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樨接过帖子,看了一眼。

    是娘子们爱用的花笺纸的香气,熏的是应景的秋菊香。

    买来的花笺纸可没有这样的香气,看来给她送帖子的是个讲究的娘子。

    她随意翻看了两眼,上面只写了秦娘子亲启几个小字。

    “谁家送来的?”

    女使答:“随园的人送过来的。”

    又是文安伯府上送来的帖子?

    秦樨神色不变,将帖子收进袖子,对女使点头:“我知道了,劳烦。”

    娘子是个体面人,一向对府里的下人也礼节周到。那女使不敢担她一声劳烦,却也并不惶恐,只是深深福一礼退下。

    自打从原先的院子里搬出来,秦樨便不太来正院,现下画送到书房,还顺路拿了给自己的帖子,她便准备直接回自己的芜香院。

    快到抄手游廊拐角的时候,她突然闻到一股特殊的茶香。

    出来也有小半个时辰,自从吃过朝食后便再也没有喝过一口水,此时突然闻到茶香,秦樨才察觉口中渴意。

    她忍不住朝香味的来源看了一眼。

    是一个女使捧着茶具往外院走去。

    有什么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更觉口渴的秦樨却无暇细想。

    她加快了反悔芜香院的脚步。

    去时花了一刻钟,回来只用了一半的时间。

    一进屋,秦樨便吩咐行鸢沏茶。

    行鸢麻利地沏上一盏,送到小几上。

    秦樨抿一口,熟悉的茶叶香气顿时充盈在喉间。

    秦家各院子里分的茶叶都是一样的,并未分个一二三等,秦樨院子里的茶叶也不错。

    中等价格的茶叶,随的是秦济的喜好,入口偏苦涩,秦樨早已习惯。

    府中唯一不喜欢这个味道的便是卢氏。

    京中已时兴清茶多年,卢氏却不爱只烹茶叶那单调的苦味。

    她喝茶汤,煮茶汤时要在里面加入红枣、桂圆、橘皮,适量的糖或者盐,还有上一季新晒的干花。

    煮好后,茶汤香气复杂,茶叶香气被包裹在其中,反倒很难闻见,秦樨在正院的时候喝过几次,实在是无法习惯,难以下咽。

    舌尖开始回甘的时候,秦樨终于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适才在廊下闻到的那股茶香,其中就有浅淡的桔皮香气。

    那茶水是给卢氏送过去的。

    卢氏在外院待客。

    外院的倒座房里有一个小厅,通常是给外院的管事用的,家中的主子待客,男宾请到正厅,女宾一般请到花厅,很少会去倒座房。

    不,有一位卢氏的客人,只能待在外院。

    那就是卢氏的亲弟弟。

    卢氏的出身不算秘密,不过自她得势,府中便再也没人敢拿这些事出来说道。

    秦樨还是从母亲院子里的秋怜姑姑口中知道的。

    卢氏刚进府的时候,外祖家还没出事,母亲为此事和父亲怄气,秋怜姑姑心里也不痛快,不好骂父亲,没少指桑骂槐地骂卢氏,从出身骂到性子,全被当时躲在一边的秦樨听了去。

    卢氏是京郊庄户家的女儿,家中长女,上有双亲,下有一双弟妹。

    她自己上了秦家的族谱,家中的弟妹却算不得秦家的正经亲戚,只是看在卢氏的面子上,父亲还是在自家的庄子里给卢氏的弟弟找了份养家糊口的差事。

    几年过去,他也成了庄子里的小管事。

    庄子离府远,除了每年盘账的日子,其余时间,他几乎不会到府里来。

    今天卢氏起得这么早,就是为了见她弟弟?

    从前倒不见得卢氏与娘家兄弟的关系这么紧密。

    那边行鸢见自家娘子捧着茶水陷入沉思,久久不曾动作,忍不住出了声。

    她拿起那封帖子问道:“娘子,可是要现在便拆开?”

    秦樨回过神:“拆吧,你说与我听。”

    行鸢去书桌上拿了裁纸刀,将封口裁开,取出里面的帖子。

    上面的笔迹娟秀。

    “是岑大娘子送过来的帖子。”

    岑烨的姐姐?

    秦樨与岑家的大娘子在诗会上也有过数面之缘,并不熟络,后来岑大娘子定了亲,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次去随园赴宴,也只是匆匆见了一面,点个头算打过招呼,连话都没说一句。

    两人的关系,可没有深到岑娘子特意给她发帖子的程度。

    “大娘子在帖子中说了何事?”

