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那一刹安静如真空。

    呼吸声,晚来风声,身后没关紧的天台门发出的吱呀声,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他俯身时带起的些微空气波动,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明月高悬。

    有那么一瞬间林珑呆呆地仰着头与他对视,保持着一个近乎于停滞的定格,反应过来后连忙撑着地起身,伸出手去接那些笔:“谢……谢谢。”

    她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说话时有不自禁的哽咽造成的磕绊,手指试探着去拿,他却忽然将掌心往后一撤。

    剑眉似乎往下压了三分,他盯着她的手。

    她茫然,后知后觉地低下眼,才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有了一道划痕,微微泛着红色,横在洁白的肌肤上,看着有点惊心。

    应该是方才扶那个妇人时,手在旁边柱子上撑了一下,无意间刮蹭到。

    之前没注意到时不觉得,一旦发觉,伤口忽忽泛起迟来的痛感,玫瑰花刺般灼灼冶烈。都说十指连心,胸腔里也似被天台外簌簌的冷风席卷,像小时外婆家门前的青石板,淋了场雨,连风吹来的落花都变得湿漉漉。

    他看她一眼,弯腰把散落一地的书都捡起,连同那些荧光笔一起搁在旁边的花坛上,再转过脸来。

    他的声音很淡:“谁欺负你了?”

    林珑鼻间蓦地一酸。

    严格意义上讲,这算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都说他脾气差,都说他性格不好,可是这五个字的语气里,她竟然没来由地听出安全感,就好像一切狼狈都是因为“有人欺负”这样的理由,不是她的错,她受了委屈,她可以去哭去喊去要世界抚慰。可是……

    可是想起今晚,她的眼圈又红,难过在心间滚动,声音哽咽:“没……没有谁欺负我……是我自己不争气。”

    他不置可否,目光在她苍白的唇色上停一下:“最近太累了吧。”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她正难过,没注意这语气的差别,只是盯着脚底红砖缝间隐约露出的苔色,声音轻得近乎呢喃:“累有什么要紧。只要未来是有希望的,再累都有盼头……”

    “可是我这个样子……就算再累再苦,又有什么用呢。”

    窦凯航的目光凝固了一瞬。

    须臾眼神又微微动了动,像是风把那杯意式特浓的味道吹到了他身前。他淡淡一哂,不知是对谁,敛眸间落下轻不可闻的语气:“对别人那么有信心,倒不见分自己半点。”

    他的声音太轻,林珑没听见,抬起溢满泪的眼:“什么?”

    那双眼睛太纯,里面盛满泪水,波光弥漾,几乎要晃了人心神。一滴泪珠悬在纤长的眼睫上将落未落,像荷叶边缘的露水,带着一种脆弱的晶莹,稍一惊动就会坠落。

    “我说,别瞎想——你这个样子,多少老选手盼都盼不来,何况是新人,再聪明就要成妖怪了。”

    这一句的音量不小,尾音拖出点京腔,带着点吓唬小孩的散漫,林珑纵使再难过都没忍住被逗得笑了一下,那一点笑意在眼中乍现,似星辰落海、天光破云。她轻声说:“谢谢你呀,这样安慰我。我要是真那么聪明,一定变个琴妖。”

    他扬眉:“不信?”

    她出神地望着天边的月亮:“我很想信。可是……”

    远方有钟声传来,是广场那座历经数十载风雨的自鸣钟在悠悠而报。不知从哪里飘来几抹云,把原本明亮的月光遮住了,天地间暗色陡生。

    “这世间厉害的人那样多,叔叔阿姨家的孩子都那么好,那么优秀又那么大气,就像是天上的星子一样在闪闪发光。公开场合他们每个人都是最耀眼的存在,只有我……”

    “从小我看着师兄师姐师弟师妹被爸爸妈妈轮番夸奖,这么多年我好羡慕,总想着这些夸奖如果有一句半句落在我头上该是多美好的感觉。可是当有一天真的有人来夸我了,我才发现我的惶恐远远多过于开心,任何时候我总是在想: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那样好,我其实很差劲,是你们误解了……可是一边不敢认,一边却还是舍不得那样的夸奖,所以明天比赛我必须拿到好名次,我不能让沈队他们发现我不是天才,不能让爸爸妈妈看到我出不了成绩,可我又真是紧张……”

    “为什么我还是紧张啊……为什么我不是外向的人……”

    艺术表现力不行,台风不稳,心态差懦弱没有大出息,其实不用爸爸妈妈一遍一遍说,我都知道……

    我知道我是个多差劲的人啊……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啊……

    我这些年最痛苦的事,就是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只有我不行……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没用,到现在都改不好……

    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衣领上,有一滴从裙边滚下去,坠进地上的砖缝中。到了后来声音逐渐走低逐渐恍惚如梦呓,像小时候在书房看外公习字,龙馆羊毫蘸足了徽墨,雪白宣纸上一笔挥掠下去,迤逦一道长长的墨痕。而他一直安静地听着,那样锋芒毕露的人敛了满身的气势,像夜色里沉默的陪同。

    可他是那样优秀的人,纵横顶级赛场如入无人之境,一定不会理解怎么打个周赛都有人紧张。她也不明白怎么会和他讲这些从没有人知道的心事,或许方才的大哭夜奔已经燃烧掉了她大部分的力气和理智,而那一点不动声色的关心似无人雪地里燃着微光的烟蒂,在风中燎出一点猎猎的火星。

    她有点疲倦,也有点茫然。

    天地在那一瞬似乎都极静。

    却听见他的声音:“你为什么就非得做外向的人?”

