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不爱饮酒，她受不得那股子辛辣味。可看着陈戈悦那副仰脖痛饮的畅快劲儿，她也跟着啄了几口，然后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都冒出来了。
陈戈悦一边饮一边哭，见了云朔的狼狈样儿，又一边哭一边笑。陈戈悦笑，云朔也跟着笑，两个女孩倒作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当赵德昭一行人在云朔屋子里寻到陈戈悦与云朔时，她们已醉倒一片。陈戈悦抱着个酒坛呼呼大睡，云朔安静地趴在桌前，仿佛也已睡去。
赵承宗看着满屋的狼藉，摸着下巴“啧啧”了两声。若非收到李继隆警告的眼神，只怕又要开始调侃了。
赵德昭走到陈戈悦面前，蹲下身，想要取出她怀里的酒坛，却不料陈戈悦反倒抱得更紧了，“不要，殿下，不要，不要……”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眸却仍旧紧紧闭着，竟是在梦呓。
赵承宗见赵德昭一直蹲在陈戈悦面前发着呆，唤了他一声。赵德昭紧抿着唇，将陈戈悦连人带坛抱起，大踏步朝外走去。
走到院子里，他忽然停住。
天大地大，他又能带她去哪儿呢？
李继隆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你若直接把她带回去，只怕她醒了又得跟你闹。不如先将她安顿在我府上，再做打算吧。”
赵德昭心下迟疑——他心知，依陈戈悦的脾气，只怕未必肯乖乖留在李府。
李继隆仿佛猜到赵德昭在担心什么，当下会心一笑，扭头钻进了屋，一把扛起那个趴在桌上的丫头。
身子陡然腾空，云朔溢出了一声轻呼，小手紧张地拽着李继隆的衣襟。
耳畔听见一抹轻笑。
云朔赶紧松手，双眼紧闭，作挺尸状，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立在院子里的赵承宗瞧见李继隆把云朔扛了出来，折扇一拍掌心，揶揄一笑，“妙哉，有云娘子作陪，陈娘子定然不会开溜。”
放三人进门的谢秀才瞧见几个贵公子一副土匪抢劫的架势，唬了一跳，二话不说便冲上去，拦住众人：“你们这是干嘛！我曾见过那位小郎君，知道他是云娘的朋友，故而才放诸位进门。可你们若要将人带走，是万万不能的。”
谢秀才口中的小郎君，正是李继隆。
李继隆一笑——这傻丫头寻的这户人家，倒是个正直的。
云朔虽闭着眼，可众人的话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耳中。
她压根儿没喝多少，本就没醉，只是听见院子里动静，她不知如何面对赵德昭，这才往桌上一趴，装睡。
本以为他们带走了陈戈悦就会直接离开，哪知自己也被李继隆扛了出来，抓去给阿悦去作伴儿。
这下好了，骑虎难下，偏又碰上这位秀才大哥见义勇为，她真怕李继隆一个冲动，一拳把人家文弱书生给撂翻了。
她装不下去了，正准备假装转醒，只听得脚步声响起——
落后一步的赵承宗走上前来，露出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兄台误会了，我们与这二位姑娘是至交好友，只是瞧见她们醉得不省人事，心有不安，这才将人带走，以免给兄台添麻烦……”
赵承里啪啦说了一通，将谢秀才说得晕头转向。秀才左瞧瞧，右瞧瞧，只觉得这几位郎君不像坏人，再者他们有三个人，外头还守着好几个小厮，若真是入室抢人，光是外头小厮就能把自己摁趴下，哪还用废这么多话？当下便犹犹豫豫地放了行。
到了李府，李素儿寻了两间干净屋子，又安排了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二人歇息。
赵德昭立在外院，等到下人过来禀告，两位娘子已经歇下了，这才头额微点。
“这些日子，便先麻烦你……”
李继隆伸手按了按赵德昭的肩，“放心吧，只是这桩婚事，你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我会让父亲收回成命。”赵德昭直视着前方，语调平缓，仿佛在谈论着今日的天气，可李继隆知道，他这是下定决心了。
