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太长了。

    袁基抱着公路,牵着本初,走在看不见前路的竹林里,曲径通幽,确怎么也走不出一片康庄大道。

    凭着一腔孤勇,想要逃离,不管不顾,走到了这里。

    破庙只有一方遮雨的顶,四面漏风的墙。

    怀中的公路睡的香甜,他还那么小,小到对这个吃人的世界懵懵懂懂,满心期待。

    本初背对着长兄,他是庶子,对于这个家的认知远比在蜜罐里长大的弟弟清楚,他没有想过,作为长公子培养,倾尽一族之力培养的长兄会带着他们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

    会成功吗?

    不会啊。

    答案昭然若揭。

    他的阿娘,不就是最好的教训吗?

    外面有什么声音蓬勃而出,像是要张牙舞爪的冲到这一方天地。

    “是追兵吗?”

    “要被抓回去了吗?”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着袁基逃出来。

    闭上眼,不敢想被抓回去要承受什么。

    “是竹子。”

    “竹子在夜里生长,一夜的功夫便能破土而出,窜出孩童的高度。”

    “他们的根系蔓延在地底,交杂错节,远比地面上表露出来的那些庞大。”

    “或许今晚,我们睡梦中,身下便有竹笋探头,穿过我们的身子,我们的血肉化为他们的养分。”

    “袁氏,就是这样的怪物。”

    “盘根错节,肆意掠夺,百死不僵。”

    “呵呵。”

    风吹过竹林,一阵一阵的叶片摩挲的声音,听得他犯困。

    那也是袁本初唯一一次听见长兄这么露骨的对于家族的恨意。

    他不明白为什么作为长公子,会厌恶一个将大量资源倾斜给他的家族。

    可他也知道,长兄的厌恶是真的。

    睡意袭来。

    本初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了身子,靠在了袁基的身旁。

    公路似乎是梦到了蜂蜜水,砸吧着嘴。

    袁基数着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闭上了眼。

    这方破庙,也比袁氏的宅院令人安心。

    朝阳升起,照亮了前路。

    公路也不嚷嚷着饥饿,本初兴致勃勃的走在最前面。

    竹林的尽头是平静的江面,一艘小舟横在渡口,远远望去,对面是母亲带着人在等待。

    母亲也知道我逃出来了吗?

    这样的疑惑只存在了一瞬,本初已经坐上了小舟,他将公路放在船腹,松开了挂在船尾的麻绳。

    一切都如他所愿,身后长风起,送着小舟安稳的横渡江流。

    对岸的人,身影越来越明显。

    他转身回过头,昨夜栖息的破庙有白烟升起,烟雾悬于穹顶,宛若观音垂首。

    火光铺天而起,明亮绚烂,决然的燃尽一切。

    扎根于土壤深处的根系在哀鸣,在哭泣,在忏悔,在企图逃过这一场疯狂的大火,在哀叹时不待我。

    火苗顺着地面上竹子蔓延到地底的根系中,燃烧出炙热的温暖。

    这样的温暖,即便是即将抵达彼岸的他也能感受到。

    爆竹声声,火光中竹林开出了花,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袁基看着竹花,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小舟没有桨,他喊着本初,甚至喊着公路,拼命地用手拨动水面,企图加速船行的速度。

    传闻,竹林覆灭之时,看到竹花的人会被寄生。

    小舟终于抵达彼岸。

    袁基看着站立于前方的女子,他已经想不起来母亲的模样了。

    他抱着公路下船,领着本初,恭敬的向立于上首的女子行礼。

    “母亲。”

    那女子腰间配了长剑,单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中把玩着一方一角有破损的印玺。

    久久未曾得到回应,身体的疲惫渐渐涌了上来,他控制不住的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

    有什么落到了前方的泥泞,是汗,还是泪。

    他勉力抬起头,看到女子轻笑。

    “吾不是你的母亲。”

    “你该称呼吾,”她顿了顿,吐出了两个字,“君上。”

    袁基恍惚听见,她叫了身后的女官的名字,然后,母亲过来抱住了他。

    真是一场美梦啊。

    碳炉煮着茶,窗外没有遮天蔽日的竹子,霜叶红若春花。

    他想不起来母亲怀抱的温度了,只记得在竹林中醒来,被家中的仆役找到。

    细细的竹枝编成的藤条,一下一下无休止的鞭打着他的后背。

    一张张模糊的面容高高的立于上首,他们在等待他认错。

    他们却又不希望他认错。

    竹子弯而不折,四世三公的长公子也不能弯腰屈膝。

    他的后背被打的鲜血淋漓,用盐水浸润,等到血水与衣服黏连,而后,狠狠地将衣物撕下,连带着粘连的皮肉,一同撕下来。

    他嘴里被塞了人参,不会因此而丧命,府医在他的后背抹上能让腐肉重生的药膏。

    等到长公子在祠堂罚跪的惩罚结束了,背上的新肉也已经长成了,看不出这里曾经遭受过怎样的折磨。

    这些人啊,想要拥有一个带领袁氏更上一层楼的强大家主,却容不得他生出一点异心。

    像是竹子生于地底的根系。

    “还疼吗?”

    “遇见殿下的时候,便已经不疼了。”

    “后来呢?”

    你落下棋子,有些好奇的问道。

    “乱世总是要死人的。”

    “活着的时候没什么用处,骨灰烧出来的杯盏,摔起来声音真是好听呢。”

    “可惜了,旧宅已经被一把火烧了,本来还能让殿下听个响声。”

    棋局输赢难辨,一盏清茶捧到你的面前。

    他喊出了梦中的那个称呼,“君上。”

    七年之变,你们已然避世而居,风扬起红叶,落到棋局之上,你早已无缘那个位置了。

    你想要端起杯中热茶,压抑在喉中的滞涩喷涌而出,杯盏落到地上,清脆的响声被你的咳嗽掩盖。

    淤血溅在棋盘上,分不清可是霜叶更红?

    你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抱着你,好像是在喊疼,可是你已经听不见了。

    “我不该,我不该让你选天下的!”

    “我错了,我错了啊!”

    “我怎么会?怎么会要你同鬼神交易啊!”

    袁基闭上眼睛,用袖中的竹片刺穿了喉管。

    我明明烧掉了竹林,怎么还是变成了新的竹林?

    我以为,我已经掌控了袁氏,可到头来,我早就变成了袁氏。

    “殿下?”

    “殿下?”

    袁基从梦中惊醒,失了往日的风度。

    你点亮了烛台,看他寸步不离的跟在你的身后,连外袍都没有披上。

    “袁基?”

    “袁士纪?”

    “长公子?”

    喊到最后一个称呼的时候,他忽然抖了一下,面色变得更加的可怖。

    烛火明亮了船舱,长弓“夜光”完好无损的放在弓架上。

    “我大约能猜到一些。”

    “我不会交易天下的。”

    “原来,它蛊惑的只有我。”

    你握着袁基的手,那双冰冷的手终于开始回温,你带着他,握住那把夜光。

    “回魂了吗?”

    “若是夜光不能让你清醒,在船上赏一裳夜光玉也不是不行。”

    “哎呀,能让长公子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可是头等的大事。”

    你看着袁基,看着他眼中酝酿着的眼泪。

    “哎呀呀,长公子这是要掉小珍珠了?”

    袁基双手握起夜光,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

    他说,“君上。”

    “请君上赏夜光。”

    那梦太真实了,他需要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挣脱竹子的阴影。

章节目录

代号鸢all推人存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夕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夕殁并收藏代号鸢all推人存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