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吗?”

    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窦凯航看到对面林珑的眼睛微微睁大,在夜空下映着满天星河。他无端就想起第一次校外遇见的那天,她坐在远处跟朋友说话,栀子花发卡温柔地闪光。而自己身边兄弟都在起哄,问他啥关系啊凯爷,妹妹看着好乖,文院的还是美院的。

    原来那个时候就有端倪。

    那时他搁下杯盏朝那边望,看见的是明亮大堂里一眼就吸引住目光的身影。纤腰如柳,黛眉含烟,白裙轻轻袅袅是最娴静的天光照影,抿着微笑的时候那双眼睛弯起来,像清澈的湖水,温柔乖巧得不像话。

    这样的长相气质,合该是栀子花一样的文院女神。

    没想到居然读了计算机。

    林珑在发怔。

    她看得出窦凯航今夜的反常,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如果说那个语气……几乎有一种他不想让她走的错觉。可是……

    “我不去。”

    “……什么?为什么?”

    “我想专心在校队。”

    窦凯航的眸色很深:“如果我告诉你,校队一开始想找的根本就不止四人,只是只有你们四个愿意过来。你看沈庭谦当日篮子里放了多少书,就代表他发出了多少条短信,那些人统统拒绝或无视,认为在Y大打ACM没前程。校队教练一开始有三名,出不了成绩陆续调走,只剩下吴升一人,如果明年再没有奖牌,训练室很可能也不会留下。而Y大的交响乐团,名气之大全国都知道,寻常人根本难以通过招新测试,更不用说是副团长亲自邀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林珑咬着唇:“那你知道校队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没遇到校队之前,她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听你爸说吗,《克鲁采奏鸣曲》是很激昂的曲子!你要活泼!要热烈!学琴五年了,艺术表现力还上不来?!”

    ——“别人站舞台上都是挥洒自如行云流水,怎么就你不行呢?!每回比赛上那么多小孩,谁像你一样怯生生的?!”

    ——“我们也不指望你有大出息了,但是你这性子能不能改好了?”

    外人眼中的温柔其实是父母深深失望的内向,不敢也不能在人多的场合成为焦点,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有什么优点能让她在面对外界的目光时挺直腰。在那个时候,身边每个人都是她羡慕的对象,好像所有人都可以在生活中茁茁生长,就算遇到挑战也有解决的方法和承受能力。只有她,渺小而怯弱,偏又经不起任何一点风吹雨打,一句带着恨铁不成钢意味的说教都会给本就不稳的心态雪上加霜。

    可是她遇见了这个世界。她想她会一辈子铭记新生赛那天的感动,也会永远为那条翩然降临的短信午夜梦回。她感念校队,感念沈庭谦,某种程度上那次帮朋友凑人头的阴差阳错真的开启了她不一样的生活。

    有时候人需要一个支点。

    告诉自己你可以不自卑。

    远处的灯火温柔连绵,就像新生赛后一切故事开始的那夜。就像她想说的那句爸爸妈妈对不起……我也想讨人喜欢,想让你们骄傲,我也想优秀闪光,想从容自信,想去看更好更温柔的风景,我做不了舞台上的大明星,却花了十四年想打造一个活泼外向的假面,可是假终究是假,一句否定就可以把我辛苦撑起的纸糊墙全部打塌,这条路我努力了十四年,终于坚持不住了。

    她低声说:“ACM是我第一次觉得我竟然也许可以做到什么,如果放弃它,我也没有别的能成为优点的东西了。”

    “……怎么会?小提琴呢?”

    林珑无奈地笑:“我小提琴没那么好啊,一直在被批评。”

    窦凯航:“谁这么傻?”

    林珑:“……”

    她汗,解释了一下:“我爸爸是音乐家。”

    “所以你继承了他的天赋?”