李继隆顺手勾住赵德昭的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想必今日你已经入宫面见过官家了吧。”
见赵德昭沉默不语，李继隆便知他这是默认了，“那你就应该知道，此事，只怕难以转圜。”
赵承宗坐在一旁，啜了一口婢女奉上的茶水，眉毛蹙得老高，一脸嫌弃地将杯盏放回小几上，“要我说，这门儿亲事你就结了，你若真瞧上那姓陈的丫头，回头寻个好日子纳了便是……”
“不可能。”
赵承宗话未说完，便被赵德昭打断，“悦娘的性子，是绝不肯伏低做小的，我也不愿委屈了她。”
李继隆与赵承宗相视一眼，旁人皆以为，他们三个里，赵德昭最是随和，却不知他才是最为执拗的一个。
“你们放心，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置。”说罢，赵德昭便疾步离去。
“昭哥儿，”李继隆大喊一声。赵德昭停住了步子，没有回头。
李继隆望着赵德昭的背影，犹豫了一瞬，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昭哥儿，那个人，不仅是你的父亲，他还是大宋的官家。今日，莫说你拒绝不了，就算你拒绝了，又能如何？你迟早会娶妻。而官家，绝不会允许你娶一位平民女子。”
李继隆的话，如利刃，直直地射向赵德昭，势要将那些虚幻的梦，撕个粉碎。
赵承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脸上一贯的嬉笑之色荡然无存，“隆哥儿，别说了。”
李继隆上前一步，步步紧逼，“昭哥儿，这些事，你并非不明白，你只是不肯接受，不愿认命。”
“可很多时候，你、我、我们，没得多余的选择。”
“要么，你便安心接受你的君父为你精心挑选的这门婚事，莫再旁生枝节，日后再徐徐纳陈娘子入府；要么，你便告诉你的父亲，此生，你只愿做一个闲散王爷，不求名利仕途，但求快意潇洒。”
赵德昭豁然转身，身形颤抖，眼底隐有怒容。
“啪嗒”一声，赵承宗的折扇掉到了地上。
“隆哥儿，你在胡说什么！”
李继隆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赵德昭。
在场之人谁都知道，他并未胡说。
他只是将一个宫廷内外、满朝文武，谁都不敢提及的话题，提到了明面上。
立嗣。
赵匡胤膝下四子，长子、三子早夭，第四子赵德芳年仅九岁，赵德昭序齿第二，生母为赵匡胤原配发妻孝惠皇后贺氏，论嫡论长论贤，他都是皇位最有力的继承人。
而他的妻子，极有可能是大宋未来的皇后。
赵承宗沉默了半晌，方才蹲下身，捡起扇子。他知道，李继隆并未胡说，他只是将这件事的本质，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一刀劈开，让赵德昭避无可避。
若是只做一个闲散王爷，这次赐婚，便是择大宋王妃。王妃身份低下些，纵会惹人闲话，却也无伤大雅。
若是将来成为大宋的储君，那么，今日所选的，乃是大宋未来的皇后，事关国本，由不得任何人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吗？
赵承宗忍不住看向赵德昭。
赵德昭牙龈咬得死死的，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青筋凸起，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冷风呼啸，吹起院子里的草木猎猎作响，一道闪电在夜空中炸开，滚滚雷声轰隆隆而来，似乎要下雨了。
赵德昭蓦然转身，冲进电闪雷鸣间。
顷刻间，大雨倾盆。
赵承宗站到李继隆身后，望向风雨大作的庭院，“你这家伙，还真是残忍。”
他扇动着折扇，悠悠叹惋一声，“你说他有两个选择，其实，他别无选择。”
李继隆并未反驳。
赵承宗扇了一会儿扇子，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陪你们折腾了半日，本少爷我累了，要回去歇着了。明日约了绿珠姑娘听曲儿，若是容颜憔悴，会被佳人笑话的。”
赵承宗撑起一把油纸扇，衣袖翩翩地步入萧萧风雨中。
李继隆走出屋子，立在廊下，望向风雨如晦的夜色。
他一直都知道，他，他们，都别无选择。
.
