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冉靠在天台上,手里捏着一张拍立得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是明媚的少年,看着镜头张扬地笑着,眼神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得意和骄傲。

    凌冉久久凝视着远方,一下接收太多消息,她需要一些时间消化。

    她起初只是被好奇心驱使着去接近陈识拙,大抵是因为好奇心吧。

    凌冉自知自己能力有限,在看到这种情况应该慢慢远离这些麻烦人和麻烦事。

    可照片里的少年,让凌冉的思绪飘得很远,远到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扎着两个小短辫子的小女孩。

    向莘也这样站在那里,眼神里有着光。

    可能在向莘最需要她的那段时间里,也像现在的陈识拙这样脆弱?凌冉从没见过她脆弱的样子。

    手里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打断了凌冉的思绪。凌冉垂眸看了一眼屏幕上弹出的微信语音电话,显示着备注:zhuo-

    凌冉按下接听键,略微失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你在哪儿?我们打算回去了。”陈识拙的声音清凌凌地从听筒传出来。

    “我下去找你们。”

    “我到了。”

    耳边的声音同时在身后响起,陈识拙站在了她眼前。

    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人。

    凌冉扶着栏杆,回头看着他柔和地笑着:“那就一起回家吧。”

    -

    “我累了。”吴定卓靠在墙上,喃喃地说。

    “哥,你把整栋楼蹿了一遍,你能不累吗?真把自己当活神仙啊。”

    熊子茗也靠在他旁边,指着光荣榜说:“诶这是不是你初二的照片啊,你看你那时候真嫩啊。”

    “去你的,我现在很老吗?我还长高了好伐。”吴定卓拍下他的手,抬头就看见了陈识拙,“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刚急匆匆地去找凌冉,凌冉人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陈识拙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没找到啊!没找到继续找啊,怎么回事啊你,连个人都找不到,真是急死人了......”吴定卓的声音停住,陈识拙往旁边走了一步,露出身后叉着腰的凌冉。

    “你是一点儿都看不见我吗?”凌冉佯装生气地低头看吴定卓,然后又侧头打量憋笑失败的陈识拙。

    “哈哈......我蹲着......是吧,站起来就看到了。”吴定卓用胳膊肘推推熊子茗,熊子茗也在旁边笑岔气。

    凌冉斜了陈识拙一眼,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我很矮吗?不许笑。”

    陈识拙抬手挡着嘴角,眼里忍不住的笑意:“我的错。”

    “不矮不矮,我作证。”吴定卓举双手投降。

    熊子茗也指着陈识拙附和:“哈哈都怪他。”

    凌冉也憋不住笑起来。

    吴定卓拉着熊子茗站起来,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说:“回家啰!”

    -

    凌冉和陈识拙同行进了小区,天已经黑了,这个点正是小区居民晚餐之后出来遛弯的时间。

    陈识拙拉了拉凌冉的衣袖,把她往小路上带。

    凌冉说:“这有点黑啊,走这里干嘛。“

    陈识拙凑近一点说:“怕撞见我妈。”

    凌冉:“......”

    转身凌冉作势要跑出去,惊得陈识拙伸手去拽她,捞了一下没捞住,前面的凌冉却自己停住了脚步。

    “阿姨好!”凌冉挺直身板。

    陈识拙快步赶上去拉着她往反方向走,还略带威胁的语气说:“绑架,不许说话。”

    “你敢绑架我?我爸会来揍你的。”凌冉没挣扎,老实地跟着他走,还不甘心地问,“你一点都没被吓到吗?”

    陈识拙停下脚步,回头无语地看着她:“我傻吗?”

    凌冉认真地回答:“还好。”

    陈识拙:“......”

    “你哪见过我妈。”

    凌冉呆滞了一会儿,随后笑起来:“好像是啊。”

    “你妈管得这么严吗?连女同学都不许交朋友?”凌冉跟着他走,垂眼看着他拉住的衣袖,像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水里投入一粒小小的石子。从衣袖处泛起点点涟漪,一路荡到心里。

    陈识拙目光沉了下来,埋头走着路。他控制着步子,以免凌冉跟不上他。

    凌冉探头去看他的表情,拉着人停了下来:“坐会儿吧,走累了。”

    两人路过一片健身器材,在偏僻背光的座椅上坐下。

    凌冉靠着椅背百无聊赖地问:“现在几点了?”