    “呃……”林珑语塞,干脆直接从手机里找了段视频,点开播放键,递到他面前。

    “你听。”

    画面里是金碧辉煌的歌剧院现场,古希腊式廊柱恢宏壮阔,穹顶繁复的绘画和浮雕交相辉映,天花板中央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场下座无虚席,一个女孩站在舞台上。

    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袭浅紫色华裙,琴弓在她的手中飞扬旋舞,音符如水银泻地是最澎湃的华彩乐章,而曲调也很熟悉,是《夏日最后的玫瑰》。

    林珑说:“你听我和她的差距。”

    “怎么了?你更好听啊。”

    “……?”林珑傻眼,“这是秦文衣哎!小提琴天才!这是她的个人音乐会法国巡演!”

    窦凯航耸肩,低头翻通讯录:“你想开巡演吗?法国还是英国,要不欧洲走一遍?”

    “……”

    “我没有琴意哎,演奏完全是刻板的,不像她能把自己融进去。”

    “好听就完事了,管那么多干嘛?”

    “……”

    林珑哭笑不得,又有点感动,哪怕明知这位大神是明目张胆的偏袒。她说:“所以我很羡慕你呀。”

    打从一开始她就很向往窦凯航身上那种锐气和锋芒,这种一往无前的底气,需要强大的心理和能力托底,她不知道是先有强大的心理还是先有强大的能力,但反正,都很让人羡慕。

    哪怕是拒绝组队,都透着没人能奈何的天才肆意。如果换成是她,绝没胆子去和世俗对抗,这是属于强者的特权。

    她的眼圈有点红,却抿着笑:“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啦。”

    窦凯航目光在她眼尾凝了片刻,顿了顿,没继续问,只是懒洋洋道:“早认识我可没什么好。”

    林珑歪着头:“可是,我都没看过你打国青赛呢。”

    “没人告诉过你我那时候脾气不好吗。”

    “鬼才要信啊。”林珑说。因为也并不想着组队了,她的语气很放松,“你明明对队友很好的。如果能早点遇见你,我也能多学点东西吧。也许就能离你对搭档的要求近一些,现在还是跟你差得太远了。”

    她这样想着,还是有些遗憾,只是再怎么意难平终究补不回那些时光。窦凯航眼底却有深渊在聚集,他叫她的名字:“林珑,我没那么好。”

    “想跟我组队的人都后悔了。”

    “我不会啊。”林珑笑。

    她还是那天问他以后能不能来天台的样子,笃定地说着不会后悔,眼底的光明亮而清澈。她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笑一笑就过去,神态温柔平和。窦凯航深深望她很久,看着灯下她埋头做题的侧影和自从她来之后一直就放在桌边的十一色荧光笔,神色明灭不定。

    第二天,期中考试。

    先进行的是高数和计导。高数主打一个无情冷酷,二十道填空四道大题,做得考场里万籁俱寂失去呼吸。打铃收卷的时候大半人都有种死到临头的悲壮感,望着讲台上把卷子拢好收起的高数老师,心说你出这题好像根本对我们的水平心里没数。

    计导则是分为了理论和实践两部分。

    在教室里的理论考试主要关注概念,诸如“简述计算机的基本组成及其功能”“写出进程控制块PCB中应包含哪些信息”同样考得人面如土色,而实践考试是去机房里上机,考写代码的功力,模式跟ACM有点像,两个小时四道题。

    其实这个才是很多人最怕的,比笔试如临大敌得多。写卷子再不济还能瞎编点上去,敲代码却是纯机考铁面无私。只有0、25、50、75、100五个分档,不及格的概率简直飞升,谁心里都免不了敲点鼓。

    于是开考五分钟后,有人站起来走了。

    机房老师一开始还以为这个男生有什么事,连忙迎上去询问,等听到“四道题都过了,没什么事先走了”之后当场傻眼,附近听到的同学也差点把鼠标吞进去,全场呆呆地目送大佬走到讲台边拎起书包甩上肩头,直接就往他刚进来的那道门走出去,潇洒得仿佛不当人。

    机房宛如寂静岭。

    大概只有林珑提前料到了这回事,在全场惊呆的同学里只有她朝他弯着眼睛笑,神情了然。窦凯航看到了,微微勾起唇角。

    远远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于是十五分钟后,林珑也提前走人,机房老师看她的眼神耸动,心说我监考大一新生这么多年就出了你俩这么仿佛开外挂一样的奇葩。