回到后院，李继隆径直去了云朔歇息的屋子。他敲了敲门，屋内半晌没有响动。李继隆轻笑一声，这傻丫头还在装呢，他才不信她能睡得着。
“我进来了。”
他缓缓推门而入，屋内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床上，帘子低垂，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行了，人都走了，别装了。”
一颗脑袋隔着帘子冒了出来，俩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这才挑开帘子，翻身坐起。
李继隆点亮屋里的烛灯，昏黄的光晕逐渐洒满屋子的每个角落。他回过头，小丫头正抱膝坐在床上，穿戴整齐，眸光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你怎知我在装醉？”
李继隆勾唇一笑，反而问她，“为什么要装醉？”
云朔朝他做了个鬼脸，也不作答。
李继隆侧身躺在靠窗的软塌上，支着头，翘着腿。屋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屋内一灯如豆，静谧安宁。
“阿悦睡下了吗？”
“嗯。”
云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二皇子……真的要娶妻了？”
“嗯。”
云朔闷闷地埋下了头。
“别怪他。”李继隆说。
“我没怪他。”云朔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带着些淡淡的怅惘，“我知道，他身为皇子，有他的不得已。我只是有些难过，替阿悦难过，替他难过。”
云朔低着头，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飘出。
“李继隆，若是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心悦的姑娘，你却没办法娶她，你会怎么办？”
李继隆怔了怔，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团稚气，此时却一本正经地问着他，娶不了心悦的姑娘可怎么办。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可他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心悦的姑娘？他哪来的心悦的姑娘？像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到了年纪，自然会被长辈张罗着定亲娶妻，娶的多半也是某位官宦人家的娘子。成了亲，两个人便一辈子捆在了一起，悦不悦的又有什么打紧的？到时候再生几个孩子，将家族香火延续，便不负父母宗族的厚望了……
李继隆默默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无趣。
可人活着过日子，不都是这般无趣吗？似昭哥儿那般，一时的喜乐，到头来，又要用多少的苦痛来偿还？
什么心悦的姑娘，分明是自寻麻烦。
他抬了抬眼帘，望向那个傻丫头。傻丫头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巴巴儿等着他的答案呢。
他忽的脱口而出一句，“你可有心悦的郎君？”
问完，他不由得怔住。云朔亦是一怔，脑中不期然浮出了一张模糊的面容。
她心悦他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喜欢阿悦，阿悦也喜欢他。她希望他能和阿悦幸福地在一块儿，她希望他开心。
可现在，他就要娶旁的女子了，阿悦不开心，他也不开心。
心底有些涩涩的，她翻身倒下，把自己整个儿裹进了被子里。
“喂，”李继隆跳下软塌，凑到床边，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那个圆滚滚的球，“你不会真有心悦的郎君吧。”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鬼心思倒还不少，快说，是谁？”
“我猜猜。昭哥儿？宗哥儿？还是……你不会心悦我吧？”
“李继隆！”
一床被子披头袭来，李继隆几把挥开，便瞧见女孩气鼓鼓地坐在床上，一张小脸儿闷得通红，眼睛瞪得跟个铜铃大。
