,主子周旋多日才得以成功,之后便马不停蹄赶来,不知道她被太后蹉跎成什么样子的,那位最会折磨宫女太监,林枫感到忐忑。

    侍卫从地上起身,他不知道面前二人的身份,但从他们骑的骏马可看出是行军之人,他态度恭敬了许多,歉意道:“二位将军,太后娘娘有令,非诏不可进入寺内。”

    林枫嗤笑一声,“非得让我把令牌再拿出来么?”

    今夜气氛严峻,侍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上官特意命令他们守好山门,无论是谁都不让进入荣兴寺,他语气逐渐坚定,重复道:“没有太后娘娘命令,你们不得进入。”

    林枫看向身前的人,沈策正抬眸看着高耸在山门两侧的门神,金身在月华下闪着浮华的光。

    他收回视线,淡声道:“吾奉陛下之命,你们不该阻拦。”

    侍卫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猛地一跳,分明是平静至极的目光,却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陛下虽然年少,但毕竟是天子,而太后只是天子之母,更何况令牌已经摆在他面前,见令牌如见陛下,怎可违抗?

    他稍有退让,斟酌着语气问:“二位将军是领了陛下的什么命令?”

    “接一个人。”

    林枫顾虑佛寺重地,担忧骑马进入不敬神佛,遂从马上翻身下来,黑靴踩过松软的泥土,他来到动摇的侍卫面前,“我们只是来接一人,这事可大可小,我保证你们不会受到牵连。”

    明日太后启程回宫,她此时心烦意乱,在确认皇帝安然之前才没有心思在意队伍中丢了个不足为惧的郡主。

    “还望将军低调行事,不要惊扰了贵人。”侍卫手掌扬起,身后持长矛的队伍让开,露出进入寺内的通道。

    整齐的步伐声中,从山门深处忽然传来尖叫的高喊:“走水了!”

    侍卫猛地转身看向声音来处,火光逐渐往天际燃烧,本该静谧的寺庙霎时充斥着救火声。

    “是娘娘居住的屋子!”他辨别着着火的方位,便觉身侧骏马飞过,侍卫惊觉回神,他指着一半人,焦急催促:“快去帮忙!”

    沈策靠近火场时,猛烈的热意扑面而来,现场已经围绕了许多人,宫女太监提着水桶将刚打上的水泼向大火,却是杯水车薪。

    乱糟糟的四处都是人,他从马上下来,目光快速寻找萧蕴龄的身影。

    “沈、世子?”他闻声回头,看到了披散着头发的许霜音。

    因有火灾,她们都从屋内离开聚集到空旷的殿前。

    “萧蕴龄在哪?”

    她眸光晃动了一瞬,闪烁着看向脚下被灰烬脏污的地砖,火光令她的脸颊燥热不已,她低声回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眼睛沁出泪水,又因周围环境的温度而迅速干涸,许霜音久久盯着沈策远去的身影,口中那句“她一直没有回房”却没有勇气说出,她维持着十几年的品行在此时艰难地拉扯她的理智,令她对自己感到厌恶。

    “娘娘喜欢明亮,居所总安放了许多烛台,即使深夜就寝,烛光彻夜不停,许是因此才走水了。”

    “娘娘对蜡烛要求颇多,燃烧后即使有细微声响都不允许,那些都是从域外进贡的材料制成。”

    “她因为夜间烛火熄灭罚过许多宫人了。”

    ……

    周围人吵吵嚷嚷地议论,太后尚在殿内生死不明,所有人都惶惶不安,渐渐语无伦次地谈论起走水原因。

    “里面就没有其他人在吗!”侍卫长指着打水的宫女太监,脸色铁青地怒骂着:“偌大的屋子,没有一人发现异常,娘娘如果出事,你们都得陪葬!”

    这般巧合,在娘娘将所有人赶出来后发生火灾,因此错过了发现的时机,令火势逐渐泛滥。

    “郡主!”一宫女忽然尖叫起来,她想起来了被遗忘的那名女子:“惠柔郡主也在里面!”

