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环娘捧来一套鹅黄色衣裙,含笑道:“万事俱备,只待娘子你了。”

    云朔瞧着环娘怀里那套华丽的衣裙,眼底闪过诧异,“这是给我的?”

    “自然了。”

    云朔退后了一步,连连罢手,“倒也不必这般麻烦。”

    “要的要的,娘子是今日的主角,自然要好生装扮一番。”环娘笑道,“娘子别担心,一切有我。”

    换衣裙,挽发髻,点朱唇,贴花钿,不多时,一个盛装打扮的妙龄少女亭亭立在了环娘面前。环娘眼底闪过几分艳羡,“娘子生得这般标致,谁见了不得动心……”

    云朔羞赧地朝铜镜瞟了一眼,镜中的女孩,唇红齿白,面若桃李,一袭黄衫衬得女孩娇俏又灵动,云朔自己都看得痴了。

    到底是花儿一般的年纪,如何能不爱美呢。只是多年来习惯了素衣罗衫、素面朝天,第一次瞧见自己精心装扮后的模样,一时竟挪不开眼了。

    原来,自己也可以这般好看呢……

    赶明儿自己也照着这般模样捯饬捯饬,给李继隆瞧瞧,看他还会不会笑话自己模样不好了。

    “娘子,咱们走吧,宇哥儿已在院子里等候娘子了。”

    云朔轻点了点头。

    宽大的衣裙让云朔难以行动,于是,她在环娘的搀扶中,颤颤巍巍地出了屋子。穿过月洞门,绕过几条回廊,最后立在一片姹紫嫣红的空旷庭院中。

    刘小郎君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荡着腿儿,吃着茶点,一瞧见云朔,眼珠子险些瞪了出来。他噌的一下跳下椅子,跑到云朔面前。

    “云,云姐姐?”刘小郎君不可自信地唤了一声。

    环娘笑嗔道:“快回去坐好,你云姐姐给你准备了惊喜。”

    刘小郎君愣愣地“哦”了一声,两个小短腿儿飞快地奔回椅子上,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乖乖坐好。

    云朔浅浅一笑。盛装打扮之后,一言一行似乎都被这套装扮给束缚住了,云朔步子也不敢大迈,脑袋也不敢乱晃,就连脸上的表情都不敢太过用力,生怕脸上的粉掉了下来。

    婢女们置好琴桌,奉上古琴,焚起香炉。

    云朔摇着小碎步走到琴桌后,撩衣坐定,双手搭上琴弦,又朝刘小郎君一笑,指端一拨一挑,袅袅幽香间,清冽空蒙之音如水般汨汨流淌。

    渐渐的,刘小郎君的眼底蓄起了泪。

    他嘴角轻颤,呢喃了一声,“娘亲……”

    琴音袅袅,飘过百花丛中,飘到隔水而立的一座八角凉亭间。

    庭中,两名锦衣男子凭栏而立,待那隐隐绰绰的曲调飘至耳畔时,二人皆出了神。

    这曲子……

    二人的目光追寻着琴音而去,隔着一片莲池,亭亭的莲花后头,掩着一片暖日般的黄。

    七月盛夏,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女孩一袭黄衫,坐在百花丛中,素手操琴,背影洒脱,宛若坠入红尘的仙子。

    “阿芜……”

    不知谁,呢喃了一声。

    一曲罢,天地无言,唯绿水空流,默默无语。

    “阿元,此女是何人?”良久,一位身着黑色锦衣的男子向身畔之人问道。

    刘继元迟疑片刻,胸中涌起一个模糊的答案,却迟迟未曾吐露出口。

    不等刘继元回答,黑衣男子已经大步离开凉亭,穿过小桥,朝对面走去。

    刘继元眉目微暗,跟着黑衣男子的步子,落后几步走了过去。

    “爹爹,大伯!”还是刘小郎君先发现了二人的身影,欢快地叫了起来,蹬起小短腿儿朝二人跑了过去,而后扑在刘继元腿间呜呜哭个不停,“爹爹,云姐姐给我弹了娘亲的曲子,呜呜,爹爹你真可怜没听见……我想娘亲了,爹爹,呜呜……”

    云朔心绪犹在曲中,怅然未语,陡然间被刘小郎君的一声惊呼拉回现实。她回头一望,便瞧见刘继元与一名陌生男子立在自己身后,正双双带着奇怪的目光瞧着自己。

    大伯……这个陌生男子是刘小郎君的大伯,也就是刘继元的兄长,那就是……

    北汉的皇帝,刚刚即位的新帝,刘继元的兄长,刘继恩!