李继隆很想戳一戳她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爪子蠢蠢欲动了几番，终于还是乖乖握住。他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憋着笑，“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心悦我，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折腾这些个闲事。”
一个枕头蓦然袭来，李继隆身形回旋，凌空一抓，枕头便轻巧地落入手心。
他抱着枕头哈哈大笑着出门而去，犹听得屋内气急败坏的叫喊声——
“傻子才心悦你，我心悦傻子都不心悦你！”
陈戈悦一边饮一边哭，见了云朔的狼狈样儿，又一边哭一边笑。陈戈悦笑，云朔也跟着笑，两个女孩倒作一团，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当赵德昭一行人在云朔屋子里寻到陈戈悦与云朔时，她们已醉倒一片。陈戈悦抱着个酒坛呼呼大睡，云朔安静地趴在桌前，仿佛也已睡去。
赵承宗看着满屋的狼藉，摸着下巴“啧啧”了两声。若非收到李继隆警告的眼神，只怕又要开始调侃了。
赵德昭走到陈戈悦面前，蹲下身，想要取出她怀里的酒坛，却不料陈戈悦反倒抱得更紧了，“不要，殿下，不要，不要……”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眼眸却仍旧紧紧闭着，竟是在梦呓。
赵承宗见赵德昭一直蹲在陈戈悦面前发着呆，唤了他一声。赵德昭紧抿着唇，将陈戈悦连人带坛抱起，大踏步朝外走去。
走到院子里，他忽然停住。
天大地大，他又能带她去哪儿呢？
李继隆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你若直接把她带回去，只怕她醒了又得跟你闹。不如先将她安顿在我府上，再做打算吧。”
赵德昭心下迟疑——他心知，依陈戈悦的脾气，只怕未必肯乖乖留在李府。
李继隆仿佛猜到赵德昭在担心什么，当下会心一笑，扭头钻进了屋，一把扛起那个趴在桌上的丫头。
身子陡然腾空，云朔溢出了一声轻呼，小手紧张地拽着李继隆的衣襟。
耳畔听见一抹轻笑。
云朔赶紧松手，双眼紧闭，作挺尸状，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立在院子里的赵承宗瞧见李继隆把云朔扛了出来，折扇一拍掌心，揶揄一笑，“妙哉，有云娘子作陪，陈娘子定然不会开溜。”
放三人进门的谢秀才瞧见几个贵公子一副土匪抢劫的架势，唬了一跳，二话不说便冲上去，拦住众人：“你们这是干嘛！我曾见过那位小郎君，知道他是云娘的朋友，故而才放诸位进门。可你们若要将人带走，是万万不能的。”
谢秀才口中的小郎君，正是李继隆。
李继隆一笑——这傻丫头寻的这户人家，倒是个正直的。
云朔虽闭着眼，可众人的话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耳中。
她压根儿没喝多少，本就没醉，只是听见院子里动静，她不知如何面对赵德昭，这才往桌上一趴，装睡。
本以为他们带走了陈戈悦就会直接离开，哪知自己也被李继隆扛了出来，抓去给阿悦去作伴儿。
这下好了，骑虎难下，偏又碰上这位秀才大哥见义勇为，她真怕李继隆一个冲动，一拳把人家文弱书生给撂翻了。
她装不下去了，正准备假装转醒，只听得脚步声响起——
落后一步的赵承宗走上前来，露出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兄台误会了，我们与这二位姑娘是至交好友，只是瞧见她们醉得不省人事，心有不安，这才将人带走，以免给兄台添麻烦……”
赵承里啪啦说了一通，将谢秀才说得晕头转向。秀才左瞧瞧，右瞧瞧，只觉得这几位郎君不像坏人，再者他们有三个人，外头还守着好几个小厮，若真是入室抢人，光是外头小厮就能把自己摁趴下，哪还用废这么多话？当下便犹犹豫豫地放了行。
到了李府，李素儿寻了两间干净屋子，又安排了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二人歇息。
赵德昭立在外院，等到下人过来禀告，两位娘子已经歇下了，这才头额微点。
“这些日子，便先麻烦你……”
李继隆伸手按了按赵德昭的肩，“放心吧，只是这桩婚事，你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我会让父亲收回成命。”赵德昭直视着前方，语调平缓，仿佛在谈论着今日的天气，可李继隆知道，他这是下定决心了。
李继隆顺手勾住赵德昭的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想必今日你已经入宫面见过官家了吧。”
见赵德昭沉默不语，李继隆便知他这是默认了，“那你就应该知道，此事，只怕难以转圜。”
赵承宗坐在一旁，啜了一口婢女奉上的茶水，眉毛蹙得老高，一脸嫌弃地将杯盏放回小几上，“要我说，这门儿亲事你就结了，你若真瞧上那姓陈的丫头，回头寻个好日子纳了便是……”
