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时,萧蕴龄的马车被前面围绕的人群困在路上。

    她从车窗向外望去,人们自动环绕成圈,脸上带着克制的同情,好奇的目光顾忌地往圆圈中心看。

    “发生什么事了?”萧蕴龄出声询问道。

    打探回来的车夫脸上犹带着厌恶,他站在车下回道:“庆安伯府的二公子马车经过时,一名百姓腿脚有碍,没有来得及避让,现下那黄二公子正要将人送官府呢。”

    只是妨碍了马车前行本不是大事,寻常人家只是停下让行人通过,但这黄二公子倚仗家中势力,是个平日里只知吃喝嫖赌的纨绔,他现在觉得被这行人落了面子,便要在他身上寻回场子。

    这个百姓的行为不触犯国法,但若是被安上其他罪名,免不了牢狱之灾。

    萧蕴龄本不该掺和进这些事,但她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闷响,那是额头砸在地面的声音。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人头攒动,跟在身边的护卫帮她开出一条通往现场的道路。

    她的目光在那名腿脚不便的男子身上停下,他的右腿的膝盖一下空荡荡,只有粗糙的裤腿耷拉在地上,随着他的求饶鼓起又瘪下。

    而黄二公子不被男子的可怜打动,反而越发得意,脚尖抬起正要踩在男子的脑袋上。

    围观者无不觉得残忍。

    “住……”萧蕴龄刚刚发出一个音节,耳边席卷的破空声淹没她的声音,接着是皮肉破开的裂锦声。

    周围潮水般的声音顿时消失,像被闷在冰面下,所有人的表情和动作也被冻住了。

    几息之后,黄二公子的怒吼才换回众人的神智。

    “谁敢惹他啊?”

    萧蕴龄听到身后妇女的窃窃私语,她从前面两人之间的缝隙望去,熟悉的面孔让她呼吸一滞,缓慢地吸气吐气中耳边嗡嗡的声响才恢复正常音量,她眼前的人影清晰起来。

    手持鞭子的男子身穿褐色劲装,正一脸不屑地看着在地上嗷叫的黄二公子,他身姿高大挺拔,更衬得地上的纨绔是一张浮肿的人皮包裹蠕动的肥肉。

    人们担忧却又期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跪在地上的男子像是寻到了主心骨,手指紧紧抓着来人的衣摆。

    “林枫!你敢打我?!”男人无能的怒吼穿过一层层人群传递开来。

    萧蕴龄眨了眨眼,她看着林枫无视黄二公子的怒骂,他身边的人将黄二公子及其手下阻拦,林枫伸手拉着地上的男子起身。

    战争结束,虽然他们胜利了,但总避免不了伤亡人员。

    萧蕴龄又看向那一截空荡荡的裤腿,对他的身份已经确定。

    林枫直视对面的纨绔,质问道:“你想把谁送去牢狱?”

    他看着不会处于下风,于是萧蕴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离开时,她的眼睛克制地往他身后望去,但只有重重的陌生面孔。

    她敛下眼帘,专注地盯着地上的路,但上马车时仍不小心绊了一脚,她扶着坐席坐下,脸色因上车的变故而苍白。

    他们已经回来了,只是她还没有见过他。

    林枫的皮肤粗糙了许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变化,对上庆安伯府的公子也不露怯,一切都和去年一般。