    云朔心头一跳,又后知后觉地发现一院子的婢女早已跪倒一片,赶忙行礼,仓促间踩到了裙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云朔顾不得疼痛,慌忙跪拜,“民女见过官家,见过太原尹。”

    良久,云朔才听到一声,“起吧。”

    云朔颤颤巍巍地起身,余光偷瞄见环娘等一众婢女都规规矩矩地垂首侍立,当下也不敢乱动,低头默默盯着自己的脚尖。

    许久,只听见一道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元府上真是卧虎藏龙啊。”

    卧虎藏龙?这是在说自己么?云朔垂着头,心里有些打鼓。

    似乎是在称赞自己,可云朔心中却隐隐浮起一阵心慌,眼皮也跳个不停。

    许久,云朔腿上一重,只见刘小郎君已扑到自己腿上,笑眯眯地仰着脑袋,和自己大眼对小眼,“云姐姐,爹爹和大伯都走了。”

    云朔抬头,只见远远的一黑一青两道身影掩在百花绚烂间,渐行渐远。

    云朔背脊一松,才发现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暖风吹过,却是彻骨寒。

    .

    第一次和帝王这般近距离接触,云朔紧张得几日没个好觉。可好几天过去了,什么好事坏事也没有发生,仿佛那日只是一个再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云朔紧绷的心神这才松懈了下来。

    真是伴君如伴虎,还好只是一面之缘,若是让她日日待在帝王身畔,只怕都得短命几年。

    说来刘继恩与刘继元这二人,明明是亲兄弟,眉眼间也有些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刘继元全无皇亲国戚的架子,让人见之亲近,如沐春风,而刘继恩……云朔回想起那日的匆匆一瞥,分明带着笑的眼,却无端让人感到压力。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帝王威严?

    “云娘子,”屋外走来一名婢女,“云娘子,大人请娘子书房一叙。”

    刘继元找自己?他有何事?难不成,是娘亲有消息了?

    云朔立马转忧为喜,她将那些不好的记忆挥之脑后,随婢女匆匆而去。

    何必再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反正她再也不会和那位北汉皇帝有任何交集,下回他若再来,自己记得躲远些便是。如今顶顶重要之事,还是找寻娘亲下落。

    .

    婢女带着云朔朝刘继元书房而去,待云朔进入房间后,婢女合上门,为二人留下一片清净。

    书房内,刘继元坐在琴后,双手抚着琴弦,却不弹,只默默垂首。

    云朔不敢打破这一室安宁,立在原地,安静地望向刘继元。

    “这张琴,是我为阿芜所寻,可我尚未来得及送到她的手上,她便去了。”

    阿吾?阿无?这又是何人?

    云朔没等来娘亲的消息,却只听见刘继元自顾自地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

    不过瞧着那张琴,云朔心头有了个模糊的答案,刘继元口中的阿吾,莫非是他的亡妻?

    难道是自己前几日弹奏刘继元亡妻的曲子,勾起他对妻子的思念,惹他不快了?

    云朔一时摸不准刘继元的心思,瞧着刘继元也没有等自己答话的意思,于是默默站着不吭声,以防多说多错,雪上加霜。

    “那日弹奏的曲子,再替我弹一次吧。”刘继元说。

    云朔恭敬从命。

    刘继元站起身,让出琴桌,然后坐到右侧茶炉边,在云朔的琴声中煎起了茶。

    琴声袅袅,茶汤滚滚,一曲终了,茶汤已沸。

    刘继元端起一盏茶,朝云朔温和一笑:“今日,云娘子为我抚一曲琴,便由我为云娘子煎一盏茶,不知云娘子可愿赏脸一品?”