    林珑出来后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往外走,周围很静,旁边几间机房都仍在考试中。她想起男生临走前回头那一眼,脚步都忍不住雀跃了点,唇角上扬。

    没有人提前出考场不开心,更何况是追随他的脚步。

    就像是冥冥中又多了一点默契和相同。

    转过一个拐角,她惊讶地站住。

    “凯神?你怎么……”在这啊。

    转角后,少年懒洋洋地靠在墙边,下午四点的日光明亮地洒在他身侧,他的眉骨和睫毛上有金色的阴影和光泽。他听到她的声音,直起身子站正了,像是懒懒散散的一撇恢复成了挺拔的一竖钩。他说:“等你啊。”

    周围静得要落针,林珑心跳好快,她本能地慌乱地笑:“等我干嘛呀……”

    “知道你也会提前出来啊。”他俯身看着她,唇角挑的笑有点像那天抢星空糖,全世界的璀璨集中在他眼睛里,他问,“要不要和我去见一个人?”

    林珑被那近距离的璀璨晃了眼,心像是要跳出喉咙口般,全身上下仿佛只有表皮细胞在思考,她结结巴巴地问:“见……谁?”

    窦凯航说:“我师父。”

    -

    窦凯航带林珑去了北城郊区。

    一路上林珑都很紧张,凯神的师父这几个字,光是在脑海里想一想都肃然起敬仰望高山,他轻飘飘地说出来,她可不敢就轻飘飘等闲而待了。她不敢怠慢,在车上都坐得笔挺,听着窦凯航一路打电话,努力平复着呼吸。

    车驶入南郊一处别墅群。

    丛丛簇簇的蔷薇在车道边蜿蜒连绵,群山在远处的云天中若隐若现。铁艺大门缓缓向内开启,她跟着窦凯航穿过前庭,扑面是沐浴在明媚阳光里的大片草地,阳光下,有人推着轮椅缓步朝这边走,弯腰说了几句,光影里,轮椅上的老人微笑着抬起眼来。

    -

    几人坐在庭院中。

    林珑从见到轮椅的震惊中醒过神,第二眼便看向了推老人过来的吴升。他正在给众人斟茶,察觉到她的目光,拎着茶壶看过来,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

    林珑实在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忍不住问出声:“怎么会……”

    “我以前是裴老的助教。”吴升为她斟满一杯清香的茶汤,“尝尝看,这是裴老曾经很喜欢的碧螺春,可惜现在是术后恢复期,不能饮茶了。”

    袅袅的烟气漂浮在茶盏上方,茶叶嫩绿透亮,在白瓷杯中微微旋转,泛着明亮清澈的光泽。林珑捧起来抿了一口,清香鲜润,回味甘甜,青叶气与花果香在舌尖绽放。吴升笑:“凯航说了,你爱甜口,碧螺春是甘味。”

    林珑不好意思地笑,偷瞄了一眼窦凯航,他就坐在她旁边,饮茶的动作很娴熟,瞥了眼一旁的茶点架,给她拿过来一碟蝴蝶酥。

    老人一直微笑着注视着他们的动作,片刻后问窦凯航:“我记得你们这时候应该在期中考试?”

    “机考而已。”窦凯航搁下茶盏,“提前走了,她也是。”

    于是老人的目光转向林珑,神色慈蔼:“凯航的队友?”

