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没有理想的男人

    你的理想是什么?

    来自赫敏·格兰杰的这个问题一直回响在德拉科·马尔福的脑海中。

    当他打开那扇黑金大门,回到了马尔福家位于伦敦的私人宅邸时,这问题也依然在他的灵魂中发出震击人心的嘹亮的铮响。

    马尔福家从不谈“理想”。

    或许也曾谈过一次吧,是年纪尚幼的德拉科·马尔福主动谈及了这个话题。

    那时候,他在自家图书馆里东翻西找,看了一整天的书,兴致勃勃地想要同父亲分享自己的疑惑,谈论自己的感受。

    那天,他看的是一本很厚的书,一本有关盖特勒·格林德沃的书。

    那上面,谈及了初代黑魔王有关“巫师统治世界”的理想。

    那时候,德拉科问自己的爸爸——那个坐在客厅的壁炉前揉着太阳穴的年轻男人——他在夜色深重的时候才醉醺醺地回家。

    “爸爸,为什么格林德沃会被打败呢?”铂金色头发的小小男孩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奶声奶气地问,“是因为他的理想是错的吗?”

    “理想?”卢修斯·马尔福冷哼一声。

    他疲惫地靠在扶手椅上,摇着头,扯松了一点他紧紧绷了一整天的蛇纹领带,不耐烦地说:“他输了,跟‘理想’没有关系,纯粹是技不如人而已!他打不过邓布利多,就失败了——就是这样!”

    “是吗?那么,爸爸,”男孩执拗地问,“那个‘巫师统治世界’的理想,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你这个傻孩子,哪个巫师打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卢修斯把头搁在椅背上,叹着气,阖着眼睛说,“站在巫师的角度上,肯定希望巫师能得到比那些麻瓜更好的待遇。谁不想要站到高位上,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

    “那么,怎么会有巫师反对他,还把他给打败了?”德拉科迷茫地问,“那些反对他的巫师是怎么想的,他们不认同格林德沃的理想吗?”

    “理想,理想,你以为他们反对的,是格林德沃提出的所谓‘理想’吗?”卢修斯终于睁开了眼睛,脸色很冷峻。

    他凉凉地对自己年幼无知的儿子说:“他们那是为了反对别人固有的利益,夺取自己的利益!当利益不够分配的时候,两方之间的战争,说到底,就是利益争夺战!傻孩子,别听他们喊什么口号,也别管他们瞎嚷嚷着什么‘理想’!”

    德拉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爸爸。

    他的爸爸正满脸厌恶地说:“理想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傻子才会信!”

    “是这样吗?”孩子迷茫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皱着眉头,正啜饮那杯醒酒药。

    “爸爸,难道这本书上写的不是真相吗?那场战争的真实原因,不是为了理想而战,而是为了利益而战?”他稚嫩的声音似乎受到了冲击。

    “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怎么能全部当真?所有战争的本质都是为了利益!我们当然也可以谈理想,只要有利可图!”卢修斯把那药一饮而尽,将杯子“砰”地放在一个小圆几上,大声说,“它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理想不过是用来哄骗底层巫师,让他们为上等巫师做牛做马的骗局而已!”

    他森然一笑,“不谈谈理想,怎么才能让那些底层人心甘情愿地为了那些手不沾血的上位者在战场里厮杀?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不想想,底层人为了理想死得不计其数、不明不白的时候,那些上位者,他们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掉!”

    德拉科愕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他的这番言论给惊呆了。

    “想想看,为什么理想所诛杀的、被理想所辜负的,从来不是最上面的那个人?”卢修斯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因为最上面的那个人,压根儿就不相信理想。我早已看透这件事,我不信理想;傻孩子,你最好也别信它,一开始就别信。”

    “可是——”小小的孩子张大嘴巴,因为这黑暗的现实而感到震撼。

    “一个妄图思考‘理想’的马尔福是愚蠢的!”卢修斯鄙夷地说,瞪着自己过度天真的儿子,“德拉科·马尔福,你给我记住了,一个合格的马尔福,做任何事考虑的都是‘能否给家族带来利益’,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根本。那些‘理想’只不过是些愚弄人的把戏,糊弄人的口号!你绝不能把这些话当真,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德拉科小声说。

    他眨巴着眼睛,涨红着脸,因为父亲说他“愚蠢”而感到羞愧。

    “我们不是普通巫师,你也不需要去想那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只要听我的,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往下走就行了!继承马尔福家,把‘纯正永胜(Purity Will Always Conquer)’的家族信仰和荣耀传承下去,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卢修斯倨傲地扬起下巴,一锤定音,将这个问题盖棺定论。

    德拉科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爸爸,眼睛里的光开始摇曳。

    卢修斯看着儿子那副委屈的、安静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忽然觉得他的模样很碍眼,很令人心烦。

    他不明白是哪里让他觉得烦躁,但这感受的确有点不对劲儿。

    最后,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认为自己找到了引发他烦躁的原因。

    他凶巴巴地一瞪眼,对儿子说:“行了,赶紧去睡觉!不许再想这个问题了!”

    孩子“嗯”了一声,垂下头,慢吞吞地走出了客厅。

    那孤单的、丧气的、受到冲击的小小身影,穿过长长的走廊,默默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了。

    那天之后,他把那本书藏到了图书馆书架的深处,同他有关“理想”的疑惑一起藏了起来。

    年幼的德拉科·马尔福一直热烈地崇拜着自己的爸爸。

    爸爸不像是妈妈那样,有很多的闲暇可以待在马尔福庄园里;他的大多数时间都很忙碌,忙于在马尔福庄园以外开疆拓土、应酬交际。

    每次德拉科问妈妈,“爸爸为什么那么忙,为什么总是不见人影”的时候,妈妈总是会说,“爸爸是为了这个家在努力打拼。他很辛苦,我们要理解他。你吃的每一口饭,你身上穿的衣服,甚至是你昨天在玩的那把玩具飞天扫帚,都是你爸爸在外面赚来的。”

    她对他温柔地笑着,“你出门在外,大家对你的尊敬态度,也是你爸爸一点一点地从头开始,花了很多年的功夫,重新拼搏出来的。他很爱你,为了你,他愿意做任何事。你要听他的话,别惹他生气。”

    那么温柔的妈妈,从来不骗他。妈妈说的肯定是对的。

    因此,即便他尚未理解爸爸这些话的含义,也将爸爸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再也没想过“理想”这个问题。

    他再也不觉得“理想”这个词汇有什么真实意义。

    直到那天,那个女孩用悲悯的眼神看他,对他说:“哦……马尔福……都没人教过你,要有理想吗?”

    直到那个女孩给出了有关“理想”的定义:“即使不被世界理解,也愿意为之一战的事情,这才是理想!”

    他当时对这些话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愚蠢的对话;然而,奇怪的是,在德拉科·马尔福此后的人生时光里,偶尔地,他会想起这些话来。

    每当想到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有犹疑。

    那些话就像是火种,妄图在他的心里燃烧,却苦于缺乏燃料而一步步走向寂灭。

    今生,当他在布莱克老宅与赫敏谈过“理想”的话题后,那火种,试试探探地招摇着,似乎想要再度尝试燃起什么东西来。

    有关“理想”的思考,成了德拉科无法一笑置之的内容。

    他时时刻刻都在思考着它。

    当他在位于伦敦的马尔福家私人宅邸里穿行的时候,他在思考它。

    当他同赫敏发指环信,说些甜蜜缱绻的情话的时候,他在思考它。

    当马尔福庄园的斑地芒终于被清理干净,他再度嗅到威尔特郡的清新空气和庄园里久违的玫瑰花香时,他在思考它。

    然后,一天早上,当这忙于思考“理想”的少年坐在早餐桌边,听父亲卢修斯跟母亲谈论他的生意经的时候,他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曾经激烈地驳斥过“理想”这个命题的父亲——卢修斯·马尔福——他自己可曾有过理想?

    德拉科当然不能随便问出这句话来,父亲可能会因此恼羞成怒的。

    他首先要做的是,观察。

    观察父亲,看看有什么对父亲来说,可以称之为‘特别’的东西。

    特别到让这个满口利益、满眼金钱、满心筹谋的马尔福家家主愿意为之一战的东西?