    云朔走到刘继元身畔,从他手中躬身接过茶盏,浅啜了几口。

    刘继元望着她饮下,目光忽而有些恍惚,“我与兄长初见阿芜,她便弹奏着方才那支曲子。自阿芜死后,我便再也没有听过此曲了。”

    云朔垂下头,眼睫微颤,她斟酌了一番措辞,缓慢道:“完整的曲谱我已交给小郎君,只盼能聊解大人的相思之情。”

    刘继元收回目光,低头瞧着沸腾不止的茶汤,声音平淡地说:“兄长性子略微急躁了些,可你若是多顺着他,他不会为难你的。”

    云朔豁然抬头,一对明亮的眸子闪动着不解,“大人此言何意?”

    刘继元回望着云朔,目光一日既往的平和,一如云朔初见他之时,一派谦谦君子之风。

    云朔的目光忽然有些涣散,她晃了晃脑袋,踉跄地退后两步,跌倒在地。她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发软,竟使不出半分力气。

    那盏茶……

    云朔不可置信地望着刘继元,强撑起最后一丝意识,忍不住问:“为何?”

    刘继元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叹息了一声,“我曾在心里立过誓,只要是兄长想要的,我必双手奉上。”

    “云娘子,莫要怪我,怪只怪,你不该弹那支曲子……”

    那支曲子,那支曲子……

    云朔“呵呵”笑了两声,悲凉地望向刘继元。

    好一个谦谦君子……

    好一个兄弟情深……

    可恨自己痴傻,永远也学不会人心险恶。

    可怜自己愚昧,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轻信于那一副副君子皮囊。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云朔在愤恨和不甘中,彻底坠入了黑暗。

    刘继元站起身,提高了音调,“进来吧。”

    几个婆子应声推门而入。

    “带她去吧。”

    “手上轻点儿,路上小心伺候。”

    “是。”

    一个婆子背起地上的女孩,两个婆子在背后扶着,几人簇拥着离去。

    待到云朔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边,刘继元又坐回到茶炉边,默默望着茶汤翻滚不休。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一声温柔的女声。

    “郎君,”环娘仪态万千地步入屋内,盈盈浅笑道:“不知郎君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刘继元侧头看向她,半晌未言。

    环娘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分,但仍旧从容不迫。

    “环娘,你虽是阿芜的陪嫁丫鬟,可阿芜待你亲如姊妹。我因阿芜的缘故,对你多有纵容,平日里你纵有僭越之举,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计较。却没料到因此纵得你无法无天,连我和宇哥儿,还有兄长都被你算计进去了。”

    环娘豁然跪倒在地,声声惶然,“环娘不知郎君此言何意?环娘对郎君与宇哥儿之心,日月可鉴,求郎君明察啊。”

    旋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急切道:“郎君莫不是因为云娘子弹奏姑娘曲子一事而气怒?天可怜见的,姑娘的曲谱是宇哥儿交给云娘子的,也是云娘子自己说她能弹出完整的曲子。我只是为了一解宇哥儿思母之情,才安排了云娘子为宇哥儿抚琴,可我万万不知会碰巧冲撞到郎君与陛下,我,我罪该万死。”

    环娘泪语涟涟,“求郎君饶恕我的无心之过。”

    “碰巧?无心?”刘继元笑了,“如此说来,也是云娘子自己碰巧穿了一身黄衫?碰巧选在了兄长过府来的那一日弹奏?碰巧跑去了那座凉亭附近?还碰巧背对着我与兄长?”

    刘继元一句句,一声声,如索命的铁锁般缠绕在环娘身上,环娘泣不成声,一个接着一个地磕着头,“郎君,我知错了,求你看在姑娘的份儿上,求你看在宇哥儿的份儿上,饶了我这次,求你了郎君。”

    “便是为了宇哥儿,我也留你不得了……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身边留着你这般心思深沉之人。”

    环娘颓然地跌坐在地,眼底犹不可置信,“郎君,你,你要赶我走?你为了一个才出现几天的女子,你要赶我走?我……姑娘待郎君情深意重,郎君对得起姑娘的在天之灵吗?”

    “看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刘继元缓缓地闭上眼眸,不愿再与面前的女人多费唇舌,“我与阿芜之间的事,与你无干。”

    “下去吧。”

    于她无干……

    环娘哭到力竭,反倒笑了起来,与她无干,与她无干……

    直到被人拖下去后,环娘仍旧喃喃念着那句,与她无干……

    茶汤沸腾,滚起大颗大颗的水泡,刘继元一瓢水倒下,一切瞬间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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