    林珑紧张地坐直,余光看见窦凯航和吴升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不敢大意,规规矩矩地答:“是,我是才开始学,吴教练和凯神帮了我特别多……”

    “不用这么紧张。”老人温和地笑,“凯航还是第一次带队友来我这里呢。以前再三再四地催他找,他总不听。”

    “被催烦了就跟薛阳上游戏虐人。他们打的那叫什么游戏来着,五个人一队打架,他俩也是仗着天天敲代码敲出来的手速吧,就两个人追着对面五个人打,那键盘声噼里啪啦的,房顶差点没掀开,他们队友的大呼小叫隔着房门都听得见。”

    林珑睁大眼睛,她没想到窦凯航还有这样的过往,年少气盛又叛逆张扬,她看看旁侧,当事人在一边淡定地喝茶。吴升忍笑,顺便提了句:“薛阳这些天一直吵着来看您。”

    “让他好好在南城待着。”老人摆手,“南方联赛没剩几天了,好好训练别乱跑。周羿那边你也叮嘱一下,来过一次就够了。世界赛太重要,别让他分心。”

    吴升应下,林珑心里的惊讶和好奇如潮涌。当年的国青三剑客,如今的红名者联盟,似乎都与眼前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眨眨眼,总觉得老人有点面善,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怎么可能?

    老人望向窦凯航:“你也是。”

    窦凯航敛眸:“省赛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不久了。带人,磨合,都要时间,你担子很重。”

    这句话说到后面语气郑重,带出了属于师父的严肃,他看着窦凯航,似在等一个表态。林珑不明所以,只看到老人和吴升的目光都盯着身边的男生,而他沉默片刻,终于是点了头。

    老人微笑舒展:“这才对。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这之后就进入了闲话时间,几人边喝茶边聊着家常。庭院里的微风和阳光拂过碧茵茵的草地,时光似乎都在此停留。林珑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听老人讲窦凯航过去的事,眼神亮亮的,捧着茶杯都忘了喝。

    后来窦凯航啧了一声:“喜欢听啊?”

    她使劲点头,眼睛弯成月牙,问他:“你真跟薛神在这院子里打雪仗啊?还拖羿神下水,他不是向来特别稳重冷静嘛,怎么会跟着你们闹。”

    窦凯航懒懒地应了一声,给她的茶杯添上热水:“还不是薛阳幼稚,团一个雪球就扔过来了,周羿被砸了几个发现不下场就收拾不了他也无奈了。最后我们三个全都是一身的雪,师父他们笑得不行。”

    夕阳西下的时候,有护工过来提醒老人吃药,他们起身告辞,林珑刚走出几步,又被老人叫住,她在晚霞余晖里回头。

    亭子中,老人的身影逆光而坐,眼角的皱纹刻着岁月的风霜。他静静地看过来,手搭在轮椅上,轻声说:

    “孩子,今天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林珑愣住,她来的时候很忐忑,后来在老人的和风细雨下慢慢卸下紧张,却也不过都是寻常说话,不知道怎么就得了这样的评语。她回头看看,窦凯航和吴升都没跟过来,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被单独唤住,远远地站在门厅旁。她有点不知所措,迟疑地捏着裙边。

    老人却已经继续说下去。

    “凯航这孩子,就是外冷内热,我记得他刚来的时候酷酷的不说话,干什么都独来独往一个人。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国青赛的竞争对周羿有芥蒂,可是前不久A大遇到困境的时候也是他第一个提出当陪练团。我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倒下得突然,什么都没准备,后来的一切也是他里里外外在打点。他性子倔,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强迫不了,但是他一旦对谁好,那就是一辈子。”

    “这些年他一个人,周羿薛阳身边都有帮手,外界夸他也好,骂他也罢,但是他真的想拿一个冠军。六年回回都只差一两步,也有很多人替他可惜,可是他的性格不会陷在可惜里,他只会继续逼自己疯狂提高实力,一直一直拼到极限,明知寡不敌众也不肯认输。”

    “我这辈子,没有亲人,以后所有东西都留给他们几个,当然凯航靠自己的家底就能衣食无忧,唯独过刚易折的性子让人放心不了。我今天看着,他真的很在意你,他其实是很敏感的人,谁对他好他都记得,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把人带到我这里,你对他的意义真是不同的。你想要什么就跟他说,他有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也直接跟他讲,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只要你们好,我也就安心了。”

    “我把他交给你了。”

    林珑一惊,她其实听得半懂不懂,这句话更是不敢接,但是老人的身体明显还虚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经在扶着轮椅喘息,她不敢多问,在护工使过来的眼色里稀里糊涂地应下了这回事,在老人欣慰的目光里转身朝窦凯航那边走了几步,又回头,亭子里那个苍老的身影映在日暮余晖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的窦凯航身边,在回程的车上辗转许久,终于犹豫着问他:“你带我过去,到底怎么跟裴爷爷说的?”

