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颂禾离开后,在距离城门口不远的街市上转悠。

    真是奇了,这四周看起来皆如往常般热闹,既没有重兵把守,也没有守卫巡逻,难不成荼磨还妄想能在困顿的星月宫里抓住她吗?

    陈颂禾殊不知荼磨早已下令解除戒严,眼下的应昭城就是个“难守易攻”的瓮中鳖。

    她在一旁的巷子里静静思考了几瞬,眼瞅着一路路人马轻而易举地跨过了城门下的路障,也没见守城官兵拦下他们。

    陈颂禾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整理整理仪容,随着一小波扛着包袱出城的北狄百姓慢慢踱向城门口,若是被拦下,该当如何?陈颂禾正想着对策,可万万没想到,出城竟出乎意料地简单。

    等她回过神来,双脚已踏出了那巍峨高耸的城门。

    眼前确实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连一棵树也没有。陈颂禾在这与世隔绝的大漠般的城门前立了许久,不知该去往何方。

    她愣了片刻,转头拦下一边正一同赶路的一对父女。

    “请问……郎君可知朔国该往何方行进?”

    父女两人对望一眼,不知该如何答话。那年幼的姑娘想了想,对陈颂禾小声道:“姐姐为何要去朔国?如今两国正处于交战和谈判的关键时期,我们北狄人去了朔国,可是要挨打的!”

    她撇撇嘴又道:“不过若是我们遇上朔国人,也不会予他好果子吃就是了。”

    颂禾略微有些尴尬,她对那姑娘行了一礼,回道:“因两国交战,家中已无亲人,只朔国有一叔父可投靠,不得已才……”

    她说得面不改色,父女两人再次对望一眼,那父亲听罢有些同情地点点头:“既如此,姑娘可随我们一道,我与小女虽不深入朔国地界,却会路过两国交界,洛城河谷,只将你在河谷处放下,后边的寻亲路,姑娘便自己走吧!”

    颂禾一喜,感激地露出些许笑意:“那便多谢二位了!”

    那年幼的姑娘约摸十二三岁,绑着两摞长辫垂在胸前,红扑扑的脸蛋上点着几颗可怜可爱的黑痣,灵动活泼的样子,令陈颂禾升起几分好感。

    她见阿爹同意带上陈颂禾,兴奋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道:“太好了!路上可不无聊了!我叫依穆蒂萨丽,你叫我萨丽就好,这是我阿爹拉古,敢问姐姐芳名?”

    陈颂禾刚要说出姓名,却猛然住了嘴,她想了想,朝萨丽淡淡笑道:“我叫塔塔娜。”

    她在心中对塔塔娜道了句:“抱歉,借名字一用。”

    萨丽扬起一抹笑叫道:“塔塔娜姐姐!”陈颂禾回以一笑也叫了声妹妹,便随着萨丽上了他们的马车。

    拉古坐在马前赶车,陈颂禾与萨丽就在马车内闲聊,她揭开帘子望着越来越远的应昭城和城里那处伟岸瑰丽的星月宫,对着宫内讨人嫌的纨绔皇子吐出一句:“再也不见!”

    ……

    马车行了许久,陈颂禾已经快要顶不住萨丽的九九八十一问了,她回避着小姑娘天真的眼神,心里纳闷道怎的还不到河谷,再说可就要露馅儿了……

    正神游着,拉古在外叫了声“吁——”,马车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浅滩边停了下来。

    陈颂禾应声撩开车前的苇帘,和萨丽一起轻巧地跳下了马车,她瞧着眼前的青山绿水,终于有了一种回家的归属感。

    拉古也下了马车,好心对她叮嘱道:“塔塔娜,我们就送你到这儿了,再往前不远便是朔国人的地界,你万万小心。”

    她有些心虚,含笑瞧着眼前朴实的男子,摸了摸萨丽毛茸茸的脑袋道:“多谢二位相助,我自会小心,你们也一路走好……”

    “阿颂?”

    陈颂禾话音未落,身后的官道上却忽然传来了一句犹疑的惊呼。

    三人俱是一惊,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一袭银甲,手持长剑的憔悴中年男子瞪大着眼,紧紧盯着陈颂禾。此人正是遍寻陈颂禾多日的陈筹,他的身后,还跟着同样憔悴的陈家军,瞧见了陈颂禾,纷纷高喊:“将军!是小将军!”

    “是阿颂!真的是阿颂!”

