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肆掠地席卷着村落,那些平日里或交好的或交恶的村民,在无情的灾祸下似乎都忘记了素日里的恩怨。年轻的搀着年老的,年老的抱着年幼的,众人相互扶持着,在水流间艰难跋涉。一路奔到村落南面的一面土坡,看着汹涌的洪水被阻隔在脚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居高临下地望着被大水淹没的村庄、农田,还有牛羊,不少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哭了起来。

    何家大嫂抱着孩子抽噎不止,何老夫人守在一旁亦是连连叹息。何二郎让弟弟陪着母亲嫂嫂,这才起身去寻云朔行踪。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地,或高谈或低啜,何二郎在人群中找寻了许久,终于在角落里看见了云朔的身影。

    她右手牵着的一个小男孩,左肩扛着两个行囊,正朝一个孕妇走去。小男孩奔到孕妇怀中嚎哭不止。她将行囊取下递给妇人,在母子二人的连声道谢中,她笑着地罢了罢手,一副“事了拂衣去”的模样。

    她浑身已经湿透,夏日轻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发也一簇一簇地粘在脸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却不甚在意地将水抹去。转眼间,便瞧见了人群中那静立着的何二郎。

    何二郎快步走到她面前,边走边脱下自己那同样湿透的外衫,恭身递给云朔,“此处没有干净衣衫,只能委屈娘子先将就披一下。”

    云朔想说自己不冷,却后知后觉地低头瞧见自己那湿答答贴在身上还在滴水的衣裙,这才明白了何二郎的意思。

    她虚推了一把,不甚在意道:“多谢郎君好意,事急从权,便不拘于这些小节了。再者说,”云朔仰起头,望向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受这般烈日炙烤,只怕衣裙很快便能晒干。”

    何二郎蹙眉道:“今日无雨,这水来得蹊跷。”

    云朔的目光越过侵泡在水中的屋舍,望向不远处的城门,目光有些复杂,“若非天灾,那便是人祸了。”

    何二郎扭头看向云朔,眼底一片震惊,“娘子是说,这水是城外宋军引来的?可太原城四面修筑了瓮城,可防水患,大水怎么可能穿过瓮城,蔓延至城内?若城中都被淹成这样,那城外……”

    何二郎性子内敛,鲜少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说到最近,他自己都被话语间的推测惊得双目圆瞪,嘴唇哆嗦着半晌不敢继续开口了。

    云朔眺望远方,问:“距此不远便是延夏门吧?”

    何二郎点了点头。

    “我想去延夏门……”

    “不可!”何二郎毫不犹豫地阻止了她。

    云朔抿了抿唇,眼中闪过挣扎,“或许……我想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阻挡水势蔓延……”

    何二郎敛容,他略一沉吟,正色道:“我护送你去。”

    云朔没有推辞,凭她一人只怕未必能到达延夏门,况且何二郎等人还有监视她之责,只怕他们也不会放任自己独自行动。

    几个侍卫在附近砍了几棵老树,劈出几块板子造了一个简易的木筏。云朔和何二郎划着木筏前往延夏门,余下几个侍卫和何三郎一起留守此处照顾村民。

    水势湍急,云朔学着何二郎的样子艰难划行,不想这小小木筏不进反退,甚至还在水中一个劲儿地兜圈子。何二郎轻笑道:“娘子不妨先歇会儿,我来吧。”

    云朔索性丢掉木桨,乖乖坐在船里,不再给何二郎添乱子。

    “娘子何不将阻挡水患的法子告诉我,我去传信即可。”何二郎道。

    “我,我还没有想好。”

    何二郎以为云朔是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描述阻挡水患的法子,想来也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清楚的,便安抚道:“无妨,此去延夏门还有些时间。”

    云朔望向远处的山峦城郭,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她其实是还没有想好,她真的应该帮这座太原城去抵挡城外的宋军吗?

    李继隆说过,等到天下一统,他们终会迎来太平盛世,从此后便再也没有战火和杀戮。

    可那传说的太平盛世,那再也没有战火和杀戮的世界,只能用今人的血与泪去换取吗?

    云朔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她也看不见那久远的以后,她只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在自己眼前丧命。

    可是,倘若她真的帮城内的守军挡住了宋军的水攻,看似救下了这一城百姓和她自己,可战火并不会因为一次的胜负逆转而停止,会不会因她的一时冲动引来更大的杀戮?

    只要大宋一日不停止一统天下的步伐,只要北汉一日不归降,那么战争就不会停止,杀戮和死亡就不会停歇。

    身逢乱世,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老百姓,到底该如何做才对?