    她愕然抬眼,还不及说什么,就见少年一扬眉,整个人那股长年锋锐的气势再现。在他背后,那团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又被风吹开了,明月完完整整地露出来。他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性格哪有好坏之分,做不到活泼昂扬,那就温柔坚定,哪里就比不得人?不管别人怎么想,你自己首先要接受自己吧,人就这一辈子,把自己看得重一些。”

    像是一场倾盆雨,林珑整个人一懵,下意识就是摇头:“可内向的人以后等着吃亏……”

    “想不开的人才吃亏。你就算真想变外向,也得先悦纳自己,否则别人的夸奖你不敢认,别人的批评你都觉得有理,最终全转化成焦虑。内向不可怕,内耗才可怕,你又没惹任何人,却要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而苦苦觉得自己不好,怎么可能不紧张?”

    林珑长这么大从未听过这种言论。她拼命忍着哽咽,心底河坝上漫开不断上涨的水位,几乎随时要决堤。“温柔坚定,悦纳自己”,这八个字太铮然,又太安定,像一片荒芜中忽然绽出春意的瑰景,美好得让人想哭。

    他瞅着她,忽又扬了扬脸:“还有,谁说你差劲?”

    高楼上风吹得凶,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他做个手势让她跟上,转身往后面走,林珑像落水之人遇到浮木,慌慌忙忙去追,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好好打量这方天台,惊讶地发现西北角有张桌子,四人座的,搁着一杯咖啡和他平日拎的黑色书包。桌上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微光停在ForTheCode的界面,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间闯入了别人学习的领地,心下一紧,他却已经操纵着鼠标连点几处,顷刻间打开她的账号主页来。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她心口无数酸酸涨涨的情绪同时在发酵,来不及问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账号名。而他光标一划稳稳停在她的做题记录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是不是?”

    眼前是第一次训练中的A题,熟悉的《决斗》题面,屏幕上放着她当时AC的代码,耳边是他的声音:“去年南方联赛的题,做出来的没几个。”

    光标一转再点上B题:“大前年东三省省赛题,坑了不少成熟选手。”

    她拼命咬着唇,不想让他看到眼底新涌上的泪意,竭力压制着紊乱的呼吸,听着他沿列表一路点下去,每一句都铮然:

    “前年两广地区赛。”

    “今年挑战者杯赛。”

    “去年沙特站网络选拔赛。”

    “这些题你都能解决,还都是一次过,校队那边凭什么不夸你,你凭什么不是天才?你若不信,大可去查一查当年的比赛,看看现场通过率有多少,再来说你配不配被夸?”

    长久的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珑低着头,努力维持着气息的正常,看着地面上男生的影子,声音很轻很轻:

    “你……一直都在这里训练吗?”

    他扬眉,没否认,指尖叩着桌面“嗯”一声: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里,人少,清静,风景也好,就经常过来。”

    “风景?”

    “你看。”

    他推开电脑起身,不回头地招了招手,她不明所以,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天台边缘。他示意她往下看,她依言低头,瞳孔霎时睁大。

    灯火,仿佛绵延至世界尽头的灯火。一盏盏人行道旁边的路灯,一幢幢宿舍楼窗户背后的光亮,共同汇聚成繁盛而璀璨的银河。这里是整个学校的最高处,像云顶天宫的孤岛,漂浮在天际之上,遥遥望人间星河。

    他们并肩立于高台之上。她看得目不转睛,忽而欣喜:“你看那棵银杏树,灯光这么照着,像不像满枝的金色蝴蝶。”

    他偏头看了一眼:“是吗?也许吧。蝴蝶象征自由美丽,也许上天都在告诉你别想太多。”

    她喃喃:“但一切都要看明天的结果不是吗?如果输了,我……”

    他平静地望着远处楼台上连片的灯火:“可是你会赢的。不是吗?”

    她犹豫着,嘴唇翕动,同一片光影在眸子里明灭沉浮。正沉默间,忽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啧,风把天台上的盆栽植物吹得哗哗作响,少年倚着台边拨弄着一盆含羞草的叶片,懒洋洋牵起唇角。

    “既然你这样觉得自己不会赢……”

    “那么,来打个赌吧。”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大,四面八方的风里是秋堇和木芙蓉的气息。而他的气息就在咫尺,落入耳畔的时候掀起什么种子在心底破土而出的声音——

    “如果你输了,我答应你一件事;如果你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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