    道路两旁商铺林立,达官贵人经过的繁华街道少不了酒楼茶楼。花多一些钱财,便可以在二楼包一间包厢,临街眺望。

    往下看去,前面的纷争结束,仗着身份的纨绔子弟被压着手臂往官府送去,围绕的人群没了热闹便散开了。

    那辆青盖马车缓缓启动,向空阔的道路前行。

    主人家的车窗忘记阖上了,从二楼的角度,可以看见在阴影处的半张侧颜,红唇抿着杯沿,吞咽时白皙修长的脖颈起伏,垂落的耳珰轻轻滚动。

    杯子被人握得更用力些,从杯口处溅出几滴茶水。

    林枫开门进来,第一时间便注意到那岌岌可危的杯盏。他顺着看过去,在他的视线里早已没了什么马车。

    杯子被随意放在桌上,沈策靠在椅背上,厚重的黑色狐裘披在他身上,在地上耷拉了一角。

    他看着与半年前无异,周身萦绕着懒散疏离的气质,似乎不将什么放在心上,垂下的眼睛中像一片不流动的湖泊,没有风能吹起涟漪。

    林枫看着这样的他,不明所以地将吴百山的话带到:“主子,切勿冲动。”

    他始终不知道主子和吴百山之间的哑迷,但他直觉吴百山这话说得不错,主子伤势未好全,像刚才那种杂碎,不应该被影响到心情。

    沈策看向杯底周围流出的茶水,从窗户吹入的冷风从裸露的皮肤灌入,在喉咙中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痒意。

    他没有克制,沉闷的咳嗽声在屋内响起。

    林枫上前将窗户关上,他的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关心,但他向来不善言辞,犹豫许久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安慰沈策。

    他的目光过于明显,沈策即使不抬头也知道林枫在想什么。

    这种特殊的体贴自他受伤之后便时常出现,他们的担忧真情实感,以至于不敢让他知晓,怕令他的落差感更大。

    刀剑伤花费时间与药材治疗,仰仗年轻的身体,总可以调理好,但毒素的入侵如蛛网缠绕,附着在骨头上,非细薄刀片不可剥去。

    一个拿不起剑的武夫,总是可怜的。

    萧华似乎也怕他步了安乐侯后尘,对他的伤病很重视,太医需要什么名贵药材都从她的库房中拿。

    但沈策不如他们想象的在意,他人同情与否,痛快与否,都与他无关。

    只是他好奇萧蕴龄是什么情感,她如果见到他的伤口,会为他感到悲伤,还是会庆幸他得到的报应?

    车轮滚滚碾过沙砾,路上发生的一切在萧蕴龄的脑海中不断重复。

    那截随风摇晃的裤脚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伤残的士兵虽有抚恤金,但日常的生活依旧不便,面对诸如黄二公子这样空有权势却无良心的人没有反抗之力。

    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她总下意识关注沈策的消息。

    他从前的肆意依赖于长公主的纵容,如果他不再能为长公主效劳,他身上的特权将被逐一收回,以前他得罪的那些人会怎么报复他?

    沈策从回京之后一直在府中养伤,旁人对他的忌惮早已不如去年。

    萧蕴龄在京中另置了住处,婚期被推迟到不确定的日子,她不好总借住在姐姐家中。

    回到府上,门房将今日收到的请柬递上。

    那张请柬外表用细致的笔触勾勒一朵枝头的梨花,梨花素白清冷,可是它周围却围绕着绚丽的纹路与色彩,看着奇特且矛盾地相和。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萧蕴龄直觉画师应当是很了解她的喜好。

    她没有心思再去书房,索性在寝屋将它拆开。

    青莲进门就见到飘落在地上的请柬,她弯腰捡起,问道:“这是掉在地上了吗?”

    萧蕴龄扯起一个笑,语气中带着些自嘲:“本想扔到炭盆里,没扔准。”

    等到它摔落在地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

    青莲将请柬放入炭盆中,几乎没有烟雾扬起的炭上很快燃起火焰,纸张燃尽时还维持着原本的形状,青莲匆匆移开视线,但还是看到了上面落款人的名字。

    主子等到了许久的消息,以这些体贴有礼的方式来到她手上。

    萧蕴龄不止看到了沈策的名字,她将所有字都看完了,所以才烦躁不安。

    纸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可是握笔的人好像身体虚弱,写下的字不似寻常遒劲,倒符合了传言中他闭门养病的说法。

    许久后,萧蕴龄道:“明天替我备马车。”

    他既然说了自己命不久矣,她总是要去亲眼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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