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期转过头看身侧的皇姐,见她一脸平静,便按捺下心中的话,安静地等待她发言。

    萧华目光淡淡地落在那青衫男子身上,他虽坐着,但不难看出他站起来时高大的身形,那是和皇帝不同的臂膀与体魄。

    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成年的兄弟了。

    对于这个冒出来的弟弟,萧华本能感到厌烦。

    本来那些迂腐臣子就看不惯她,失望萧期的傀儡处境,现在有一个更年长的兄弟出现,他们仿佛又多了新的希望。

    “皇弟?”萧华语气散漫地问着萧敛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长公主的话放在萧敛竹身上,他脸上带了些许无措,但又被行云流水的动作掩盖。

    萧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他带着些许紧张和错漏跪在地上。

    “萧敛竹拜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萧期突然接触到长姐的眼神,忙放下手中的鹿肉,“平、平身罢。”

    他总担心长姐觉得他和萧敛竹有联系,语气动作间全是对萧敛竹的疏离,不敢与他有过多对视。

    待萧敛竹回到座位后,萧华才继续问:“一路舟车劳顿,可有不便之处?”

    她神情仁慈,语气温和宽厚,像是一位体恤下民的掌权者。

    萧敛竹心中为她的惺惺作态感到鄙夷,这一路上他遭遇了几次刺杀,那些刺客不致他于死地不罢休,和苍蝇一样尾随不断。

    除了萧华,谁会派出那么多杀手。

    “一切无碍。”宽大的袖子垂下,他双手交叉在身前,在座上又行了一礼,感恩长公主的关心。

    对话暂时停止,新的歌舞开始。

    靡靡之音在殿内响起,乐声轻扬柔婉,舞蹈优美婀娜。经历了方才勇猛激进的表演,再听到这样舒适和缓的音乐,殿内之人无不懈怠下来,绷紧的弦得以松弛。

    萧华以箸敲击杯口,轻飘飘的声音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萧期听到,他的视线落在上下摆动的银筷上,呼吸也跟着一顿一顿。

    他估摸着长姐并不乐意给这位兄长封王,但兄长的传奇经历已经传遍天下,她架不住部分臣子和叔叔们的压力,也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妥协之余只能给兄长些警告。

    一舞终了,看客脸上还带着忧伤之色。

    萧敛竹咬破舌尖,才从那颓唐无望的情绪中清醒。

    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其他人才以袖掩面整理心情。

    “你在外流落了二十年,现回到家中,总不能继续以平民之身生活。”萧华淡笑着看向萧敛竹,“是否有看中哪块地,长姐赐给你。”

    萧敛竹垂眸看向台阶边缘,他似乎不为这个大方的提议所动,他面上依旧平静,但颤动的手掌泄露了他的故作镇定。

    他将自己伪装成惧怕天恩,却又不表露半分害怕的矛盾模样。

    在场的人自然看出了他隐藏的紧张,但这份紧张是否真实便不得而知了。

    “能够被皇姐认可,已经是莫大荣幸。”

    “你觉得回来皇家让你很荣幸,难不成从前在誉王府,誉王对待你不好?让你觉得终于摆脱了他这个不幸?”一臣子出言质问。

    誉王不是他的生父,但养育之恩怎能忘却,萧敛竹若是不能回复他的质疑,忘恩负义的罪名便要跟随着他了。殿内窃窃私语,等待萧敛竹的回答。

    他在誉王府不被重视,有着满身才华却只能屈居王妃生的嫡子之下,誉王府对他有什么恩情可言。林筝仪皱眉不满,但被母亲看着不敢出言反驳,只愤恨地咬牙低骂。

    在其他人质疑的审视中,萧敛竹缓缓开口道:“誉王对我有教养之恩,我没齿难忘。但我经历复杂,留在誉王府恐让有心人做文章,令誉王陷入困境。能够被皇家认同身份,对誉王,对我来说都是无上幸事。”

    萧蕴龄听着殿内的辩驳,稍稍放下心来。

    他愿意为自己的身份争辩,说明他仍然未放下自己执着的大业,只要他需要正统的血脉身世,便不会主动抖落他们之间那点事。

    她望着璀璨夜空,感到懊悔。她怕是被太后诓骗了,那位在后宫见多了爱恨纠葛,通过三言两语令她自乱阵脚。

    “既然你没有想要的封地,便赐汤州,封为康王罢。”萧华敲定这个宴会的任务。

    汤州称不上富裕,但也不是荒凉偏远之地,夹在西北边境与京城之间。

    只要他安分,那处便是安全之地,但他若是有二心,西北大军即刻能南下控制汤州。

    萧敛竹恭敬地感恩赏赐,大殿上高呼皇恩浩荡的声音响彻云际。

    -

    六月十五日是开国皇帝生辰,从六十年前开始,这一天不设宵禁,京城百姓皆可在夜间出行游乐。

    金吾卫彻夜巡查,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主子,前面人群密集,马车无法通过。”马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沈策打开车窗望去,街口人头攒动,在等待游行花车经过。

    “要不要下去看看?”他问着萧蕴龄,手掌仍然摩挲她的脊背。

    她蜷缩在马车内的坐垫上,头枕着他的腿,闭着眼休息。

    萧蕴龄睡得浅,一听到他的话便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向四周,如绸缎光滑的乌发随着动作从沈策腿上滑落。

    她从沈策身上离开,听着外边的喧闹,她好奇地从窗户向外看去:“这是怎么了?”