    陈识拙看了眼手表:“七点。”

    凌冉侧头看他:“我的意思是,你饿不饿啊?我请你吃饭吧?”

    “吃什么?”陈识拙的眸子闪着点点的亮光。

    “不知道,学校门口关东煮?”凌冉抻了抻腿,“我们偷偷去,你妈妈应该不会发现吧。”

    陈识拙说:“发现也没关系。”

    凌冉站起来说:“那走吧,我太饿了。”

    陈识拙笑着看她,回答:“好。”

    他刚要站起来,凌冉突然伸手按着他肩膀,把他按回了座椅上。

    陈识拙眼睛都瞪大了,满脸迷茫地看着她:“怎么了?”

    他话一说完,凌冉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陈识拙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脸颊,创口贴有点翘边,沾不住地掉下一半。

    陈识拙有些失神,这么久了,这个创口贴的存在感比口罩小很多,以至于有时候陈识拙会忘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的脸是见不得人的。

    “我没带新的创口贴。”陈识拙放弃般坐在座位上,语气几乎平淡,甚至低声笑了一下,“你不是看过吗?会吓到你吗?”

    “那次是紧急情况,这次不一样嘛。”凌冉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我是能看的咯?”

    凌冉的手臂一重,一双有力的手拉着她的胳膊,轻轻地从眼睛上带下来。

    或许不用这么小心,或许可以大胆一点?

    “陈识拙,你以前是学霸呀?”凌冉说。

    陈识拙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恢复正常。

    “我也饿了。”陈识拙嘴角带着轻笑,拉着凌冉的衣袖小幅度地晃着,“要不要边吃边聊,我就在这里等你。”

    凌冉觉得自己鬼迷了心窍,一口气拿了满满两杯关东煮,还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可乐。买完还不够,又绕到药店,拿了一排小鲸鱼的创口贴塞进裤袋里,这才往回走。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他亮晶晶的眼睛,这人是哪颗星星转世吗?

    凌冉拿着东西,远远地就看见了陈识拙坐在躺椅上发愣,直到凌冉走近了才回过神来。

    陈识拙抬眼,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这么快?”陈识拙半开玩笑地说。

    凌冉坐下,拧开了可乐递给陈识拙:“怕你饿扁了。”

    “你的同学跟你说了很多?”陈识拙拿起一根海带,漫不经心地说。这话却吓得凌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早就知道了?”凌冉震惊。

    “也不算早,我找你的时候看见她走了,送信的时候见过,坐你前排。”陈识拙咬了一口海带。

    “哦,也没有讲很多吧,就是讲了讲你的英雄事迹和光荣过往而已。”凌冉喝了一口可乐,刺激地她舌头都麻了。

    “光荣过往我信,英雄事迹不信。”提到光荣过往,陈识拙的语气里带着些轻易察觉不到的张扬,这才是原本他应该有的底色。

    “为什么不信,做了好事也能忘记吗?我要是做了好事可能记很久很久。”凌冉贪婪地欣赏着面前这个不一样的陈识拙。

    “因为我从来不是英雄,我很懦弱。”陈识拙的声音沉了下来,“比如,我不敢这样走到人群面前,不想回忆那些所谓的光荣过往,对现在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相反......”

    是伤口,是折磨,会加剧所有痛苦。凌冉在心里接上陈识拙没说完的话。

    如果从来没有拥有过,或许现实也不会这么难以接受。

    “中考我考的......很差。”陈识拙嘴里嚼着,说话有些含糊,但凌冉能够清晰地听见他说,“离云宜中学的录取分还差三分,我妈找关系联系了校长,给了三万块钱。那段时间,我听过最多的话是,真可惜。”

    陈识拙自嘲地笑了一声:“真可惜。是挺可惜的,不然中考状元可能就是我了。”

    陈识拙侧头笑着看凌冉,凌冉却丝毫笑不出来。

    凌冉听见他说:“你知道的可能是冰山一角,总之我是个......很麻烦的人。各方面都很麻烦。”

    小升初的陈识拙参加云宜中学少年班考试,奥数和语文两个科目,他排名全市第三。他的小学差点把他的战绩贴满整所学校,连街道都不放过。

    云宜中学招生处打电话给陈依依,陈依依很高兴,说租房子带陈识拙在学校附近读书。

    第二次招生处打电话来确认,接电话的却是陈识拙的父亲徐享,醉醺醺的声音说了句:“不去。”

    云宜中学后来又打了两次电话,每次电话打完,陈依依也要被打。徐享说,这么小就想跑,跑了试试。

    陈依依尽量在他清醒的时候和他商量,毕竟事关儿子的前途。但徐享十分坚持,不允许陈依依带着陈识拙出去住。

    陈识拙闭了闭眼睛,声音略带沙哑:“那个时候,我还不叫陈识拙......”