“不可能。”
赵承宗话未说完，便被赵德昭打断，“悦娘的性子，是绝不肯伏低做小的，我也不愿委屈了她。”
李继隆与赵承宗相视一眼，旁人皆以为，他们三个里，赵德昭最是随和，却不知他才是最为执拗的一个。
“你们放心，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置。”说罢，赵德昭便疾步离去。
“昭哥儿，”李继隆大喊一声。赵德昭停住了步子，没有回头。
李继隆望着赵德昭的背影，犹豫了一瞬，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昭哥儿，那个人，不仅是你的父亲，他还是大宋的官家。今日，莫说你拒绝不了，就算你拒绝了，又能如何？你迟早会娶妻。而官家，绝不会允许你娶一位平民女子。”
李继隆的话，如利刃，直直地射向赵德昭，势要将那些虚幻的梦，撕个粉碎。
赵承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脸上一贯的嬉笑之色荡然无存，“隆哥儿，别说了。”
李继隆上前一步，步步紧逼，“昭哥儿，这些事，你并非不明白，你只是不肯接受，不愿认命。”
“可很多时候，你、我、我们，没得多余的选择。”
“要么，你便安心接受你的君父为你精心挑选的这门婚事，莫再旁生枝节，日后再徐徐纳陈娘子入府；要么，你便告诉你的父亲，此生，你只愿做一个闲散王爷，不求名利仕途，但求快意潇洒。”
赵德昭豁然转身，身形颤抖，眼底隐有怒容。
“啪嗒”一声，赵承宗的折扇掉到了地上。
“隆哥儿，你在胡说什么！”
李继隆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赵德昭。
在场之人谁都知道，他并未胡说。
他只是将一个宫廷内外、满朝文武，谁都不敢提及的话题，提到了明面上。
立嗣。
赵匡胤膝下四子，长子、三子早夭，第四子赵德芳年仅九岁，赵德昭序齿第二，生母为赵匡胤原配发妻孝惠皇后贺氏，论嫡论长论贤，他都是皇位最有力的继承人。
而他的妻子，极有可能是大宋未来的皇后。
赵承宗沉默了半晌，方才蹲下身，捡起扇子。他知道，李继隆并未胡说，他只是将这件事的本质，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一刀劈开，让赵德昭避无可避。
若是只做一个闲散王爷，这次赐婚，便是择大宋王妃。王妃身份低下些，纵会惹人闲话，却也无伤大雅。
若是将来成为大宋的储君，那么，今日所选的，乃是大宋未来的皇后，事关国本，由不得任何人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要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一切吗？
赵承宗忍不住看向赵德昭。
赵德昭牙龈咬得死死的，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青筋凸起，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冷风呼啸，吹起院子里的草木猎猎作响，一道闪电在夜空中炸开，滚滚雷声轰隆隆而来，似乎要下雨了。
赵德昭蓦然转身，冲进电闪雷鸣间。
顷刻间，大雨倾盆。
赵承宗站到李继隆身后，望向风雨大作的庭院，“你这家伙，还真是残忍。”
他扇动着折扇，悠悠叹惋一声，“你说他有两个选择，其实，他别无选择。”
李继隆并未反驳。
赵承宗扇了一会儿扇子，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陪你们折腾了半日，本少爷我累了，要回去歇着了。明日约了绿珠姑娘听曲儿，若是容颜憔悴，会被佳人笑话的。”
赵承宗撑起一把油纸扇，衣袖翩翩地步入萧萧风雨中。
李继隆走出屋子，立在廊下，望向风雨如晦的夜色。
他一直都知道，他，他们，都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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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后院，李继隆径直去了云朔歇息的屋子。他敲了敲门，屋内半晌没有响动。李继隆轻笑一声，这傻丫头还在装呢，他才不信她能睡得着。
“我进来了。”
他缓缓推门而入，屋内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床上，帘子低垂，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行了，人都走了，别装了。”