    侍卫的衣袖被烧得卷起,露出灼伤的手臂,披在身上的湿被水汽已经被蒸干,干燥灼热地罩在背上,他们来不及将厚重的被衾扔下,提着担架快步冲出大门。

    守在屋外的太监忙上前接过担架上的太后,刚松下的心在看到太后惨白的面容时倒吸一口气,她看着凶多吉少,他们心中忧虑不已。

    “还有一人在里边呢!”夜里守门的宫女慌不择步地跑过来,她喘着粗气喊道:“惠柔郡主也在。”

    刚从火光逃离的侍卫抬头望着乌黑的浓烟,火光与黑烟冲天而上,他们站在外边还能感受到火舌舔舐的痛意。

    侍卫的目光不由得带上谴责,为何要这个时候提醒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侍卫推诿道:“火势愈发大了,那贵人恐已遇难。”

    “谁还在里边?”从人群中走出一男子,他冷声问道。

    他装扮贵气,侍卫不敢敷衍,低声喃喃道:“宫女说有一名郡主在里边。”

    林枫拉着沈策的手臂,焦急劝阻道:“火太大了,主子不能进去,属下去吧,属下保证一定找到郡主。”

    “不必,这事与你无关。”

    沈策将打湿的被褥披在身上,他看上去与往常一般冷静,动作迅速有序,不见半分凌乱,他甚至能分析从哪里进去,走什么线路稍微安全些,但他试图进入已经快要坍塌的房屋便是最大的不冷静。

    太后喜好享乐,她每月到来的荣兴寺内有着专门为她塑造了奢华寝殿,香云纱将宽阔的大殿分成错落有致的空间,四散的烛台奢靡精贵。

    现下这座华美的房子俱被火光笼罩,热浪一阵阵席卷着屋外空气。

    林枫怎么敢让他进去,却也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主子已经决定的事。

    许霜音寻找着沈策,见他意欲进入火里,顿时失了冷静,她颤抖着声音:“现在已经晚了,你进去会死的!”

    她痛恨自己方才的隐瞒,如果早些说,沈策就不会在般若院耽误时间,侍卫也能在火势还小时救出萧蕴龄。

    许霜音自觉愧对萧蕴龄,但现在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策冒险。她苦苦哀求劝说,可她像被神话中的罩子笼盖一般,那罩子将她与沈策隔绝了一般,无论她在这边如何哭泣着求他,他只是冷漠地拂开她的手,令他人带她离开。

    沈策不欲与他们耽搁时间,他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也感知不到火舌的獠牙,他只想找到萧蕴龄。

    他见多了其他人的死亡,也期盼着自己死去的一天,可是萧蕴龄不能,至少她不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离开,她还有许多期望没有实现。

    -

    萧蕴龄用湿帕捂着鼻子,被青莲从打开的窗户上扶下来。

    她像是重新认识青莲一般,这个总是少言寡语的侍女,竟敢说出谋杀天子之母的计划。但萧蕴龄此时无暇称赞青莲的勇气,她得伪造自己逃生的痕迹。

    等到她跌跌撞撞,灰头土脸地“逃离”火场时,她却看到了不该见到的人。

    萧蕴龄的模样狼狈至极,发尾被火苗烧断,衣裙破碎布满灰烬,脖子和手臂上更是蹭出了细密伤痕。

    但林枫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伤势,他的手指紧紧掐入她手臂上破开流血的伤口,萧蕴龄没有见过他动怒的模样,此时他的眼神几乎想杀了她:“你怎么在这里?!”

    他身后的许霜音脱力摔倒在地,她脸上失了血色,哆嗦着嘴唇,却再说不出话。

    “我逃出来了。”她脑子蓦地一片空白,准备好的托辞此时已经忘却。

    萧蕴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林枫在荣兴寺,那沈策呢?

    “他在哪?”周围人来人往,可她找不到沈策的身影。

    她从他们的表现中已经猜到了沈策会在哪里,但仍然不愿意相信。

    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冒死救她?

    如果是她,她才不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另一个人的生机,就像她现在面容灰败地等在火场外,等着沈策自己逃出来。

    她没有勇气和沈策一样踏入危险的火里,即使他是为了她而身处险境。

    林枫疯了一般将水泼向火里,许霜音在催促宫人。横梁已经塌下,横亘在门口燃烧,她看不见门里除了火还有什么,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又一根梁柱塌下。

    他可能已经死了。

    为了救她而死。

    死于她的谎言。

    似乎有人在骂她,又有人在劝阻,毕竟在其他人眼中,她只是刚刚从火场逃生的可怜人。

    哪怕沈策为了救她而死,她也是无辜的,她是从火里九死一生逃出的幸存者,她最不愿意看到有人因她而死。

    有良知的人都不会谴责她,可是她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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