    卢修斯今日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生意场上的八卦。

    “……我听说,亚克斯利家在对外售卖他们位于基纳法索的一片土地的所有权和开采权。证照齐全,资质完备。”

    “我听扎比尼夫人提过一两句。”纳西莎啜了一口手中的红茶,微微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态度把旁边恭敬肃立的家养小精灵鼓舞得眉开眼笑——随口问自己的丈夫,“具体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当地的开采计划遭遇了滑铁卢,这件事几乎让他们成了业界的笑柄。我听说,他们原本是想在那片土地上找到如尼纹蛇——那可是个利润很高的魔法物种。”卢修斯从容不迫地翻动着他的《预言家日报》,对他的妻子说。

    这会儿,纳西莎正用挑剔的眼光研究着放在镀银雕花蛋杯中的煮蛋,看看那些煮蛋的形状是否标致完美。她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他们没找到吗?”

    “什么也没找到。”卢修斯幸灾乐祸地说,“只有当地巫师才知道该怎么找那些蛇。亚克斯利家的手下人每次去搜索如尼纹蛇的时候,当地人都一问三不知,比比划划地,假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语言不通确实是个麻烦。当地人的语言本来也不是英语。”纳西莎打定了主意,挑了一个她所认为的最完美的鸡蛋,用下巴示意身旁的家养小精灵把那枚蛋打碎,送给自己的儿子。

    而后,她愉快地问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不找个翻译?”

    德拉科则对小精灵皱了皱眉,让它把煮蛋放在一边,继续品尝自己盘子里的太阳蛋。

    “有翻译,可当地人根本不配合,认为那翻译背叛了他们,‘竟然给英国佬做走狗’。他们把翻译给教训了一顿,给赶走了。”

    “哦,多么野蛮啊。”纳西莎轻飘飘地说。

    “他们从骨子里就不相信外来的巫师,总觉得我们是在密谋残害他们,或者剥削他们。”卢修斯放下报纸,摇摇头说,“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认为自己的家园可以随便被当地政府买卖,成为别人的土地——他们依然住在那片地上,到现在都没走。”

    “我恐怕,亚克斯利家族不是那种能够被随便拒绝的家族,更不是那种可以被随意侵犯利益的家族。”纳西莎的思路很清晰。

    “他们当然不能。他们试图用武力强迫当地巫师离开那块土地,爆发了好几次与当地巫师的冲突。”卢修斯往嘴里送了一小勺茄汁焗豆,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一番,微微愉快地眯起双眼来。

    纳西莎端详着叉子上那根新鲜碧绿的嫩芦笋说:“我明白了。怪不得他们要售卖那块土地。这可不是一个理想的投资地,是不是?”

    “我猜,他们不想再继续折腾下去了。”卢修斯给他妻子的杯盏里添了点儿热茶,言语间透露出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只爆发冲突又毫无收益,这种拉锯战,除了源源不断地耗费亚克斯利家族的资源,没有任何好处。此外,镇压当地人所需要的人手、武器、药品等各类资源,都需要走陆路或者水路去运送,消耗了很多额外的时间、金钱、精力——”

    纳西莎无法理解地问:“为什么不用门钥匙?”

    “当地魔法部倒是挺支持亚克斯利家族——他们也想在开采这件事上分一杯羹——给他们开放了门钥匙的权限,可那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巫师们到处设置法阵,让人防不胜防。”卢修斯遗憾地说,“门钥匙基本都失效了。”

    “这种情况下,当地的魔法部天天派人四处巡视,从那些犄角旮旯里看看有没有法阵,也挺费功夫的。”纳西莎思忖着。

    “基纳法索的魔法部并不像咱们的魔法部一样人手充裕。那就是个草台班子,勉强能应付一点外事活动而已。”卢修斯轻蔑地说,“那种小国家的魔法部,很多部门都尚未构建清楚,人才严重不够,不可能持续性地承担那么大的工作量。”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亚克斯利家族不得不采取迂回手段了。他们是先把东西传送到附近的国家去,再进行资源的流转?”纳西莎摇着头说,“这是极大的消耗。对他们来说,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就越不利。不过一个投资而已,搞得如此剑拔弩张、劳民伤财……”

    “这种偏远小国本来就远未开化。环境又恶劣得要命,要什么没什么;有些原住民巫师甚至都没有自己的魔杖!听说他们治病还是靠煮草根水喝,甚至都没有多少像样的魔药!”卢修斯鄙夷地说,“这么落后的国家,当地人的思想顽固保守也很正常。亚克斯利家族早先投资那里的时候,就该留意这些问题的——他们的风险意识真是一塌糊涂。”

    “的确,这类看似利润巨大的偏远的海外投资,往往都是一个坑,且伴随着数不清的、意想不到的风险。”纳西莎总结道。

    卢修斯切着一块热气腾腾的薯饼,语气里闪烁出点可惜的意味来。

    “可笑亚克斯利家族一早就开始推动如尼纹蛇买卖的相关法规,如今法规落地了,他们却要放弃了。”

    “我想,消息既然传开了,英国这边的大家族们都应该或多或少地清楚了那里的状况。”纳西莎说,“谁还会想买下这个烂摊子?想想就头疼。这块土地,大概会砸在他们手里吧?”

    下一秒,她惊讶地听见,自己一直保持缄默的儿子突然开了口。

    他说:“我们应该买下来。”

    “小龙?”纳西莎疑惑极了。

    “你没听见你爸爸在说什么吗?那块土地上获取不到任何利益,是个很糟糕的投资。想想看,那些语言不通的当地巫师像斑地芒一样,赖在那片土地上,怎么赶都赶不走,他们对外国巫师抱有很深的敌意,甚至阻挠土地的主人寻找魔法生物资源……”

    “可是,获益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不是吗?”德拉科平静地说,“亚克斯利家族并不愚蠢。他们既然买下了那片土地,打通了那里的政府关系,说明那里的确存在资源;他们甚至不辞辛苦地把英国魔法部这边的政策都打通了,不是吗?他们为什么会付出如此多的心力,正是因为看到了背后可观的收益,不是吗?现在缺的,只是最后一环而已。”

    “问题就在于,最后一环打不通。”卢修斯不耐烦地说,“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们的谈话?目光短浅!只看到收益,不看到风险!”

    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儿子口齿清晰地说:“假如我能让那些当地人帮助我们,找到如尼纹蛇呢?”

    “你?”卢修斯抬起眼皮来,瞪了他一眼。

    “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空口白牙地说自己能干成一个能量不小的巫师家族都干不成的事?是谁教你如此自大的?”

    德拉科没有接他这句打压意味颇浓的话。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父亲,顺带提醒您,有关日本飞天扫帚公司进口咱们家的白蜡木木材的事宜,我已经跟他们初步取得了联系,他们很感兴趣。他们下个月准备来一趟英国,想约个时间跟您详谈。”

    “哦。”卢修斯微微惊讶地说。他没想到儿子的动作这么快。

    “小龙,做得真不错。”纳西莎微笑起来,“我真为你自豪。”

    “妈妈,有关基纳法索的那块土地,我依然认为这是值得争取的。”德拉科趁着自己的父亲感到惊讶,重新面不改色地坚持了自己的看法。

    这一次,卢修斯没有立刻拒绝听儿子继续说下去——鉴于他的妻子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虽然他依旧对此满腹怀疑。

    “你究竟是怎么以为这是个好主意的?”他嗤笑一声,忍不住嘲讽起儿子来,“是不是出了一个生意上的好点子,就翘了尾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难道也要派一队人马,去继续那场由亚克斯利家族发起的与当地人的战争?”

    “我认为,亚克斯利家族一开始就走错了棋。”德拉科淡淡地说,“想要一个人脱掉自己的外衣,靠的不是凛冽的寒风,而是如火的骄阳。他们不该贸然对当地人采取武力的,特别是当那些当地人在寻找魔法生物资源方面有着得天独厚优势的时候。

    “哦?所以,你口中‘如火的骄阳’指的是什么?”卢修斯看了他一眼,语气微微缓和下来。

    “礼物。不该带上武器去镇压他们,而是该带上礼物去笼络他们。”德拉科抿了一口鲜榨的橙汁,慢条斯理地说,“前三个月,把当地人所需要的礼物——英国魔法界先进的一切东西——都无偿地送给他们,什么都不向他们索要。”

    “傻孩子,你这是在做慈善吗?”卢修斯的口气再度严厉起来。

    他怒不可遏地说,“做生意可不是这样大手大脚地往外撒钱的!消耗家族的资源,却毫无收益——”

    “卢修斯,打住。”纳西莎冷不丁地打断了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小龙,说下去。”

    卢修斯悻悻地把自己准备往外喷的毒液又咽了回去,差点把自己给呛到。

    他赶紧喝了口茶,压了压自己的喉咙,尽力把自己的威严神态拿出来。

    德拉科镇定地扫了一眼父母,继续说:“三个月之后,依然无偿送给他们礼物。但是,当地人再想要拿到免费的礼物,要加一个先决条件。他们表达自己的需求的时候,得用英语表达,而非当地的语言。”

    “有点儿意思了。”纳西莎感兴趣地说,“告诉妈妈,你用这一招的目的是什么?”