一颗脑袋隔着帘子冒了出来，俩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这才挑开帘子，翻身坐起。
李继隆点亮屋里的烛灯，昏黄的光晕逐渐洒满屋子的每个角落。他回过头，小丫头正抱膝坐在床上，穿戴整齐，眸光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意？
“你怎知我在装醉？”
李继隆勾唇一笑，反而问她，“为什么要装醉？”
云朔朝他做了个鬼脸，也不作答。
李继隆侧身躺在靠窗的软塌上，支着头，翘着腿。屋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屋内一灯如豆，静谧安宁。
“阿悦睡下了吗？”
“嗯。”
云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二皇子……真的要娶妻了？”
“嗯。”
云朔闷闷地埋下了头。
“别怪他。”李继隆说。
“我没怪他。”云朔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带着些淡淡的怅惘，“我知道，他身为皇子，有他的不得已。我只是有些难过，替阿悦难过，替他难过。”
云朔低着头，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飘出。
“李继隆，若是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心悦的姑娘，你却没办法娶她，你会怎么办？”
李继隆怔了怔，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团稚气，此时却一本正经地问着他，娶不了心悦的姑娘可怎么办。这画面，怎么看怎么滑稽。可他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心悦的姑娘？他哪来的心悦的姑娘？像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到了年纪，自然会被长辈张罗着定亲娶妻，娶的多半也是某位官宦人家的娘子。成了亲，两个人便一辈子捆在了一起，悦不悦的又有什么打紧的？到时候再生几个孩子，将家族香火延续，便不负父母宗族的厚望了……
李继隆默默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无趣。
可人活着过日子，不都是这般无趣吗？似昭哥儿那般，一时的喜乐，到头来，又要用多少的苦痛来偿还？
什么心悦的姑娘，分明是自寻麻烦。
他抬了抬眼帘，望向那个傻丫头。傻丫头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巴巴儿等着他的答案呢。
他忽的脱口而出一句，“你可有心悦的郎君？”
问完，他不由得怔住。云朔亦是一怔，脑中不期然浮出了一张模糊的面容。
她心悦他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喜欢阿悦，阿悦也喜欢他。她希望他能和阿悦幸福地在一块儿，她希望他开心。
可现在，他就要娶旁的女子了，阿悦不开心，他也不开心。
心底有些涩涩的，她翻身倒下，把自己整个儿裹进了被子里。
“喂，”李继隆跳下软塌，凑到床边，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那个圆滚滚的球，“你不会真有心悦的郎君吧。”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鬼心思倒还不少，快说，是谁？”
“我猜猜。昭哥儿？宗哥儿？还是……你不会心悦我吧？”
“李继隆！”
一床被子披头袭来，李继隆几把挥开，便瞧见女孩气鼓鼓地坐在床上，一张小脸儿闷得通红，眼睛瞪得跟个铜铃大。
李继隆很想戳一戳她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爪子蠢蠢欲动了几番，终于还是乖乖握住。他站起身，后退了几步，憋着笑，“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心悦我，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折腾这些个闲事。”
一个枕头蓦然袭来，李继隆身形回旋，凌空一抓，枕头便轻巧地落入手心。
他抱着枕头哈哈大笑着出门而去，犹听得屋内气急败坏的叫喊声——
“傻子才心悦你，我心悦傻子都不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