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冬方歇,日头大得晃眼。

    少年头发生得更长了一些,一半束起,另一半披散在肩上,随着低头的动作,便会同束发红绳一起从颈后垂落。

    阿欢视线慢慢从对方精致脸庞掠过,看那无比熟悉的眉眼,仍是那般的缱绻依恋,温软注视着她。

    耳畔是清晰的心脏跳动声,可很奇怪地,心中却再也生不出半点波澜。

    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一切又已经全然不同。

    她神色淡淡,再次将脸埋入自己的臂弯。

    海棠树荫晃动。

    少年同花瓣一样轻盈落下,站定在她面前,随即蹲了下来。

    “许久不见,姐姐怎么都不肯看我一眼?”

    温暖的手抚上面颊,捧起她脸。

    阿乐轻弯眼梢,浅色眸中盈着笑意,掩去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阿欢默然拨开他手,仿佛怠倦。

    “走开。”

    “阿乐不走。”

    少年仍是撒娇一般的语气,执拗又贴近她。

    温热掌心贴着肌肤,指尖抚上耳珠,轻缓揉捏。

    阿乐见阿欢并未抗拒,软下目光,进而生出几分隐秘的欣喜。

    ——姐姐并没有要逃跑。

    那是不是、已经愿意接纳他了呢。

    这样的念头,破灭于看清阿欢神情的瞬间。

    少女微微蹙眉,与他对视时,一双眼黑白分明,无波无澜。

    阿乐心头倏忽一颤,那一处分明空空荡荡,一颗心早已剖开献出,却又不受控制地揪成一团。

    修仙界与凡界的距离何止千里。

    他未有宗门传送阵法可用,自苏醒后,一路不眠不休,才在开春之时,寻到阿欢的踪迹。

    分明重逢之前,阿欢再见他时的反应,他设想了千百遍,开口唤她的时候也还在想。

    却未曾料到,竟是毫不在意。

    “姐姐这是、怎么了……”

    少年面色发白,声线带着隐隐颤意,忽而胡乱挽起袖口,就要在腕上划开深痕。

    他的血,曾是令阿欢活下来的唯一良药。

    而此刻,阿欢却漠然收回视线,拿起放在一旁的长剑,转身欲走。

    阿乐蓦地红了眼眶,怔忪原地,喃喃望着她纤瘦背影,“你不需要我了吗?”

    阿欢竟却果真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她怀中,还抱着大师兄的剑。

    剑身太长,只能抱在怀中,剑柄贴着脸颊,剑穗上红艳艳的小鲤鱼便跟着摇头的动作,一晃一晃。

    “我不在意你。”她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很静,带着清凌凌的冷意,念头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澈通透。

    时至今日,阿欢终于明白过来,贺兰那一日不惜放弃渡劫也要斩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她与阿乐之间的因果。

    他们本就是一莲托生,当年她濒死之际,又被阿乐以神魂共生之法救回,之后更是以血饲她十年,彼此间因果早如蛛网纠缠,至死不休。

    但如今,这份因缘,已被彻底斩断。

    因果既断,天道推演不出未来,自然如清水绘于纸面,再也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们再不可能产生联系。

    无论谁亏欠谁,都没了意义。

    贺兰所想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报复。

    而是要替她找回彻底的自由。

    阿欢想明白这一点,胸口处忽而涌过一阵奇怪的暖流,带得丹田也跟着发烫,灵机流转,一直停留的境界倏忽间竟突破至金丹中期。

    一瞬间大量灵力的消耗令阿欢有些晕眩,她身形晃了晃,毫无征兆就要往前方倒下。

    恰是此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阙清越剑鸣。

    万劫剑瞬息而来,悬于空中,稳稳扶住了她。

    这柄剑,本为镇压千痕而生,以阿欢的眼睛,能看见剑身映出的绰绰人影。

    而如今,映于霜色刃身的,却是一条被无数赤红锁链缠绕的、银白色的清秀小蛟。

    那小蛟似正睡着,双眼紧闭,龙须随着呼吸一飘一飘。

    而眼尾处,缀着一颗并不起眼的、小小的泪痣。

    阿欢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辨认那奇异的熟悉感,万劫剑已收敛灵机,骤然落地。

    她再次失去平衡,这一回,却是被拉入身后温暖怀抱。

    “晋阶消耗太大了,这样不行的。”

    阿乐轻轻叹息,双臂将她搂得更紧些,脸也埋入她肩窝里。

    “阿乐不想惹你生气,姐姐乖一些罢……”