    “语言不通会带来误解,通畅的语言则会带来理解。不要小看语言的力量,这是一种文化的入侵。”德拉科说,“当他们学会了我们的语言——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他们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开始接受我们的存在,继而了解我们的文化、理解我们的规则、明白我们的所求。”

    卢修斯和纳西莎都有点儿惊讶。

    他们无法想象,他们心目中白纸一张的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他们没时间惊讶更多,鉴于他们的儿子还在继续侃侃而谈。

    “而且,当他们试着用英语表达自己的需求,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按照我们的规则做事了。”德拉科说,“这就是撬动他们态度转变的一个支点。”

    马尔福夫妇望着餐桌那边的儿子,在餐桌下偷偷紧攥着彼此的手,希望能同时把彼此掐醒。

    今早的餐桌谈话,原本该与此前发生的几千场餐桌谈话一样稀松平常,如何就成了此刻这样“儿子语出惊人”的场景?

    这似乎是一场他们从未预料过的诡异的梦。

    他们似乎一直醒着,又似乎大梦初醒。

    纳西莎轻咳一声,说:“哦,小龙,你的想法挺有趣的。”

    “有趣,但异想天开。那些人怎么会轻易接受我们的礼物?”卢修斯回过神来,开始冷嘲热讽,“在被上一个土地的主人如此恶劣地对待后,他们对英国巫师的态度是充满厌恶、警惕和仇恨的。那些当地人是不会收礼物的,他们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铁板!”

    “我不认为他们是铁板一块。”德拉科注视着父亲倨傲的眼睛,镇定地说,“基纳法索是一个弹丸小国,它的版图很窄,不可能拥有这个国家发展所需的全部资源。这个国家的资源虽具有独特性,却不具备多样性。”

    他看到父亲的眼睛在微微晃动了。“在当地资源时有匮乏的情况下,有几个人会拒绝免费的东西?铁骨铮铮的人可能不需要这份礼物,可总有人的骨头不那么硬,是需要这份礼物的。”

    “小龙,你所说的礼物,具体是指什么?”纳西莎问。

    “礼物,可以是任何东西。它可以是当地的孩子急病时候,我们送给绝望的母亲的一瓶救命的魔药;它可以是爱美者所渴求但从未拥有过的漂亮绸缎,也可以是渴望炫耀、追求速度者所买不起的一柄飞天扫帚;它甚至可以是一个机会。”

    “机会?”卢修斯缓慢地吐出这个词,像是一条发现了猎物的毒蛇在吐信子。

    “没错,”德拉科轻声说,把吸引毒蛇所需要的饵均匀地洒到父母的耳朵里,“那些从没出过基纳法索的年轻人们,就没有一两个对外界感到好奇的吗?假如食宿交通全免,诚心诚意地邀请他们来英国魔法界看看,会是什么结果?”

    “依旧是撒钱的扶贫项目……”卢修斯嘀咕着,来挣扎着表现对儿子天真想法的反对态度。

    “等那些气盛的年轻人见识到了更先进的技术、更好的生活、更多样化的人生际遇,有几个人还可以重新回到那片土地,安于现状?他们跟当地那些意志坚定的顽固守旧派,还能拧成一股绳吗?那些年轻人的父母,又会支持谁?”德拉科云淡风轻地说,“恐怕多么硬的铁板,都会出现裂痕。”

    纳西莎哑口无言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脸上一派光风霁月,表情依然纯洁可亲;可他看似无辜的嘴巴里却说着一连串的阴谋诡计。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说:“小龙,你是想同他们打心理战,是不是?”

    “难道只有真刀真枪地干,才是战争,才能获取胜利?不战而屈人之兵,以人心为战,难道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德拉科拿着一柄银质调羹,悠闲地搅拌着杯中的咖啡,若无其事地说,“这件事的底层逻辑是分而治之。给他们看到机会,又不能让所有人都得到机会。同化一批人,拉拢一批人,让靠拢我们的那批人与不服气我们的那批人争论不休,让他们自己陷入内耗,他们自然就没有时间同我们争斗了。”

    德拉科说完这番话,啜了一口咖啡,忽然发现自己的父母一片寂静。

    “怎么了?”他缓慢地打量着他们,眼睛安静地眨动着,“我说得不对吗?”

    “算是——有点道理吧。”卢修斯压抑着自己震惊的心情,与自己的妻子对视一眼。

    他在西茜眼中同样发现了无比震惊的神色。

    “小龙,你是怎么想到要这样解决基纳法索当地人作乱的问题的?”纳西莎突然问,“这问题的答案,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她望着自己15岁的儿子,心情极度复杂。

    她既觉得无比欣慰,又感到无比讶异。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小龙竟然能对一件事有如此深刻的思考,甚至能够说出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建议来?

    “哦,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的儿子轻松地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所想出来的办法的依据,一直都藏在你们的谈话中啊。”

    这对父母再次沉默了。

    没错,儿子给出的解决办法的论点依据,全部都出现在他们刚刚的谈话内容里。

    “你是真心确定,你看好那片别人都不看好的土地,并认为它有利可图吗?”纳西莎轻缓地说,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我确定。”德拉科踌躇满志地说,“如果马尔福家买下了那片土地,我愿意在这件事上出点力。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亲自去基纳法索——霍格沃茨快要开学了——但是我起码可以参与‘开发基纳法索土地各项事宜’的讨论和决策。”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买下那块地来试试。”纳西莎说,对自己的儿子微笑了。

    “西茜,我们可以吗?”卢修斯转过脸来,一脸不敢置信地问自己的妻子。

    “当然可以。”纳西莎瞪了他一眼,“是不是,卢修斯?”

    “啊,那就买吧。”卢修斯无奈地说,“反正咱们买得起。”

    他瞪了一眼德拉科,勉强收回了自己的震惊表情,语气强硬地说:“傻孩子,买这块地,我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投资失败,你让马尔福家遭人耻笑的话,我唯你是问!”

    德拉科泰然自若地点点头,似乎没有把父亲的强硬态度放在心上。

    “我吃完了。那么,父亲,母亲,恕我先行一步,我还有些私人信件要处理。”

    在父母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施然冲父母行了礼,大步走出了房间。

    当房间只剩下夫妻两人的时候,一脸疑惑的卢修斯问:“西茜,为什么要买那块地?你知道,儿子对那个国家并不了解,不过凭我们的几句交谈,给出了一个粗略的对策而已。就算他的想法里不乏亮点,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直接决定买下这块地,太过冒险了。”

    “卢修斯,即使把这块地买下来,闲置在那里,又能怎么样?不影响我们任何的生活。”纳西莎傲慢地说。

    “那倒是,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卢修斯说,“可我觉得,他的胆子太大了,甚至有点冒进,缺乏一个马尔福应有的谨慎。”

    “小龙难得对什么事情感兴趣,难得发表一番他的想法,我们得支持他。既然他的想法具备一定的可实施性,对此事也抱以一种积极的态度,不妨就买给他练手,让他真刀真枪地感受一下现实的拷打。”纳西莎目光沉沉地说,“这不正是父亲要求我们对他做的事吗?万一失败了,就当是个经验教训;万一成功了,那也是一桩美事。”

    “问题是,买那块地的话,有点麻烦。别的先不提,那些大家族们肯定会看我们的笑话,”卢修斯嘟囔着说,“这下,该轮到亚克斯利家族的人以为我们是大傻子了。”

    “我倒觉得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借机向亚克斯利家族压一压价格,他们急于脱手,又只有咱们一个买家,肯定愿意多让几分利。”纳西莎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买卖土地而已,不过就是一笔生意,妨碍着谁了?就算我们买来砸着听个响儿,又能怎么样?我倒要看看,我们买这块地,谁敢说我们半个‘不’字。”

    “行吧,”这位马尔福家的家主不情愿地站起身,低声说,“你开心就好。”