    就在云朔天人交战之际,延夏门已近在眼前。

    原本固若金汤的城楼在洪水的冲刷下坍塌了好大一块,水从城外汹涌地奔腾入城。一大批汉军沿墙设置屏障,阻止宋军从水口进入,然而在宋军密集的箭雨袭击下,不少汉军中箭身亡,攻守之间,一时间屏障竟不可得。

    浑浊的洪水被染成了红色,刀箭拼杀声响彻天际。何二郎担心云朔被流矢所伤,远远地便绕行至城墙的另一侧,却被一队北汉士兵所拦,“哪儿来的刁民,快回去!”

    何二郎亮出自己的腰牌,以及刘继元赐给云朔进出皇宫的令牌,“我乃陛下亲卫,有急事面见此处守军!”

    为首的一个士兵检查了令牌,是真的,他歪头瞧了眼坐在船尾瑟瑟发抖的云朔,一时惊疑不定——若说这男的是陛下派来传话的亲卫,可后面那女的又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令牌是真,那上头的事也容不得他多问。于是,他派了一个士兵带着两人去见将军,又领着余下士兵匆匆离去。

    何二郎回头,对云朔道:“云娘子,我们到了……你怎么了?”

    云朔抬起头,面色惨白——方才远远的一瞥,两军拼杀的惨状到现在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无碍。”

    二人在士兵的带领下登上城楼,又被引到守卫此处的将领面前。何二郎一眼瞧去,原来是刘继业。

    “刘将军。”何二郎行了一礼。

    如今宋军在城下攻城,刘继业在城楼上坐镇指挥,分身乏术,他一边观望着城下战况,一边头也不会地问,“你二人找我何事?”

    何二郎也明白军情紧急,不再客套,他侧过身,将身后的女孩暴露在刘继业面前,“将军,这位娘子有阻挡水患的办法。”

    这下,刘继业终于侧过头,双目炯然地瞧了云朔一眼,“你有办法?”

    云朔立在城楼上,夏日暑热,好似烈火灼身。她微一侧头,目光便落向了城外的宋军。只见他们乘着小舟载着弓弩朝城墙那块被水冲破的的缺口攻去。然而水口不大,有人刚冲上去,便被流矢击中脑袋,又有人冲了上来,亦被箭矢射中溺死。一批批的人倒下了,一批批的人又冲了上去,所有人就跟不怕死似的,前仆后继。

    城上、城下,隔着一座城墙,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刺目的阳光散落在眼角眉梢,云朔眯了眯眼,她转过头,语调平缓,“起初是有一个不甚成熟的法子,不过路上仔细琢磨了一下,许是行不通,不敢在将军面前胡言乱语贻误战局。”

    刘继业闻之有些气恼,此时有一士兵飞奔而来禀告——城墙水口越来越大了,若是再无法阻塞水口,宋军迟早得破城而入!

    “增加兵马,绝不能放一个宋军进来!阻塞水口的事情我来想办法!”刘继业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离开城楼前,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这两个年轻人,“你们也别瞎跑了,找个空地方先躲一躲,等宋军退兵了再走。”

    眼看着刘继业风风火火地冲下城楼,何二郎走到云朔面前,“云娘子,可否把你那行不通的法子说来听听?”

    云朔扭头,避开何二郎审视的目光。

    何二郎盯着云朔,半晌,方才缓缓道:“你不是觉得你那法子行不通,而是……你不想说,对吗?”

    云朔避无可避,索性仰头望向他,直视他的目光,“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何二郎苦笑了起来。他视线移动,望向城下战火飞扬,几个瞬息间,又有无数汉军宋军殒命,“去年夏天,宋军攻打汉国,在洞涡河大败我军,大哥就是死在那一战。那个时候,嫂嫂刚生下孩子,便收到大哥的死讯。”

    “我大哥是被宋人所害,如今宋人又引水灌城,我不明白,云娘子为何要助纣为虐。”何二郎的声音低低的,不带一丝责备与质问,倒像仅是简单述说着不解。

    云朔看着何二郎,她的目光中褪去了惶然与挣扎,带着暴风雨后的宁静,“我就是你口中的宋人。”

    何二郎脸色有些发白。

    她忍不住喃喃道:“宋人、汉人,退到六十年前,不都是中原人吗……”

    城墙上,云朔低头看向城下的两军拼杀,似乎要将这副以血泪为墨、以刀箭为笔、以山河为纸绘成的画卷刻进眼底。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一声厉喝自身后传来。二人豁然回头,身后之人竟是他们的北汉皇帝刘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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