    行鸢扫一遍帖子,道:“大娘子邀娘子去茶楼听书,说自己是帮自家弟弟当说客的,弟弟鲁莽,望娘子给他们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这是弟弟闯祸,找了姐姐来收拾烂摊子了。”最后她如此总结。

    秦樨喝着茶,不置与否。

    想到那天的事,行鸢心里还有气,后来惊动了那么多人,她跟在娘子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赔礼道歉都不敢亲自来说,这人真是……”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樨却认为这一招走得很好。

    岑烨一个未定亲的郎君,自己一个未定亲的娘子,两人从前也无交情,他突然派人上门,叫别人知晓了如何不传风言风语。

    那他们两个可要受天大的冤枉。

    再者,岑大娘子性子沉稳,为人温和,在京中娘子中很受敬重,她来相邀,秦樨就算心里不愿意,也得给大娘子这个面子。

    “娘子,我们去不去?”

    秦樨放下茶盏:“去。”

    既是岑大娘子的邀约,又是赔礼道歉,她自然不能不去。

    外院,让秦樨分了会儿神的卢庆,是卢月婉特意叫过来的。

    卢庆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穿一身簇新的棉布衣裳,厚厚的千层底布鞋,人长得敦实,肚圆脸圆,眉眼精明,很有庄子小管事的做派。

    茶汤烹好,女使给卢庆也送了一杯,卢庆一早从庄子上过来,正好渴得很,也不管茶水烫不烫,端起来就一饮而尽。

    看着牛饮的卢庆,卢月婉刮了刮茶沫,借喝茶的动作掩去眼中不快。

    卢庆并不是不会来府上,逢年过节前的几天,他总要往秦家跑一趟,来看望自己这个姐姐。

    只是他也识趣,知道秦济给了他一份不错的差事,却不会那他当半个小叔子看,每次都是带着家里的腊肉土产,挑秦济不在的下午过来,在外院坐一会儿就走。

    今日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茶喝过一茬,她用眼神暗示丹露,丹露会意,取出一个银袋交给卢庆。

    卢月婉再次敲打:“让你去做的事,可得给我做好了,此事不能出半点差错,出了问题,我得不到好,你只会更不好。”

    卢庆拿着钱袋掂量几下,眼珠子咕噜一转,没应这话,却说起别的事。

    “小弟许久没来和阿姊走动了,家中有些事,想和阿姊商量。”

    卢月婉今日起得早,心中已经不耐,现下耐着性子和他说家常。

    “你与爹娘商量好了告知我一声便是,问我做什么。”

    卢庆嘿嘿一笑:“这事小弟我可不好做主,得阿姊拿主意。”

    “何事?”

    卢月婉语气里的不耐已经难以掩饰,卢庆却依旧满不在乎。

    “是小妹的事,”他又喝了一杯茶,将茶碗里的红枣挑出来吃了,才继续道,“小妹守寡也一年了,和那短命的男人也没个儿女,实在不必一直耽误着,爹娘想着,该得安排她改嫁的事了。”

    小妹的婚事的确不是小事。

    她的妹妹比她小几岁,如今不过双十年岁,正是大好的年纪。

    两人长相相似,和卢月婉一样,尚未长开的时候,她这个妹妹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坯子。

    提起她们姐妹,庄子附近的人都是这样说的——烂草窝里飞出一对金凤凰。

    这两张脸没少给家里惹出麻烦,直到她遇见了去庄子上散心的秦济后才好一些。

    小妹前几年嫁给了京中的一个商户,可没想到成婚不到两年,丈夫就生了重病,养了不到一年就撒手走了。

    妹妹嫁过去迟迟没有子嗣,本就引得夫家不满,丈夫的骤然病逝更是让公婆认定是小妹命硬克夫,头七刚过就将小妹送回了娘家。

    只是身上担了无嗣又克夫的名声,哪怕容颜再姣好,改嫁之事也不易。

    “你们心中可有人选了?”

    卢庆脸上为难:“阿姊,你也知道,小妹她……为了不让小妹被那没良心的一家子坏了名声,娘前些日子找贾家瞎子给小妹重新算了八字。”

    贾家瞎子是隔壁村里的,算命的本事在庄子周围也算远近闻名。

    他给卢月婉算过,说她命里有贵人,携大财而来。

    “怎么说?”既是贾瞎子算的,她不敢轻视。

    “贾瞎子说,小妹的命,不是那个短命鬼压得住的,得找更好的,好得多的姻缘。”

    卢月婉目光转冷,微微靠向椅背,微垂着眼看向对面的卢庆。

    卢庆手中上上下下抛着钱袋,直视着她,丝毫不退让。

    良久,卢月婉坐直腰肢,取出一个精美的钱袋,让丹露拿过去。

    “既然如此,你们就更得仔细找了,这些你拿着,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给妹妹添妆,可不能让她被未来的妹夫小瞧了去。”

    卢庆接过钱袋,这才道:“阿姊放心,您交待的事,小弟一定会给您办好。”

    拿了两个钱袋,卢庆心满意足地走了。

    卢月婉回到房里,坐在妆镜前,定定看着一处。

    丹露觑着她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恨恨道:“真是个喂不饱的窟窿。”

    卢月婉没有说话,又看了一会镜中的自己,才突然道:

    “丹露,这两年我是不是老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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