    “等等,卢修斯,你要去哪里?”纳西莎不解地问。

    “去跟底下人研究研究,究竟得花多少钱买那块倒霉的地才划算点儿!”卢修斯轻哼了一声,把玩着他的蛇头手杖,急匆匆地走了。

    纳西莎摇了摇头,微笑起来。

    她啜饮了一口手中的红茶,想着儿子今天发表的精彩言论,不由得心花怒放。

    儿子,似乎真的长大了。

    他似乎不再囿于庭院,而是逐渐志在千里了。

    暗自高兴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丈夫遗留在餐桌的《预言家日报》上,被一则有关“魔法部即将筹办一场高规格舞会”的新闻吸引了眼球。

    她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对门口恭敬候着的家养小精灵吩咐道:“下午把我的首饰盒都拿到客厅去,我要挑选舞会所需的首饰搭配——多拿点儿祖母绿的首饰过来。”

    当天下午,当德拉科·马尔福拿着一本《今日变形术》缓步走进客厅的时候,正巧看到母亲纳西莎端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对着一面飞鸟与花叶主题的木鎏金精雕穿衣镜,大张旗鼓地挑选自己的首饰。

    家养小精灵们则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举着她的首饰盒们,按照她的指示上前或者退后。

    家养小精灵米娅正举着一个沉甸甸的首饰盒,站在她的女主人面前。她瞥了一眼女主人高傲威严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出,赶紧把首饰盒抬高,挡住了自己的脸,生怕被怪罪“失了礼数”。

    小精灵专心地研究了一会儿面前的银质首饰盒的盒面——正中镶嵌着一颗漂亮的深蓝色玛瑙石——听见旁边的另外一个小精灵正恭敬地、尖声尖气地对女主人说:“女主人,您再看看这一条名字叫做帕蒂尼奥的项链,100克拉的哥伦比亚祖母绿,60克拉的钻石……”

    “那条太重了。”纳西莎扫了一眼米娅手中的首饰盒,冷淡地说,“我要在舞会上戴一整晚,鲁比,你是想累死我吗?”

    (鲁比,Ruby,亦有“红宝石”之意。)

    “高贵的女主人,鲁比绝没有这个意思!”鲁比诚惶诚恐地说,深深地行了一礼。

    纳西莎厌倦地摆摆手。“给我看看左边那一条,我好像没见过它。”

    鲁比赶紧低声催促米娅走开,左边的那个小精灵则在鲁比急促的招手下慌忙走上前来了。

    “左边的这条祖母绿钻石项链是尊贵的主人昨天刚买回来的,他吩咐我们,让您试戴一下,看看喜不喜欢。”鲁比又冲女主人行了一礼,声音虽然有点儿颤抖,却竭力保持热情的语气,“项链上缀着11颗重量从3.03到12.34克拉的哥伦比亚祖母绿钻石……”

    就在这时,纳西莎从镜子里蓦然发现了儿子的脸。

    “哦,小龙,你来了!”

    她立刻微笑起来,转过头,对儿子说:“来得正好!舞会那天要穿的衣服,我已经给你挑好了。什么时候方便给你送过去?”

    “谢谢您。”德拉科微微蹙眉,淡淡地说,“其实,我可以自己挑的,母亲。”

    “小龙,别跟妈妈这么客气。”纳西莎听到儿子叫自己“母亲”的时候,总是有点儿心里不是滋味。

    她竭力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口吻却依旧不容任何人置疑。

    “衣服这种东西,事关马尔福家的门面,当然得让妈妈来挑更不容易出错,是不是?”

    德拉科没有言语。

    “过来点,小龙。”她招招手,盯着慢吞吞踱步过来的儿子,欣慰地打量着他,又想起了他今早说过的那些惊人的商业投资建议。

    “小龙,你这个暑假是不是又长高了?也长得壮实了很多。妈妈的儿子长大了,是不是?哦,妈妈真为你感到高兴。”纳西莎小心地端详着他的表情,忽然用一种积极热烈的语气说:“对了,你爸爸已经张罗着去给你买那块地了。”

    然后,随着儿子的靠近,她看到了他蹙着的眉头。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爸爸今天早上对你的态度有点强硬,是不是?”纳西莎敏感地考虑着儿子蹙眉的理由,猜测着儿子的想法,并且试图安抚自己的儿子。

    “小龙,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猜他不是故意这样对你的。大概是因为他最近生意上的事情比较繁杂难解,他的脾气才这样容易暴躁。”

    “我可不能这么说。在我看来,父亲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温柔——”德拉科淡淡地说,“他总是很强硬的。”

    “哦,小龙,相信我。你的父亲只是表面上强硬,我认为,他的内心是有温柔的一面的。”纳西莎一边说,一边对鲁比满意地点点头。

    鲁比心领神会,将放置着卢修斯新买的项链的首饰盒合上,特地放在一边,重新召唤了一个小精灵。

    那小精灵举着一个尚未经过纳西莎打量挑选的妆匣,缓缓打开了那个嵌着雕花粉色石英石的银鎏金累丝烧蓝的妆匣盖。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德拉科板着脸说,“您究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抠搜出他的温柔一面的?”

    纳西莎的手指在那个新打开的妆匣里挑挑拣拣,漫不经心地说:“事实上,在我嫁给他的那天,我就发现了。”

    德拉科抽动起嘴角来。

    他问:“怎么,难道我父亲穿上婚礼的礼服,就能改变他的傲慢表情和强硬态度?我不能想象这件事。”

    纳西莎掂了掂手中的一件产自阿富汗的祖母绿戒指——觉得它大概有10克拉重——低声对儿子说:“德拉科,要知道,我是布莱克家的小女儿,你外祖父又惯于大手大脚、挥霍无度。我跟你父亲结婚的时候,手中是没什么财富的。如今这些首饰,我那时候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怎么会?外祖父去世前给我送了很多东西——”德拉科说。

    “那是因为,他去世前是布莱克家的家主——可以开布莱克家的金库——他当然可以送给你那些值钱玩意儿。”纳西莎冷静地说,“我结婚的时候,他还不是布莱克家的家主。”

    “哦——”德拉科忽然记起来,确实是这样的。

    小的时候,外祖父出手确实没那么大方。

    “而且,你的贝拉姨妈结婚的时候,你外祖父把家里的值钱货都给她了。她是长女,本来就比家里的其他女儿地位要高;她结婚那会儿又风头正盛,在各种层面上都颇受重视,你外祖父就更加需要给她无比体面的尊荣了。”纳西莎平静地说,“我本来就没法跟她相提并论,我当时也没想跟她相提并论。”

    “我对此感到很遗憾,妈妈。”德拉科说。

    “那时候我除了一个高贵的姓氏,身无长物。”纳西莎低声说,“你知道那些其他家族的老姑婆们讲话可以多么刻薄,对不对?婚礼的时候,她们一直在挑剔我,说一些酸话。”

    “她们说了什么?”

    “什么话都说。婚纱不够精美,首饰不够豪华,嫁妆少得可怜——甚至摆不满首饰盒。”

    德拉科望着自己的母亲,一时无言以对。

    他没想到,她还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窘境。

    一直保持着高贵姿态的母亲,还曾经被人刻薄对待过吗?

    他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后槽牙,突然问:“妈妈,嘲笑你的都是哪些老姑婆?告诉我她们的名字——”

    “没关系的,不必在意,她们都死得七七八八的了。重点不在这里。”纳西莎微微一笑,“重点是,那天晚上,当我把从母亲手里继承来的几件首饰摘下来,在梳妆镜前暗自神伤。”

    她拨弄着妆匣里的那些戒指,拿起一柄双面立体錾刻的翡翠雕花手柄的镶宝的放大镜,对着那些戒指比较成色,语气里非常安详。

    “要知道,我那时候太年轻,物欲强盛,又总是希望自己能够高人一等,还处理不好自己偶尔失衡的心态。”

    “您当然得高人一等。至于物欲,我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德拉科扫了一圈那些戒指,觉得自己的母亲大概率还是会选择先前那个祖母绿的。

    他把目光投回到自己的母亲身上,轻声说,“然后呢,妈妈,您现在还在为此伤心吗?”

    “早就不了。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为这种事情伤过心了。”纳西莎说,“那天晚上,有人安慰了我——是你的父亲。”

    “啧,父亲还会安慰人?”德拉科说,“我还以为他只会讥讽人呢!”

