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两日,下山之路原本更易走,偏生安子夜昨今跪拜频繁,是以此刻身子竟比上山时还要不适。

    然,比及两腿酸疼,真正叫她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如芒刺落在后背的视线。

    她在前慢悠悠走。

    裴宁轩便始终慢上半步,默不作声在后跟随。

    如此下去,她真担心还未抵至马车前,裴狐狸就要在她背上绣出一朵惊天地泣鬼神的花儿来。

    她知,这人是在置气。

    可惜她也不是什么专职受气包的,是绝不会搭理。

    “嘣!”

    陡然背后传来好一记脆响。

    安子夜下意识回头。

    青年正以手捂额拧紧了眉,凤眸幽深处似有一腔恼意蓄势待发。

    她再往旁看。

    被咬了半口的野果子骨碌碌穿过飞萤和念春脚下,滚进了路旁草丛。

    “吱吱吱。”

    彼时上空传来异响。

    姑娘抬头,才发现原是一只猴子蹲坐在枝桠间,似得了天大的便宜,正咧个嘴笑不止。

    恍然就好像明白了事情经过,她轻咬住下唇,然而终还是没憋住,“噗”地一声笑出口。

    青年闻动静抬眼。

    冷不防对上目光,安子夜笑意微滞,当即又转回去,继续向前。

    裴宁轩愤然朝树上瞪了眼,几个阔步追上去,换而与姑娘并排走。

    他偷偷去看身侧人的脸色,沉吟两息。

    “王妃真是好计谋,难怪不自证清白,原来是早有打算,要牵出始作俑者。”

    “彼此彼此,论起计谋,王爷更胜一筹。”

    “……”

    好端端怎地又绕回他那桩事上?裴宁轩忐忑地抿了抿嘴角。

    他将嗓音压得再低些。

    “本王适才细细回想,你应是昨夜将东西和写了指示的字条塞进藕丸里,又借本王之手运出,所以才不叫本王碰吃食的?这么说,暗中帮着转移东西的,是你那两个小丫头?估摸是今早众人闻讯赶至佛殿这间隙,她们悄悄塞进了行囊里?倒是有几分机灵。”

    安子夜从未觉得裴狐狸竟这样嘴碎,冷冷哼声。

    “王爷分析得这样细致,是方便去御前告状吧?”

    “……本王何时这般打算了?”裴宁轩听这话顿为不悦,“本王是想说,你既早有谋算,为何不与本王明言?让叶羽去不是更妥当?你这分明是信不过本王。”

    姑娘满脸不善睨他。

    “说的好像王爷就信过我一样。”

    青年一时哑然。

    沉默间,也抵至马车旁。

    不等那人的手伸到跟前,安子夜已利落地扶车栏径自攀上,又毫不带歇钻进车厢。

    抬在空中的手顿住,裴宁轩讪讪收回。他转身,正巧撞上两个小婢子埋低头。

    青年眼底闪过尴尬,而后环顾一圈,皱眉问:“叶羽呢?”

    飞萤、念春相视,皆是摇头。

    叶羽是在半盏茶工夫后才回。

    少年那颗顶着杂草的脑袋钻进车厢时,不出意外惹了裴宁轩一顿嫌。

    “王爷,您找我?”

    “做什么去了?”

    “属下去帮王妃办点事。”

    青年微愣,转目看向车厢角落。

    姑娘已靠着睡过去,看样子,是打算一路都不再理睬他了。

    待帝后落座,队伍便正式启程回京。

    哪料马儿刚抬起蹄子,不知怎地,后头骤然就有喧闹和惊吓声传来。

    裴宁轩不解地睁眼,撩起车帷一角,赶巧卫楚、洛荀二人正打马从车旁经过。

    “哈哈,穆清,大大的稀事儿啊!那郭济知马车里竟然钻出了这么粗的两条蛇!简直是壮观!人当场就给吓晕过去了!”洛荀一面给他比划,一面差点笑得人仰马翻。

    青年像是巴不得人尽皆知,接着再驱马往前头散播去了。

    裴宁轩落下帷子。

    叶羽再次探进来,嘿嘿一笑。

    “王爷放心,都是没毒的,王妃说吓吓那小子就行。”

    “……”

    见她只字不提郭济知,他以为这是打算饶过。而今才知,饶是不可能饶的,仇,她都暗戳戳记心里了。

    回京途中。

    实在难以静下来安神养息的裴宁轩再一次睁开眼,望向身侧。

    这账上,大抵也记了他一笔吧?

    马车颠簸,姑娘睡得不算安稳,刺眼灼日挤过震得扑飞的车帷钻入,肆意歇在她秀气眉宇间,应是被晃了眼,那两排密长弯睫时不时抖颤几下。

    裴宁轩默了默,轻声展开折扇,伸臂将日光挡下。

    好一会儿,姑娘神色终于缓和。

    似是已全然熟睡过去,车轮轧过石子颠了下时,她枕靠着车壁的头也顺势栽下。

    青年伸另一只手给托住。

    温热的、柔软的脸颊挨上掌心之际,一拳异样感莫名窜出血液,散及全身,再交聚便仿若一阵疾风袭向他沉寂多年的心湖,掀得潮浪滚滚,久久难归于静。

    裴宁轩僵持许久。

    至两手托举得酸了,到底他还是放弃了抵抗,顺心而为坐到靠窗那侧,以背遮阳,让姑娘靠在他怀里。

    不多时,自己便也这般揽着人睡过去。

    *

    昨夜在佛殿内睡得不算安稳,今日马车上倒是尽数给补回。安子夜睡得餍足,在一阵喧哗叫卖声里才醒过神。

    她睁开双目,缓了缓,迟钝地发现自己竟靠在那人怀里。

    悄悄抬起头,裴宁轩仍闭目,俨然是还未醒。

    目光又垂低,落于他悬在腰间的香囊,一时豁然。

    难怪她睡得这样沉。

    安子夜小心翼翼离开青年怀里,坐到了对面车窗旁。

    正值马车这会儿停下,她刚打算瞧瞧到了哪里,岂料这一掀开车帷就撞见叶羽直愣愣杵窗外,冷不防被惊一下。

    叶羽朝她歉疚颔首,咧着嘴将手里的小木牌递过来。

    安子夜即刻领会,端详两眼后扬手招少年走近,朝他低语一番,只见叶羽便欢喜拿着木牌阔步入了身后的紫芳斋。

    “原来王妃是拿茶点做交易,才遣了叶羽去为你做事。”