    少年半边脸映在车窗外的灯流中:“就照实说,说你是我队友。”

    晚霞漫天,道路两边的树在夕阳中掠过,他的语气里似乎有莫测的深。车停在Y大门口,他把她送到宿舍楼下。林珑心里有许多的谜题,偏偏什么都问不出口。他插着兜,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跟她挥手。

    她一个人回了宿舍,收拾第二天要带的书,心不在焉间,计导课本从手中掉落。她捡起来,搁在书架上,却忽然想起什么,急促伸手。

    没关的窗户外吹进一阵风,书被哗啦哗啦地翻到第19页,在用荧光笔划出的大片大片的段落里,有一张照片居于页面一侧。插图从不作为考试重点,大多数人都是一掠而过,可这张对她的意义不一样,她曾经很多次对着这里祈福。

    照片上的人微笑看着她。

    旁边小字注解:裴毅(1959-),1979年提出动态消元算法,1981年,获ACM世界赛铜牌。

    -

    三天后期中考试全部结束。

    吴升一早就发消息让大家休息一日,明天晚上去训练室集合。林珑几人约了顿热热闹闹的火锅局,吃好喝好结完账,往学校那边走。

    袁天在等红灯的时候伸展胳膊腿:“终于要开会说了,我都以为他们忘了。”

    邱博说:“大约要等我们考完试吧。”

    徐亮啃着从火锅店里顺出来的西瓜:“啥?怎么你们好像都知道明天要说什么事?”

    袁天:“北城新生赛啊,昨天官网发通知开始报名了。”

    林珑早就从论坛上得知了这一切,没露出意外的神情,耳边听着徐亮“哇啊啊啊我不知道啊”的惊嚎,心思却又轻悄飘散像飞远的蝴蝶。从那天回来以后,她就似乎总是不由去想,想那天悠悠飘散在白瓷杯盏外的茶香,那处阳光下碧草微曳的庭院,还有那个慈祥而神秘的老人,以及男生唇角那抹懒洋洋的笑。

    那似乎是电影里一样的场景。

    他忽然就把她带到师长前,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她不敢信又忍不住想,不敢问又停不下思量。而那天的所见所闻也足够惊异,她只窥见盛大世界的一角,却已经知道其中光华闪耀。外界如今并没有裴毅当年毕业退役后的讯息,也完全不知风格各异的国青三剑客竟然是师出同门的关系,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只有梦中人轻笑从容。

    她走着路,兀自出神,连徐亮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还是袁天拉了拉她:“珑妹,珑妹,北城新生赛靠你了呀。”

    “……嗯?”

    “这是咱们今年唯一有可能出成绩的比赛了,是大事啊。”袁天比划着,“听说等过了年,就又要开始报下学期的预算。”

    林珑从白光中回到现实。

    遥远的盛大的世界消失,眼前的现实担子清晰地笼在她的肩头,没有人能忘记上次在训练室门口听到的事,自从那一次以后,谁也没有明说,但都几乎天天去训练室报到,不管校队有没有安排任务目标。成绩-经费-招新,在他们心中连成了一根笔直而光亮的线条,她问:“新生赛成绩算数?”

    “应该吧,我们也不能把所有宝都压在省赛啊。而且,小道消息,去年羿神之所以会破格参加新生赛,就是因为教育部内部在议要挂牌一批国家示范性计算机学院,评定标准上,竞赛成绩是很重要的一项,所以A大校长重视,让他去保冠军。”

    他们已经走到了训练室门口,邱博从兜里拿钥匙开门。他一边转动锁孔一边拧着眉思索,徐亮伸头过来:“既然去年羿神能去,那今年凯神会来吗?”