    他的声音很轻,呼出的一点气息落在脖颈,令阿欢也有些发颤。

    她偏过头,略微避开。

    手却摸索片刻,掠过手腕,勾住对方指尖。

    牵引着递到唇边,张口含咬。

    少年仿佛全无预料到她会如此,呆呆“啊”了声,被随之而来的疼痛弄得微微发抖,人却一瞬间有了神采,极欢喜又满足地蹭她颈侧,像只小狗一样。

    “姐姐多饮一些,就像小时候一样……有灵力就不会难受了……”

    阿乐的头发很长,也很软,因为低着头,落满了她的肩膀。

    阿欢听着少年喃喃诉说着过去,心中却依旧毫无波澜。

    她咬着对方莹润指尖,只是索取。

    因为修士需要灵力,就如凡人需要水源。

    他只是一件,工具。

    只是余光扫过地面,看着那柄鸦青色的重剑,阿欢却忽然想起她与景明秋的另一件约定。

    自己要成为,很厉害的女侠客,带他一起游历四方。

    大漠孤烟,江南烟雨,那些画中所描绘过的地方,她都要去看一看。

    因为这都是阿景哥哥教过她的。

    心念流转间,近来种种,仿佛大梦一场。

    而今她终于醒来。

    阿欢咽下喉中腥甜,任由灵力运转过周身,慢慢走回海棠树前,抬手抚上树干。

    景明秋的身体,就长埋在这颗老树之下,和她的小木剑一起,没有墓碑,旁人或许甚至找不出踪迹。

    她摸摸粗糙的树皮,将额头贴了上去,低声喃喃。

    “阿景哥哥,我走了。”

    像当初他们刚刚相遇时说好的那样,来年春天,他们将会要送别。

    但她会一直记得他还在这里。

    *

    仙门,玄清宗。

    本为弟子间切磋而建的演武场,如今却被一整座四方擂台所占据。

    擂台占地极广,可同时容纳数千人站立,又加持了十八道防御法阵,确保看台绝不会受斗法波及。

    而此刻,重九华正立于擂台中央,神情淡漠,朝面前的中年男子颔首道,“可以开始了。”

    主持掌事闻言,却是问:“不再休息片刻?”

    连战二十七场,还是太勉强了。

    重九摇摇头,握紧手中长剑,只是重复,“开始罢。”

    话音落下,另一名弟子飞身上台,同他行礼。

    重九华拱手回礼,视线扫过,只隐约记得似是曜日仙尊座下弟子。

    但他为贺兰首徒时,此人尚且籍籍无名,是以并未有多少了解。

    大师兄收回目光,并未深想。

    很快,战鼓鸣响,两人皆祭出剑来。

    无数人屏息看着两人战至一处。

    本次宗门大比向所有在外游历的高阶弟子都送去了召集令,俱是因为贺兰仙尊伤重闭关,如今灵隐峰无人看管。

    修仙界灵气本就日渐衰落,哪怕宗门世家也不似之前余裕。

    唯独玄清宗内各峰受几位渡劫期大能多年福泽,依旧是灵气浓郁,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如今借着贺兰闭关之际,曜日与莫尘仙尊竟以自己座下弟子众多为由,要强占灵隐峰与诸多资源,为自己所用。

    修仙界向来信奉弱肉强食,越是修为高深,越是心冷如铁。

    重九华回宗之时此事几乎已成定局,好在有叶音仙尊从中周旋,加之两人爱惜名声,才勉强认同以弟子间斗法结果分配。

    可灵隐峰代表只有大师兄一人。

    重九华分身乏术,自站上擂台,这么多时日,连半刻闲暇也未曾有。

    但他不能下台,一旦下台,便是认输。

    若是认输,灵隐峰便不再独为贺兰弟子所有。

    他已不再需要峰内资源,但阿欢身负炉鼎体质,又还未能独立开辟洞府……

    她需要那些天材地宝,来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

    所以重九华绝不能认输。

    哪怕违背诺言。

    只是此刻重九华想起小村庄中的两人,心却仍是一痛,身如游龙,须臾已挑飞对方手中仙剑,剑指咽喉。

    那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皮肤被压出一点血珠。

    “抱歉。”重九华声色平静,拱手行礼,转剑入鞘。

    却不料那名落败的弟子忽而大吼一声,眉目间尽是阴鸷狠戾,伸手召回飞剑,便再次以雷霆之势袭来——

    “师兄,我来助你!”

    恰是此时,天边一道流光闪过。

    长鞭破空而来,精准缠上那人剑刃,令之牢牢禁锢不能动弹。

    而来人轻巧降落,双足踏在剑尖上,抬头一笑,却是位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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