    “相信我,我那时候也以为他只会讥讽人。我当时以为,他看起来那么傲慢,一定会耻笑我的。他那么富有,却没有娶到一个财富足以与他匹敌的妻子,而是娶了一个没有财富、只有姓氏的女人。可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德拉科前世从没听母亲提起过这样一段过往。

    那时候,他和母亲的谈话,往往是以他抱怨波特他们开始,又以他抱怨波特他们结束。

    他以前从没有主动关心过母亲的想法,也没关注过多少父母之间的关系。

    他那时候关注的大多是自己的喜怒哀乐。

    直到今生,当他刻意留心的时候,他才从父母的相处细节中发现一点端倪,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他所想的还要紧密。

    “那么,父亲说了什么?”他好奇地问。

    望着儿子好奇的眼睛,纳西莎回想起初时那个年轻、傲慢、满眼锐气与朝气的卢修斯·马尔福。

    这个男人对自己没见过几面的妻子表现得客气但疏离,即使在自己的婚礼上也保持着倨傲高贵的姿态,让纳西莎心中感到忐忑不安。

    婚礼结束后,年轻的新郎更是因为忙于应酬,耽搁至深夜才走进了妻子的卧室。直到看到对镜垂泪的纳西莎时,卢修斯脸上一直维持着的倨傲神态终于犹豫着打了点儿折扣。

    “你怎么了?”他清冷的声音出现在空气里。

    纳西莎没有说话。她忙着把自己的首饰盒给匆匆关上。

    而他大步走到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眼泪汪汪的妻子,怔了怔。

    他试探着伸出手,轻缓地拭去了她腮边滚落的泪珠。

    纳西莎没有拒绝他。

    她用含泪的蓝眼睛呆呆地注视着镜子里的那个年轻的、俊美的、神色高傲的男人,那个她尚不熟悉就被父亲指派给她的丈夫,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人生,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所说的“完美婚事”,真的会是那么完美无缺的吗?

    她能扮演好一个完美的妻子角色吗?

    她能得到身后这个男人的尊重吗?

    卢修斯正缓缓俯身,将他板着的脸低到她的耳边来,皱着眉头,注视着镜中的她。

    她盯着他似乎写满无情的俊美的脸,颤抖着,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或者说什么。

    他会像那些老姑婆那样,嘲笑她那点儿不足以匹配得上马尔福家财富的嫁妆吗?

    他会认为,他的新婚妻子给他丢脸了吗?

    纳西莎的眼中重又蓄满了泪水。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因为某种自尊心受挫的感受太强烈了。

    可她强撑着,睁大眼睛,甚至不敢眨眼。她怕眼泪再落下来。

    纳西莎当然有自己的傲骨。

    她不想在自己的新婚丈夫面前毫无尊严地哭泣。

    在她不确定他会不会伤害她以前,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一面给他看。

    卢修斯注视着镜子中那美丽、哀愁又倔强的妻子,忽然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在他幼时,他也曾目睹母亲对镜暗自垂泪。

    只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尚且不能理解母亲伤感的原因,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那个美丽、哀愁又倔强的女人。

    多年过后,当他再次面对一个被冠以“马尔福”姓氏的女人的时候,他忽然厌倦了看这样如同轮回般的静美枯败的空寂场景。

    无论如何,他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对镜垂泪的马尔福夫人了。

    幸运的是,卢修斯瞥了一眼她光秃秃的脖颈和那个被她慌张关闭的首饰盒——没有忽视它那曾一闪而逝的空荡内在,忽然在刹那间,找到了自己这位新婚妻子所伤感的原因。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父亲口中的慌张的、无知的、愚蠢的孩子了,他能做成很多事,他能实现很多抱负,他有大好的前途和远比父亲更加璀璨的人生。

    更重要的是,他能敏锐地发现自己的妻子伤心哭泣的原因,并且绝不会像他一样对此不闻不问。

    在这一点上,卢修斯·马尔福认为,他比父亲强多了。

    “纳西莎,别哭了。”他注视着镜中的女人,低声说,“我们一起把你的首饰盒给填满,好不好?马尔福家有很多珠宝,我明天都把它们拿来给你。”

    莫名其妙地,他试图缓和自己冷硬的语气。“假如还是不够,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买给你。你以后绝对会是那群贵妇里最亮眼的人,我保证,你的珠宝永远是她们中间最贵最好的。”

    纳西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真的吗?”她忽然哽咽了。她忍不住再次确认:“你——愿意这么做吗?”

    这个年轻的男人眼中的倨傲神色又浓重了起来。

    “当然。你既然嫁给了我,就没人可以再小瞧你。你要记住,你是马尔福家的女主人,你拥有着最高贵的血液,最纯正的姓氏,最贵重的珠宝。”他再次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语气强硬地说,“我保证,以后没人敢再对你说三道四,任何人都不能瞧不起你。这是卢修斯·马尔福对纳西莎·马尔福做的承诺。”

    泪眼朦胧中,纳西莎望着镜中那个男人的脸,他的语气同他的脸部棱角一样强硬,可她完全不在意这些了。

    她更在意的是,他虽然板着脸,替她拭去眼泪的手指却很温柔;他的话语虽然倨傲,却神奇地抚慰了她那颗不想屈居人下的、渴望永远高高在上的心。

    “喔,那么,你愿意叫我‘西茜’吗?”年轻的妻子抽噎着,努力地止住了眼泪,试图对镜中的男人微笑,“我的家人——都这么叫我。”

    “当然,西茜,我当然愿意。”他轻声说,目光专注地抹掉了她脸颊上的最后一点水迹。

    纳西莎没有再哭。

    因为她看到,那个板着脸的男人终于淡淡地、欣慰地、骄傲地随着她一同微笑了。

    说到这里,纳西莎脸上露出淡淡的、欣慰的、骄傲的笑容——正如当年卢修斯的笑容那样。

    她抚摸着耳垂上那只23克拉的来自哥伦比亚安第斯山脉木佐矿区的祖母绿耳环,一边拿手镜观察它,一边对自己的儿子说:“妈妈有点虚荣,是不是?可我感到最幸福的一点就是,你爸爸他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他有时候甚至比我还要虚荣一点。我对此表示很满意。我也从不觉得他心里没有温柔,他只是习惯于摆出一副强硬态度而已。”

    “哦,是这样吗?”德拉科轻声说。

    这是他前世从未有机会所了解的父亲的另一面。

    倨傲的、强硬的、虚荣的父亲,对于同样虚荣的母亲所释放的独特的柔情。

    “德拉科,我告诉你这个故事,是想顺便提醒你一件事。”

    纳西莎的话语中似乎颇有深意。

    “到了今天,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很庆幸当时在婚事上听从了你外祖父的安排。我当时并没有深刻地了解你爸爸是个什么人,也曾内心怀疑过自己会不会得到幸福;但有一点我很确信——你的外祖父绝不会坑害自己的女儿。事实证明,我的父亲没有给我挑错丈夫。”

    德拉科没有说话。他不认为母亲的想法是对的。

    假如母亲认为自己这样的婚姻是幸福的,不能说明这样的婚姻是正确的,只能说明她足够幸运。

    况且,这种她所以为的幸福,程度究竟有多深?

    于是德拉科打量着自己的母亲,突然问:“母亲,您爱父亲吗?”

    他从没听见父母之间对彼此说“爱”。

    祖父曾说,父母的婚事是家族利益结合的产物,并非因“爱”而生的。

    可是,在某一瞬间,当他看到母亲谈论到父亲的表情,他觉得,母亲所体现的神态,似乎与“爱”息息相关。

    那么,定义自己“婚姻幸福”的纳西莎·马尔福,对“爱”是什么态度?

    她认为自己在“婚姻”中得到“爱”了吗?

    “德拉科,不要轻易言‘爱’。”纳西莎慌忙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爱是太过于沉重的命题。你这辈子可以喜欢很多人,却只能爱一个人。孩子,不要轻易把你的爱仓促地给出去。”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又想要谈论你的恋爱问题了吧?你可以说,你‘喜欢’那个麻瓜种女孩,妈妈可以勉强听一听你这些傻话,不跟你计较。”她严峻地说,“但是,不要再轻易说‘爱’了。‘爱’会是你的弱点,也是随时可以伤害到你的利刃。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这么轻易就给出自己的爱,特别是,当他处在一个远不能深刻了解‘爱’的年纪。”

    “爱是弱点,也是利刃。”德拉科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这就是母亲对“爱”的定义吗?

    然而,这把爱的利刃,究竟是朝向谁的呢?他的目光晦暗不明。

    譬如,世间父母皆言“爱”孩子。

    他们伤感地说,因为这“爱”,孩子可以随意将利刃加诸他们心头。

    可他们,就不会将以“爱”为名的利刃,反手刺于孩子的心间吗?