    “徐识卓?”凌冉带着柔和的笑容,耐心地看着他。

    陈识拙也笑了,嘴角弯了一下,继续陷进回忆。

    小徐识卓告诉陈依依,不去这个少年班,他照样可以考进云宜中学,可以考上一个名牌大学,真的带陈依依离开。可陈依依只是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陈依依眼里充满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她目光突然一闪,拎起徐识卓的手臂,眼里蓄满了泪花:“小识,如果妈妈离婚了,你会怪我吗?”

    他没有说话。

    徐识卓也不知道答案。

    徐享最开始不是这样酗酒家暴,他曾经也是很爱妻子的丈夫,很爱儿子的父亲。

    小徐识卓过生日的时候,徐享会抱着他坐在腿上,哄着他吹蜡烛,然后掏出两份礼物,一份是寿星徐识卓的,一份是妈妈陈依依的。

    他吻吻陈依依的脸颊,说老婆辛苦了。

    可在两次做生意失败后,徐享变得暴躁酗酒,疑神疑鬼。在一个晚上,陈依依发现丈夫又喝醉了,她嘴上生气地责备他不爱惜身体,手里却递给他一杯蜂蜜水解酒。

    啪地一声,玻璃杯碎在地上,那是陈依依和徐识卓噩梦的开始。

    之后不久,徐识卓总是半夜被声音吵醒,他停在父母卧室门前,轻轻皱着眉,抬手敲了敲。

    “妈?爸?出什么事了吗?”

    屋内的动静很快就停下来,陈依依的声音紧贴着门传过来:“小识睡觉去,明天还要早起上课。”

    “好的妈妈。”徐识卓应下,却迟迟不肯走。他看了一眼客厅的时钟。

    “两点十分。”陈识拙说,“如果我那天晚上没有走,闯了进去,然后哭着告诉所有人,或许事情会不一样。但我很自私,我觉得父亲毕竟是父亲,他一定会变好的,我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错了。”

    陈识拙微抬着头,沉浸在回忆里。

    凌冉看着他微红的眼尾,抿了抿唇:“你这个疤......”

    “我长得很像那个男人。非常像,他们离婚之后,我妈精神有些恍惚,很多个晚上把我认成了他,然后举起水果刀......”

    “好了。”凌冉打断他,“可以了。”

    陈识拙看着凌冉,眼中氤氲着水光:“没关系,我在无数个夜晚,反复想起这些事。我不想长得像他,这样我们就不像了。”

    “你们不一样。”凌冉说。

    陈识拙笑出了声:“凌冉,你心太软了。”

    凌冉被他带着悲伤的笑容震得神魂一惊,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害怕自己会惊扰到这只幼兽。

    陈识拙久久看着凌冉,最后收回笑容垂下了头。他深呼吸两轮,才再抬起头。

    陈识拙说:“我告诉你这些,你不用同情我,我不需要任何同情。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凌冉回过神,把手上只咬了一口的肉丸扔回纸杯里。

    凌冉说:“嗯。知道了。”

    知道了,可怜的大狗狗。

    “其实......”陈识拙深深望着凌冉的眼睛。

    “其实什么?”

    陈识拙摇了摇头,站起来:“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错。”凌冉把手上的纸盒朝他面前一递,笑着看向他,“你应该谢谢我请你吃关东煮。”

    陈识拙也笑,眉眼舒展开。

    陈识拙说:“那谢谢你请我吃关东煮。”

    凌冉回答:“不客气。”

    “明天又要上学了。”凌冉把垃圾扔进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随口抱怨道。

    “嗯,明天见。”陈识拙声音带着笑。

    凌冉把手伸进校服裤子口袋,手指摩挲着拍立得照片的边缘。

    凌冉说:“其实......”

    果然,陈识拙朝她看过来,眼底竟然有一丝期待。

    “其实你这个疤一点也不吓人,不用创口贴也很好看。”

    “嗯,知道了。”陈识拙垂下眼,他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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