    陈筹激动不已,他一把扔下手中闪着银光的剑,毫无顾忌地就朝陈颂禾奔来。

    “父,父亲?”陈颂禾其实并不认识这个男人,只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原身的记忆飞快地传输进了脑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那句关于“父亲”的呼唤。

    她被自己的声音小小地吓到了,这称呼对她来说是如此的遥远且陌生,就像方才在北狄的应昭城外,听得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驼铃一般令她无措。

    在她愣神的瞬间,一对温暖的双臂将她揽在了怀里,随后,陈颂禾感受到陈筹那刺人的胡渣在她的腮边摩擦,微微的痛感袭来,陈颂禾不自觉想哭,想大声地哭。

    “呜呜呜……”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犹如绝处逢生、枯木逢春般突逢生机。

    她喘着气,大口地呼吸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喊道:“呜呜呜父亲……呜呜呜呜呜爹,爹爹……呜呜呜……我……呜呜……”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好似已经死去的真正的陈颂禾也与她共鸣,她只委屈地抹着泪,哭花着脸,流了一把又一把的鼻涕,把压抑在心底十多年的对于亲情的渴望全都呐喊了出来。

    陈筹乍一见到陈颂禾,只想赶快确认她好不好,是否生了病受了伤。女儿向来与他不甚亲密,性子虽沉稳但却沉默寡言,喜怒哀乐也从不会与他这个做爹的说,只会自己默默承受,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家中偶遇,都只得她一句冷漠疏离的“父亲。”

    见陈颂禾叫他爹爹,又哭得如此委屈伤心,陈筹不禁心下大骇。这还是他的女儿陈颂禾吗?莫不是认错人了?

    他仔细瞧着眼前满脸是泪的少女,虽然花了脸,可他还是能辨认出,这的的确确就是他陈筹的女儿!

    认清陈颂禾的下一瞬,更可怕的念头涌上陈筹的心头,能让他这个薄情冷然的女儿哭成这样,到底是谁?定是让她受了天大的痛苦和委屈!

    他将目光转向前方紧紧贴着马车的拉古父女俩,眼神不觉变得狠冽。

    “你……你竟是朔人!你骗了我们,你跟他们这群恶人是一伙儿的!”方才还灵动可人的萨丽此刻也面目狰狞,她稚嫩的脸庞满是刺目的愤怒和不甘:“哈迪尔哥哥就是被你们杀死的!!!”

    陈颂禾止住哭声,微微一愣,回头看着一手护着萨丽,一手牵着缰绳,冷眼瞪着她的拉古,愧然地抹了抹泪道:“对不起!拉古,萨丽,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呸!你们朔人没一个好东西!”萨丽不理会陈颂禾的解释,恶狠狠道:“你们杀了我的哈迪尔哥哥,我要让你们偿命!”

    “大胆!”指挥使马荣拔剑上前,锋利的剑身直直对着萨丽。

    拉古死死地抱住女儿,眼中愤然含泪:“哈迪尔是北狄士兵,你们杀了他也就罢了。难不成,连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和孩子也要一并杀死吗?你们这群残忍嗜杀的恶人!”

    “马指挥!”陈颂禾呵道:“退下。”

    马荣瞧了陈颂禾一眼,沉默片刻,缓缓将剑收回剑鞘。

    陈筹抬了抬手让身后的士兵们都退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并不瞧着拉古和萨丽父女俩人,口中轻吐出一句:“我不会杀你们,好自为之。”

    他拉着陈颂禾,正待离开,陈颂禾却使了些力轻轻制止了他。

    她缓步走向拉古和萨丽,在两人面前站定。

    萨丽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望着陈颂禾,眼前的少女还是方才柔软温和的样子,她一袭北狄女子传统的亚麻衣,清风扬起她飘散的长发,她身姿挺拔,眼神清冷,可所到之处仿佛燃起熊熊烈火,惊起萨丽一身热汗。

    “这是战争,”陈颂禾说:“逝者已矣。”

    她张了张嘴,望着面色苍白的拉古和萨丽,还想再说些什么,哑然片刻还是合上了嘴,以她现在的地位和实力,无法给他们确切的保证,与其说些虚妄的承诺,倒不如行些实事,有朝一日,定能还这天下太平安宁、海晏河清。

    萨丽腥红着眼,只听得陈颂禾对她说:“这是战争,逝者已矣。”

    极其简单的八个字,她却听出了大浪淘天的意味。

    是啊,这是战争,谁死谁活都怪不了任何人,要怪便只能怪这乱世,怪人们如浮萍般在这乱世中身不由己。

    是啊,逝者已矣,可活着的人还要带着勇气与信念坚持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短暂的余生,就要在无穷无尽的互相争斗中度过吗?