    恐怕,这份爱,对彼此而言,都太沉重、太伤怀、也太刺痛了。

    譬如第二天,卢修斯·马尔福在二楼小客厅所说的话,更加证明了一点:父母自以为是的爱,往往会给孩子心里扎一刀,而他们对此一无所觉。

    “那块土地的买卖事宜,已经在谈了。”他把玩着手中的蛇头手杖,在妻子鼓励的眼神中,对自己正在翻看《幻影显形常见错误及避免办法》的儿子说,“日本的飞天扫帚公司的代表,我已经同他们约好了时间。”

    “很好。”他的儿子冷静地说,又翻了一页书。

    卢修斯盯着自己表情冷静的儿子,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扔在儿子脸上的茶盏,想起来自己还没同他正式道过歉。

    他依然对此胆怯,并决定对此事绝口不提。

    而后,他又想起了自己扔茶盏的理由,想起了自己对于儿子人生的种种担忧。

    也许该试着再跟孩子讲讲道理了,卢修斯抚摸着手杖上的蛇头,惴惴不安地想。

    德拉科能提出那些想法来,证明他并不是过去的那个一无所知的天真孩童了。

    卢修斯回想着近些日子与儿子相处的点滴。围观他处理家族事务的这些时日里,儿子对他一直态度恭谨,也很虚心求教。

    也许儿子的头脑已经不再那样发热,可以听得进人言、听得了劝了。

    “我们需要谈一谈,德拉科。”卢修斯说,“我想知道,你现在是否还坚定不移地相信邓布利多的每一句话。”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拉科放下了书,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前不久,你的祖父曾经跟你聊过邓布利多的一些过往。”卢修斯说,“我想,到了这时候,你应该更加清楚他是一个怎样复杂的人。对他此前说的那些话,你难道就没有丝毫怀疑吗?”

    “父亲,难道您前两天没看见麦克尼尔死在阿兹卡班的新闻吗?”德拉科说,“您还觉得,我说的话是空穴来风吗?”

    卢修斯沉下脸来。

    他当然看见了那则新闻,也嗅到了一股气息——不对头的气息——阴谋的气息。

    “不过是死个囚犯而已。”他闭了闭眼,强硬地说,“身体衰弱之人,经受不了摄魂怪的汲取,也是常有之事——”

    “不。”纳西莎忽然说,“没那么简单。我去看望贝拉的时候,恰巧看到过麦克尼尔。他那时候看起来很健壮。如果没有突发情况,他是绝不可能在几天之后忽然就衰弱而亡的。”

    卢修斯讪讪地闭了嘴。

    他不自觉地抚了一下自己左手的手臂,心中想起它在去年圣诞夜的短暂刺痛;他又想起两天前他去同老诺特喝酒,老诺特曾经醉醺醺地告诉他圣诞夜所感受到的左手臂的刺痛感觉。

    他终于判定,这疼痛并不是空穴来风。

    “也许你是对的,邓布利多说的可能是真话。”过了一会儿,他勉强地说,“可是,邓布利多拿不出任何决定性的证据来。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黑魔王曾经复生过了。”

    很好,德拉科想。

    终于等到父亲的这句话了。

    他的话语虽然勉强,但好歹,他终于承认“邓布利多说的可能是真话”了。

    “有证据的。”他冷静地说,试试探探地开始为他们勾勒出更多真实的图景,“只是,我之前没告诉你们而已。”

    卢修斯和纳西莎平静的神色破碎了。

    “什么——什么证据?”卢修斯握紧了他的蛇头手杖,站起身来,厉声说,“告诉我!”

    德拉科神色古怪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地说:“黑魔王的魔杖。”

    卢修斯愣怔着,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魔杖出现在那夜的墓园里,就在那婴儿的身子底下。”德拉科用一种冷静又残忍的语气说,“它现在收藏于邓布利多的校长室里。父亲,想一想吧,自从黑魔王倒台以来,您可曾听过这魔杖的消息?如果不是黑魔王曾经复生过,这魔杖从何处得来,谁又敢用它呢?”

    卢修斯面色苍白。

    “父亲,我恐怕,‘黑魔王曾经复生’这件事,从来就无关邓布利多本人值不值得信任,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德拉科说。

    “就算这件事是真的又怎么样?”卢修斯的脸忽然涨红了,“你说过,邓布利多已经把他给消灭了,不是吗?这件事,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父亲,我不得不考虑一件事。假如黑魔王那天顺利复生了,我们该怎么办?”德拉科说,“我们是支持黑魔王,还是站在邓布利多那边去?”

    “无稽之谈!”卢修斯怒喝道,“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德拉科没有就此放过自己的父亲。

    “假如他还活着,父亲,您会想让我去做食死徒吗?”他残酷无情地问,“您会让我听从黑魔王的指示,去冒着生命危险战斗在战场上,或者去用索命咒杀人吗?”

    纳西莎倒抽了一口气。

    德拉科只管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父亲,没有看母亲。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了。

    前世,德拉科·马尔福从没有机会跟父亲好好谈过这个问题。

    卢修斯被抓入阿兹卡班的时候,马尔福家一片惊慌,没人想到过德拉科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巫师会紧接着被黑魔王要求“成为食死徒”,他们从没有讨论决策的机会;

    等卢修斯出了狱,已经物是人非,德拉科已经被印上黑魔标记很久了,邓布利多也已经死了,再考虑“父亲会不会想让他去做食死徒,会不会想让他去杀人”,还有什么意义?

    当时,有太多的不得已。

    可今生,当一切可以从头再来、重新选择的时候,德拉科·马尔福忽然想要明确这件事。

    他想知道,父亲究竟对他有着怎样的期许?

    ——父亲想让他当个杀人犯吗?

    “小龙,住口,你太过分了!”纳西莎焦急地说,“快向你爸爸道歉!”

    “我可以道歉,在父亲回答我的问题之前。”德拉科执拗地说,依然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一丝厌恶,“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也想让我印上那个黑魔标记,让我做个杀人犯,并且因此感到自豪?”

    卢修斯·马尔福收紧了下巴,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他前食死徒的身份,终究让儿子觉得丢脸了,是吗?

    看似儿子是在忧心自己的未来,实际上,他是在介意父亲的过往吧?

    原来,在儿子心中,他做过食死徒,就等同于是个肮脏的杀人犯吗?

    “小龙,你怎么可以这样质问你的爸爸?”纳西莎厉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子对他说话,他从来就不是个杀人犯!你在伤他的心!”

    卢修斯铁青着脸,攥紧了自己的手杖。

    “没关系,西茜,我的过往在马尔福家从来不是秘密。既然他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把话说清楚。”

    “德拉科,你不会成为食死徒的。咱们家有一个——就已经够了。”他咬着牙,生硬地说,“至于杀人犯,我从来都不是;我对你未来的期许,也比杀人犯要高一点。”

    德拉科望着父亲难看、严厉又真挚的脸,心中感慨莫名,复杂万千。

    这个融合了前世今生的疑惑的重大问题,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父亲其实——他其实并不希望儿子做食死徒啊。

    父亲其实并不希望他去杀人,是不是?

    曾经,德拉科还曾愚蠢地以为,自己子承父业,印上那个标记,会在某种程度上让父亲觉得骄傲呢。

    也许,那时候,他的理解太离谱了,是这样吗?

    德拉科的喉头哽咽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湿润起来。

    他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出现了一丝抖动。

    他再次急切地问,想要再确认一遍:“您确定——您不想让我印上黑魔标记——从来都不想吗?”