    袁天推开门把灯打开:“羿神身为A大附中培养的嫡系,一进校就注定了要接校队队长,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凯神不一样,他一向不愿意管这些个,不做队长就没有制约。听说校领导前段时间的确找他说话了,但他应没应这就不是谁能做主的了。”

    邱博皱眉:“不行,怎么能四个人去——”

    “嗯?”袁天一愣,以为他是觉得少,“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届除了凯神就咱们四个,都这个节骨眼了,上哪再变出人?”

    邱博明显地顿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众人听到门口响动,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吴升带着沈庭谦他们推门进来,见状也是一愣:“怎么都在?”

    他甚至开始翻手机查看自己是不是发错消息:“我不是跟你们说明天吗?”

    林珑面对着沈庭谦等人关切的目光,想起讲台下那些没发完的书,那似乎是一道不为人知的隐痛。她说:“没,就是北城新生赛快开了,想多练练。”

    “这不是巧了么,你学长们也是这样说呢。”吴升笑道,“我监考完出来刚好碰见他们往这边走,一问,说要开始备战新赛季了。”

    片刻沉默间,新生和老生对视,林珑知道沈庭谦和他们是一样的念头,也或许沈庭谦去年前年就已经开始做这些希望不大却不肯放弃的努力。而中间站着他们的教练,虽然一贯不大有正形,笑嘻嘻的仿佛万事不过心,但作为最后一位不肯离开的老师一直守着校队,自掏机票钱送学生们出国。各人都在安静地打量着彼此,片刻后吴升笑了:

    “怎么感觉你们都这么紧绷呢。别有压力嘛,赢了都是你们的,输了推到我身上,就说教练名字风水不好,我要是叫个‘吴书’你们说不定就连战连捷了。”

    没人笑。

    林珑知道袁天他们都想起了那天C大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晓身为弱队的无奈和辛酸。而沈庭谦等人的脸色也很晦暗,应该是觉得归根结底还是作为学长没能撑起来。吴升难得开玩笑没把人逗到,挠挠头:“来都来了,要不我们今天把队分了?”

    林珑刚想问怎么分,话没出口,突然定住了。

    她终于知道了邱博先前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按规定,每个学校最多可以报三支队,每支队可以是1-3人。而他们四个人,分法不是2+2就是1+3,如果是前者,他们不是薛阳,没有两人队打别校三人队的底气,这成绩要怎么来?如果是后者,固然能拼凑出一支去冲成绩的队伍,可那个独自去比赛的人,跟被放弃又有什么两样?

    一片静默间,徐亮忽然开口:“你们三个一队。”

    “不行……”林珑下意识就要摇头,她做不了这样直接放弃队友的决定。可是徐亮坚持:“我的水平就算组队也给不了你们多大帮助,你们去冲成绩,别管我了。”

    邱博和袁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还是我自己一队。”“我自己来。”

    林珑:“我——”

    “你就别想了。”这三个人居然扭头异口同声地回了她一句,然后继续为谁自己去争执不休,林珑眼眶发酸,也要插进去再争论,被吴升制止了:“行了,我话都没说完呢,吵什么?”

    他背着手,在原地走了几步,指向袁天徐亮邱博:“三个男生一起。”

    “不行!”徐亮当即跳起来,“我们都指望着安安呢!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她必须有人打下手!”

    吴升:“谁说要让她自己了?”

    袁天:“那除了我们还有谁??”

    “我。”窦凯航推门而入,带来满屋的震惊。袁天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张柯看上去疯狂怀疑人生。所有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望着这位大神自入队那天以后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只有吴升微微笑着,像是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而窦凯航谁也没看,只定定望着林珑。

    “你可以后悔。离报名截止还有七天,你随时可以跟我说不愿意了,或者如果你现在觉得不好,也可以直接说。跟着我会很累,你——”

    他的话被林珑打断了:“我不怕累。”

    她的情绪纷纷杂杂,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但仰着头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我不后悔。”

    训练室里很静,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有风吹来,像高楼上寂静无声的天台,像他们之间凝聚了长空与夜色的光阴。和那天她在路灯下仰着头要跟他去天台的场景那么像那么像,她听到他轻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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