    安子夜落下车帷,淡淡收回视线,投向醒来后便倚靠车壁好整以暇望她的青年。

    “不然王爷以为呢?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心甘情愿,到最后不都是各取所需?”

    此话,裴宁轩是极赞同的。

    只是他不曾想,有朝一日会从一个资历尚浅的小姑娘口中听得。

    青年慵慵懒懒笑开,俊美面庞显得越发勾人。

    “本王冒昧问一下,王妃今岁年方几何?”

    “明知冒昧还问?”姑娘冷眼剜他,心中却也是稍一作盘算,颇为认真回,“如今应是我活得第三十九个年头了。”

    裴宁轩险些被气笑。

    就这么信不过他,连年纪都要遮掩?

    入隆京后,除帝王一行仍浩浩荡荡直奔宫门,其余马车半途皆各自散开。待叶羽拎着茶点折回,她们的马车便也继续踏上了回王府的路。

    一连清净数日,难得再逢这街头烟火,安子夜提起兴致靠在窗子前朝外望。

    目光尽头,刚离开的紫芳斋门前又停下一辆马车,车檐悬着印了“汤”字的小挂牌,主人却并未走出,只遣了婢子入茶楼。没能见到老熟人,安子夜索然挪开眼。

    穿过人群,远远望见西二街拐角,石头懒洋洋正歪靠在墙根晒太阳,脚旁趴着大黄,金黄毛发此刻在日光下亮得烫眼。

    再往前,终于行至南正街。白头老翁的小摊前果然又围满大小孩童,叮叮铛铛敲糖声捎着甜香在整条大街弥漫开来。

    许是没惦记路程,反而叫这段路显得格外近,还没回过神,王府就已进入视野。

    “王爷,王妃,咱们到了!”

    叶羽满是朝气的嗓音透进车内。

    安子夜瞥了眼,见那人不动,便也不等,顾自提起裙摆就要走出。

    此时,身后人骤然有了举动,却是一把攥住她胳膊又将她给拽回。

    “再绕城一圈。”

    青年不容置喙的命令飞出车外。

    一只腿已跨下落了地的叶羽不得不又给收回。

    “是!”

    如此,没顾及捎上飞萤和念春,马车便又跑了起来。

    车厢内。

    安子夜被青年锢在怀,挣脱无果,只能强压着怒火质问:“王爷想做什么?”

    “本王不喜拖沓,行宫之事,自是要在回府前就解决干净。”

    “什么意思?”

    裴宁轩顿了两息。

    “本王曾指着桉木桌说它是柚木桌,便是有意叫王妃知晓,本王非但见过那批木料,甚至早已知晓桉代柚一事,以此来试探王妃是否会向皇后揭发,是否会背弃本王。此一事,王妃是否至今还心中有怨?”

    原来是这事……

    “怨有何用?我与王爷本就逢于独木桥,不将我一把推下去已然不错,难不成还要盼着王爷信我?”

    “你莫说气话。”裴宁轩软了神色,意欲同她好好相商,“这事,确是本王之过。”

    安子夜怔了怔,不可置信地挑眉。

    “王爷这是在认错?”

    青年面上划过一抹不自在,微微别过脸。

    片刻后,他又正色。

    “本王原就是多疑性子,今日如此,往后亦然,并非是只针对王妃。王妃对此有怨是人之常情,本王亦非不认过错,只是要如何做,你方能消气?”

    至此,安子夜才能确定,此人是认真的。

    她眸底闪过一抹狡黠。

    “我提任何要求,王爷都能答应?”

    “尽量。”

    “那撤了监视我的人?”

    “本意是监视,如今也是暗中保护。”

    “我宁愿面对不期而至的危险,也不愿日日活在人眼皮子底下。”

    裴宁轩沉默。

    片晌后,他松口:“好,应你。”

    “那……现下可消气了?”

    “嗯。”

    仔细看好几眼,确定姑娘坦坦荡荡并无遮掩,裴宁轩才放心。

    眼见她又挣扎着要从怀里起身,他忙收紧两臂。

    “还有一事。”

    “还有?”

    “王妃可还记得曾打过本王一巴掌?”

    安子夜一惊,故作淡定,“当然不记得。”

    岂会看不透她这点小心思,裴宁轩忍着笑道:“放心,没打算打回来。”

    早说呀!

    “那王爷的意思?”

    “那日,本王没喝醉。”

    姑娘凝眸,似越发不解。

    忽而这时,一只手掌抚上她脸颊。

    那只锢在腰间的手也挪至后背,发了力,迫她不得不俯身压上青年胸膛。

    安子夜来不及反应,那人已贴上她的唇。

    极轻的一个吻,不过片瞬,唇瓣便分离。

    青年微微沙哑低沉的嗓音附耳响起。

    “本王很清醒,所行之事,亦是心事。”

    话毕,裴宁轩静静端详着怀里人尚未褪去的惊愕,浅笑一声。

    遂再次含住那两片莹润柔软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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