    卢修斯盯着儿子晃动的灰色眼睛,忽然发现,那孩子的眼睛似乎闪过了一丝脆弱。

    这种眼神,在这个暑假里很少见到。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难过。

    就在这一刻,这位曾经因为儿子的成长速度和叛逆态度而感到不安和惶惑的父亲,重新感觉到一点:儿子远未成熟,依旧是个迷茫的、需要父母指导方向的孩子。

    卢修斯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看看我,我有多么生不逢时。”他转过身,没有再看自己的儿子,而是透过窗户望着马尔福庄园的景致,低声说,“我有着很硬的父辈关系,有着你母亲带来的深厚的人脉关系,本该是得天独厚的人物。但是,就因为这个标记,我的底子不够清白。很多事情,我需要花费比常人多出百倍的努力才能做得成。”

    德拉科静静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他似乎有点惆怅。

    “德拉科·马尔福,让我索性把话给你说清楚。”卢修斯终于转过身来,望着自己的儿子,冷冷地说,“假如黑魔王还活着,马尔福家当然要审时度势,从中博弈,看看站在哪一方更有利可图;可这件事妨碍不着你,这是我该做的事,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霍格沃茨安安心心地完成你的学业。”

    听到这里,德拉科又从那份触动中走出来,再度沉默了。

    是啊,父亲不想让他做食死徒,可父亲同样没有放弃“钻营”的想法。

    看来,现在不能急着把“黑魔王灵魂尚在人间”的消息告诉父母。

    尽管他们并不享受听到“黑魔王曾短暂复生”的消息,看似对黑魔王心存忌惮;然而,他们假设“黑魔王还活着”的第一反应,还是毫不犹豫地想要“从中博弈”,想着怎么“有利可图”。

    还远未到可以向他们和盘托出的地步,德拉科想。

    “更何况现在,按照你所说的,黑魔王已经被邓布利多消灭了,你就更不需要担心这些杞人忧天的问题。”卢修斯说,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摆出一往如常的倨傲姿态,对儿子说,“你只要保持手腕干净、底子清白,按照我们给你的人生规划顺顺当当地往下走,所有的大门都会对你次第敞开。你不会经历像我一样曲折凶险的人生,你会有一个比我更加前途无量的、光明如许的未来。马尔福家会在你的手中发扬光大的,正如你祖父所期许的那样。”

    德拉科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心情复杂。

    他似乎在看自己的父亲,又似乎透过父亲的脸,看着那些久远的过去和渺远的未来。

    但无论在看什么,在父亲所规划的未来蓝图里,他看不清父亲的理想在哪里,更看不清自己的理想在哪里。

    即使不被世界理解,也愿意为之一战的事情,存在于父亲的蓝图里吗?

    没有。

    没有理想的马尔福们。

    这是一种刻在马尔福们血液里的诅咒吗?

    德拉科重新回归了平静,露出了苦涩的微笑。“所以,我的人生,我的命运,自我出生以来,就已经被规划安排好了,是不是?我的用处就是用来传承身上流淌着的马尔福的血液,我的一生就是为了马尔福家的辉煌的海市蜃楼添砖加瓦的,是不是?”

    在父母无法理解、微微愕然的眼神里,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我自己想要做什么,我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不需要考虑,也统统都没有意义,是不是?”

    “理想?你这个傻孩子,你是在自寻烦恼!德拉科,道理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我拿出了自己的诚意!”卢修斯一挥手,强硬地说,“你想知道你的人生,你的命运?那么,我告诉你,听从父母的安排,好好地把马尔福家的这条路稳稳当当地走下去,这就是你的人生,这就是你的命运!”

    天知道,卢修斯有多么羡慕自己的儿子!

    他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有着这样爱他的父母,这样优渥的环境,这样前途光明的未来!

    这孩子一生都不需要担惊受怕、劳心劳力,父母都帮他把路给铺好了!

    他凭什么不知足,还要要求更多?卢修斯满心恼怒。

    “知足吧!这是别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好命!”这位马尔福家的家主用如同利刃的眼神狠狠地剜了儿子一眼,拂袖而去。

    于是,儿子的心再次被利刃所伤,尽管父亲认为自己才是被利刃所刺痛的那个人。

    德拉科看着他怒气冲冲走下楼的背影,一种阻塞胸腔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他心情复杂地、郁结深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纳西莎终于说了话。

    “德拉科,你爸爸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他对外光鲜亮丽,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闷。你真不该这样对他说话的。他不是铁打的,他也会伤心的,你知道吗?”

    “也许我不该这样对他说话,可他对我也没有客气到哪里去,不是吗?”德拉科冷冷地说,“我也不想让他伤心,但是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必须要确认这件事。”

    纳西莎沉吟不语。

    她能感觉到儿子在意着丈夫的看法,正如她能感觉到丈夫忧心着儿子的未来。

    可是,她不得不注意到一点。当儿子展露锋芒,而非像以前那样温顺的时候,这对父子的交流过程,总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某种剑拔弩张的状态里,总是没有一个平和的结果出现。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她忽然想起了儿子从霍格沃茨回到家里的第一天晚上,那只砸向他的茶盏。

    似乎就是从那只茶盏开始,德拉科开始越来越多地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而非恭顺低头。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同自己的父亲唱起反调来。

    “小龙,你是不是……还在意……你父亲曾经……”

    纳西莎迟疑着,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她换了一种说法。

    “你父亲是有点粗暴,语气有点强硬,我以后会好好劝说他注意这一点的。可你应该清楚一件事,他心里是有你的,也是爱你的,对不对?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吧?他的内心是有温柔存在的。”

    透过二楼露台的窗户,德拉科看见,父亲正牵着他那两条心爱的鹿犬,去进行他的庄园散步活动了。

    “母亲,我恐怕,父亲的温柔只对您一个人有效。”德拉科望着在步道上大步而去的父亲,苦涩地说,“我明白,他对我不是无情的,他偶尔是会在指头缝里洒下点对我的关怀来,但恐怕——”

    “德拉科,我讲过的那个故事还没完。还有一些不那么光鲜亮丽的故事,曾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纳西莎说,“要知道,我跟你父亲的婚后生活,并不只有鲜花和掌声。”

    她一边修建着手中的白玫瑰,一边淡淡地说,“我曾经被沙龙里的贵妇们狠狠地鄙视过一段时间,听他们说过不少酸话。有一段时间,我们家过得很艰难。”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德拉科惊讶地说。

    “那是黑魔王倒台的时候,你那时候才一岁,恐怕不记得这些事了。那时候,你父亲差点被关到阿兹卡班里去,幸好你祖父通过他过去结交的一些人脉关系网把你父亲捞了出来。”

    “哦,我明白了。”德拉科低声说,“祖父当时对此事是怎么看待的?”

    “你祖父把你父亲救出来以后,还曾经对他不客气地说,他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孩子,让他回到马尔福庄园好好反省,想想他错得有多离谱……”纳西莎说。

    “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和善的祖父。”德拉科说。

    “你祖父对你的和善态度是独一份的。就连你父亲年少时候,都没怎么感受到过这态度,他一直对此有点耿耿于怀。”

    德拉科耸耸肩。祖父如此深不可测的人,谁能干预得了他的态度?

    纳西莎说:“总而言之,我自打同你父亲结婚以来,从没见过你父亲那么消沉的模样。从黑魔王倒台那时候起,他再也不意气风发,再也不想着如何超过你的祖父,做比你祖父更厉害的人,开创一番伟业。”

    卢修斯消沉了足有两年之久。

    纳西莎不知道究竟什么对他打击更大,是黑魔王的倾亡覆灭,还是他的父亲对他的彻底否定。

    他一直躲在马尔福庄园里,很少出门。

    纳西莎曾经安慰过他,告诉他:“只要你安全无虞,一切可以从头再来。”

    可是,卢修斯手里拿着他的酒杯,望着她,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

    “没法从头再来了。我的人生已经脏秽不堪。”他把自己的左臂给她看,惨然一笑,“我曾经最自豪的印记,成了我人生履历中的污点。西茜,我完了。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人人称道的卢修斯·马尔福了。我现在是个失败的、软弱的、没人看得起的废物……”

    每当听到他的消沉之语,纳西莎就会很担心他。

    可她除了言语上的苍白安慰,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对待着他、呵护着他、哄劝着他,想要通过妻子的关怀让他恢复元气,却总是收效甚微。

    直到有一天,卢修斯恶劣地作弄起自己三岁的儿子来,把那可怜的孩子弄得一身狼狈,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泥巴。

    当纳西莎走进二楼的房间,看到这一场景的时候,她终于爆发了。

    “卢修斯·马尔福,你这个骗子!说话不算话的东西!你是怎么对我保证的?你说,做了你的妻子,没人敢再对我说三道四,任何人都不能瞧不起我!”纳西莎愤怒地嚷道,“现在,随便谁都能对我冷嘲热讽!”

    卢修斯抬起头,阴郁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再看看你那一脸无辜的儿子,这个永远都会相信你的孩子!你就这么随便作弄他?他任由你伤害,还是相信你,还要傻乎乎地对你笑!你说,他傻成这个样子,等他长大了,走出马尔福庄园的时候,是不是要被人骗得开裆裤都不剩了?”她火冒三丈地说。

    卢修斯手里的花盆落在地毯上,失魂落魄地瞧着自己的妻子,脸上似哭非笑。

    “卢修斯,你要记得,这个家里并不是只有你在饱受着那个标记所带来的后续伤害!你的妻子和你的儿子都在经历着不同程度的伤害!我们都不能像你一样,躲在马尔福庄园一辈子!我可以不在乎那些沙龙上的冷嘲热讽,可你的儿子呢?你是可以逃避在这里,他呢,他怎么逃避?有一天他是要去上学的!你想让他被同学们耻笑吗?”