    “他们在等花车。”

    花车上会有男女扮成的十二位神明,像人群挥洒供奉在神像前的圣水。

    百姓将接到圣水视作得到了神明的祝福,他们也会将手中鲜花插在花车四周来祈福。

    “我想去。”萧蕴龄从前只听说过京城的这个活动,还未真正参与过,顿时雀跃起来。

    她快速给自己梳了最简单的发髻,回头见沈策在盯着她的动作。

    “无事。”沈策回答她眼中的疑惑。

    他推开车门,从车架上踏落在地,而后转身握着萧蕴龄的腰将她抱下来。

    听说花车还有一段时间才来,萧蕴龄不需要挤在前面供奉鲜花,因此她没有在原地等候,而是先远离街口到其他地方。

    火龙向高空口吐烈焰,引起旁观众人的一阵叫好,又有自称仙人之士变换容貌,几息之间从耄耋老人成为美貌妇人。

    萧蕴龄看着连声惊叹。她右手挽着沈策,左手拿着冰糖葫芦,被他护着才不至于与他人相撞。

    “你要吃吗?”她将糖葫芦伸到沈策嘴边,见他摇摇头,便自己咬了一口。

    酸甜中带着点苦涩,其实并不好吃,但因为周围欢快的笑声与肩膀上护着的手臂,她觉得这裹了糖的山楂吃着也另有一番滋味。

    “花车来了!!!”

    人们奔走相告,很快人流汇聚到街口,沈策看着密集的人群,并不喜欢她过去。

    但萧蕴龄已经拉着他的手臂往前走去。

    女郎未带帷帽,容颜娇美,衣着华丽,行走在长街上,总能引来注意。

    旁边隐晦的打量接触到她身旁男子凛冽的目光,皆吓得快步离开。

    从前她是蒙尘的宝石,只被他一人占有,但自从她出入宫廷,这颗宝石身上的黯淡逐渐被拭去,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

    不该同意她不戴帷帽的。

    萧蕴龄并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在如何打算教养她,她正担忧着错过花车。

    扮演的神明坐在一人高的车架上,车架四周已经被各色花卉淹没,随着花车向前在不断增加花朵数量。

    空中晶莹的水珠如焰火四散,人们簇拥着用手去接车上用柳枝撒下的水珠。

    她也试图去接,但因处在人群最外圈,她伸长了手臂都未能接到一滴半点。

    “龄龄。”

    喧嚣中,那熟悉的称呼清晰传入耳朵,萧蕴龄踮脚的动作顿住,手指被吓得蜷缩,那露水便擦过骨节掉落在地面上。

    她难以平衡,脚尖往一旁歪斜,眼看着要摔倒在前面人群中,手臂上的力道往后使得她不至于撞到其他人。

    萧敛竹嘴角的笑容消失,他看着妹妹倒在另一个男人怀中,正泪眼盈盈地望着那人,她这副模样,总是招人喜欢的。

    萧蕴龄无措地看着红色糖衣粘上了沈策的衣襟,他换了玄色衣裳,看着不明显,但她忍受不了片刻他身上有这种粘腻的东西。

    对吓得她摔倒的始作俑者,萧蕴龄带了几分迁怒。

    “康王殿下,找我是有何事吗?”

    听出她语气的隐隐不耐,萧敛竹脸色彻底沉下。

    “许久未见,希望一叙。”他意味不明地说道,“妹妹该不会忘了我这个旧人罢?”

    他在“旧人”二字加重语调,旁人不知,萧蕴龄却知道他这个词的意思。

    她已经断定萧敛竹不敢将事情公开,因此不愿意与他有过多交集。他做的事情太危险,她现在不需要再冒险了。

    萧蕴龄拒绝道:“我和未婚夫还有事情,还望康王见谅。”

    “沈将军。”萧敛竹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他看着她身边存在感不容忽视的男人,笑着问道:“我与她叙旧,你可否回避。”

    萧蕴龄蹙眉看着他们两个,她握紧沈策的手,轻声道:“我们回去了。”

    她迈开一步,却不见沈策动弹,萧蕴龄转过身体面对他,认真地辨析他的情绪。

    他们站在街口,身后是满街的璀璨灯火,高高在上的神祇悲悯众生,撒下虚幻圣水。

    高举的手臂,攒动的头颅,化着夸张妆容的神明,与飘荡的各色灯笼组成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这场绚丽荒诞的幻境中,他背对着众人,垂眸凝望她。

    她便知道了这两个男人在这一瞬间达成了某种共识。

章节目录

她善良又无辜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二点二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二点二三并收藏她善良又无辜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