    萨丽倔强地咬着唇,不愿再将视线投向陈颂禾半分,但陈颂禾知道,她听了进去。

    ……

    回程的路途中,明明已经脱困了,陈颂禾却久久无法放松,虽说是劝了拉古与萨丽,可于她而言,还没办法将前世杀害她的那个虎纹玉佩杀手放下。

    劝人容易劝己难,她叹了好大一声气。

    陈筹没与她说话,他隐隐约约觉得女儿好似变了个人一般。不仅与他亲近起来,话也变多了。虽说是好事,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会有些不安。

    陈颂禾叹完气,眼中瞅到陈筹黏在她身上疑惑的视线,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方才对于亲情渴望的本能使她俯头在陈筹肩上哭得伤心,可哭完却觉得愧疚和悲哀似海般深不见底。

    真正的陈颂禾已然去世,而一个陌生的女子却无缘无故地取代了她,若是陈筹知道真相,怕是会痛不欲生。

    颂禾低垂着脑袋,轻轻开口:“爹……父亲……对不起,女儿让您担心了。”

    陈筹回过神来,欣慰道:“你一向是有分寸的,可不能再意气用事了,白白让父亲担心。”

    颂禾飞快地点点头,连声应着。

    “对了,阿颂,这些天你都在何处?既然安全,为何不回大营?”

    陈颂禾将她在洛城河谷被俘虏之后的经过交代给了陈筹,陈筹听罢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后怕道:“若是你母亲知道你此番死里逃生,定要感激得在家中佛堂礼佛七日,再拉上你去觉光寺上香去晦。”

    母亲……陈颂禾脑中浮现出一个温润端庄的妇人,她真的很羡慕陈颂禾,似乎有一对极其爱护她信任她的爹娘。

    颂禾笑笑:“那我们便不要告诉娘好了,省的她替女儿忧心。”

    两国持续交战已久,此番又被北狄击退,朔国已没有活路了。

    除了都城上京以外,朔国各地皆民不聊生。在几十年前,朔国本也是一代强国,轮转两位皇帝后,却逐渐陷入低谷。

    陈筹率先进了营帐,他内心有对陈颂禾失而复得的喜悦,却也满含战争残酷的苦痛。

    “阿颂,因着洛城河谷的失利,此番回到上京,陛下怕不会轻易饶恕于你。”他有些严肃地望着面前的地域疆图,担忧地说:“虽是敌人卑劣,但近百的士兵随你出生入死却迷失黄泉,且不说陛下会不会降罪,他们的亲人那处怕也不会好过。”

    陈颂禾沉默片刻,冷静道:“爹爹勿要担心,不论陛下是否降罪,阿颂必一力承担,绝不会拖累将军府,至于他们的亲人……”

    她面露哀愁,心下也是不安,生死已成定局,她知道无论自己做出多少弥补也无济于事,但是她不想逃,不想避,这是陈颂禾的责任,那么就是她的责任。

    “放心,”陈筹拍了拍嫡女的肩,宽慰道:“整个将军府会与你站在一处,你是一将之主,但也是我陈筹的女儿,多少过错爹都该替你担着!”

    他露出的微微笑意有些温暖,颂禾眼眶微红,她忙低下头小声道:“多谢爹。”

    “报——”

    营外适时传来士兵的消息:“将军,陛下急召两位回上京。”

    父女俩面面相觑,彼此对了个眼神,心下都掺杂了一些沉重。

    “备两匹快马!”陈筹吩咐道。

    “是!”

    陈颂禾上了马,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着气,她已经不是那个任人践踏摆布的冷宫公主了,她该继承陈颂禾的遗志,好好活下去。

    “驾——”

    父女两人上了马,一骑绝尘,马蹄后卷起飞扬的尘土,散在空气中,带着颗颗沙砾,最终又落在这片土地上。

    前方乌云笼罩,密布满空。

    “要落雨了。”陈筹大声道:“阿颂,我们快些!”

    “好!”

    陈颂禾不知道,朔国上京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待着她,深厚的云雾下,腥风血雨无处抵挡,眼看着那风起云涌,生死难料。

    (北狄篇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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