    卢修斯呆滞的目光终于开始回神。

    他终于开了口。

    “当然不行。”他的声音很轻、很坚决又很执拗,“我的妻子,不可以过成那样;我的儿子,更不可以过成那样。”

    “德拉科,故事听到这里,你应该能明白了吧?某种程度上,你爸爸可是为了你才勉励自己,出门交际钻营,把一个沾上“食死徒”标签的人人喊打的家族,重新发展成现在这个备受魔法部青睐的家族的。”纳西莎说,“你是他重新站起来的动力。你可以怀疑他不爱别人,但是你不能怀疑他不爱你。”

    德拉科听完这整个故事,心中震撼。

    震撼中,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于是他随便问了个问题,想缓解自己心中的那份莫名其妙的震撼。

    “妈妈,我只有一个疑问——父亲那时候究竟是怎么作弄我的?”

    纳西莎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轻飘飘地说:“哦,他骗你吃土,说那是巧克力。”

    “父亲——”德拉科顿时涨红了脸,声音抬高了八度,“他怎么能干这种事?!”

    “是啊,他对此事绝不自豪。他绝不会再做类似的事情了,我绝对会确保这一点。”纳西莎说,“因为我发的那场火,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在你面前开玩笑了。他总怕玩笑对你开得太过火,再惹我生气。”

    “岂止是过火,简直是种侮辱!”德拉科恼怒地说,攥紧了拳头,气得双手发抖,“我听起来都觉得生气!”

    他就知道!德拉科愤愤地想,他从小就觉得泥土的颜色很好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此刻,就在德拉科·马尔福对自己的父亲抛却心中震撼、重新满怀怨念的时候,在步道上散心的卢修斯·马尔福,同样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了这个故事。

    他回忆的角度,可能与自己妻子的角度有所不同。

    那时候,颓丧已久的男人面对愤怒的妻子,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坚决又很执拗,“我的妻子,不可以过成那样;我的儿子,更不可以过成那样。”

    “很好!你能这样想,证明你还不是无可救药,你眼里还是有我们的!你不是想要比你父亲更厉害吗?那就做个比你父亲更好的丈夫,做个比你父亲更好的父亲!”纳西莎恼怒地说,“现在,你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别在地上趴着了!”

    卢修斯麻木的心被纳西莎的话语刺出了痛意。

    他重新感受到了情绪,不再是心如死灰。

    他记得,西茜用力拉起了如同一滩烂泥的胡子拉碴的他,死命地拽着他走到二楼露台的窗户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毫不留情地让刺目的阳光如洪流般冲进了阴暗的房间,照得他的眼睛生疼。

    “看看这片你所拥有、所热爱、马尔福们所世代生活的土地!你总说‘一切都变了’,可你看看你曾经无比自豪地向我介绍的这马尔福庄园的一草一木,它们有什么变化?它们美好如初!马尔福庄园经历了多少风雨动乱,依然欣欣向荣,从没有倒下过,你作为这座庄园的主人,怎么可以轻易倒下?”

    这些话语如此刺耳,让他把封闭已久的听觉找了回来。

    于是他能够听到她的怒斥,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充耳不闻。

    “卢修斯·马尔福,你必须站起来,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这座庄园、为了你的姓氏、为了你的儿子去打拼!听到没有!不许再软弱下去了!不要做一滩烂泥,给我重新做回那个骄傲的、强硬的、高贵的卢修斯·马尔福!”

    卢修斯惊惶地看着那个结婚以来一直对他柔声细语的妻子——似乎重新认识了她——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发火。

    然后他忽然发现,她湛蓝的眼睛里闪着一丝疯狂的光,这光芒令人心惊,令人心悸,令人心跳。

    他不敢小看西茜眼中的光芒。

    这光芒令他重新审视起他本以为柔弱的妻子,令他发觉了她脸上的那种他所从未预料到的坚韧不拔的表情。

    然后,这坚韧不拔的庄园女主人强势地把他押到窗户外的二楼露台上,要求他眺望庄园的一切。

    怀着浓浓的倦郁和漫漫的哀愁,卢修斯不抱希望地放眼望去。

    他眨动着被阳光刺得几乎流泪的眼睛,终于惊异地看清了那一切。

    马尔福庄园依然欣欣向荣——正如西茜所说的那样。

    即便他这个家主已经两年都没心思打理过这庄园了,这庄园依然美不胜收。

    然后,他诧异地发现,那些庄园里的家养小精灵们用心悦诚服的态度听从着女主人的差遣;那些附近土地的麻瓜佃农们在纳西莎的指派下把田地料理得井井有条;就连马尔福家的产业,那些错综复杂的、盘根错节的产业,也被马尔福夫人打理得蒸蒸日上,并没有因为他两年的疏于管理而被竞争对手们鲸吞蚕食掉。

    “这——全是你做的?”卢修斯吃惊地问。

    “当然。”纳西莎傲气地说,“你以为我就只会买珠宝吗?”

    “你父亲曾经教过你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吗?”卢修斯对此感到不可置信。

    他从没听说过布莱克家的小女儿擅通经商。

    “没有,但我可以学。能有多难?”纳西莎扬起下巴,“我是一样一样从头学的,是不是也学得很像样?”

    卢修斯内心震动。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更多的事情。

    在他消沉、认输、放弃的两年时间里,他的妻子从未消沉、认输、放弃过。

    她甚至高傲地昂着头,去参加所有她认为值得参加的沙龙,无视那些新贵们对于她“食死徒妻子”身份的恶意嘲讽;她甚至去了解、学习、施展那些她曾经不懂的生意手段,在马尔福家与其他家族的商战中苦苦支撑。

    “我没想到,你竟然一直在做这些事情。”第二天,下巴剃得干干净净、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卢修斯翻动着那些账本,神色有几分动容,“你做得很像样。”

    “我得承认,在那些商业竞争上,我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我有赢的时候,也有输的时候。”纳西莎板着脸说,“马尔福家有一些产业正面临恶意的竞争,有一些市场份额被人抢占了。我只能说,我每次都是用尽办法,从不轻言放弃。”

    “从不轻言放弃?”卢修斯看着自己的妻子,发现她今天穿得很素净,并没有戴什么珠宝,却美得惊人。

    “当然不会放弃。我从未放弃过马尔福家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针一线。卢修斯,我也从未放弃过你。我认为你总有一天可以重新站起来,从头再来。”她微微一笑,扬起下巴来,“既然我可以从头学起,你为什么不可以从头再来呢?”

    在卢修斯震惊的眼神中,纳西莎继续把话说下去了。

    “我得承认,我坚持到这里,已经很累了。我恐怕我没有三头六臂,我不能既当妈妈又当爸爸,既要当你的妻子,做马尔福庄园的女主人,又要肩负马尔福家家主的重担。”

    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地上傻乎乎地玩泥巴的儿子,脸色显得很严肃。

    “咱们的儿子正在一天天地长大,他需要非常多的关爱和学前教育,不能再这样被我撇在家里自生自灭了;至于家族的产业,我承认,我支撑到现在,已经开始有点力不从心了,此前我也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卢修斯的脸色显得有点愧疚,又有点羞惭。“喔,西茜——”

    “卢修斯,你先听我说完。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也不是示弱流泪的时候。现在,有一些家族正虎视眈眈,意图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冲上来咬咱们一口。” 纳西莎郑重地说,“卢修斯,你对于家族产业的理解比我深厚,以前也曾经把它们打理得那样好。无论如何,我想,你要把这件事重新抓起来。”

    注视着她那双坚定的蓝眼睛,听着她的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卢修斯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

    等西茜说完,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没错,让我来吧——”卢修斯低下头,重新翻动着账本,磨着后槽牙说,“西茜,你可以歇会儿了,让我来整治他们吧。”

    于是,黑魔王倒台后,过了整整两年,在纳西莎·马尔福的帮助下,卢修斯·马尔福重新变得像个人。

    是他的西茜把他从那种消沉状态中拖出来的,是他的西茜赋予了他新的人生意义。

    卢修斯·马尔福将永远记得这一点。

    此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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