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赶得慢些,荼磨闲适地赶了小半日,终于还是熬不住换了小饼儿,他倚在车板上喟叹一声:“您这官架子够大啊,本公子日后唤你一声饼大人好了。”

    小饼儿自知理亏,吃饱喝足就撑不住眼皮儿沉沉睡去,白白让阿荼殿下赶了许久的车。他讪笑一声:“公子折煞我了……”

    荼磨没再言语,径自取了一顶斗笠盖在面上,闭眼假寐。

    日头西斜,残阳如血。这架悠悠栽栽的小驴车才终于停在了上京城外。

    小饼儿将车赶在一颗树下,探头探脑地向朱红色的城楼望去。

    “公子,这么多把守,我们可怎么进的去呀!”

    荼磨向上撇了一眼,吐出一字:“等。”

    小饼儿孩子心性,哪儿能等得住,没一会儿便撇下荼磨小心翼翼凑到了城门口。

    荼磨抬眼目视他作怪,并未阻拦。他摘下斗笠,衣袍一撩,瞧着暗沉沉的天色,心道时辰差不多了,便抬脚朝小饼儿走去。

    已是酉时,城门守卫正值换防,一名丰神俊朗、身着官服的男子自城门内稳步而出,路过看守皆肃穆而立,高声道:“见过司马大人!”

    他嘴角含着笑,手执一把折扇,左眼睑下镶着一颗惑人的泪痣,眼波流转间尽是光采。天热一副风流相,端的却是正人君子的风貌,折扇一开一合,他启唇应声:“嗯,各位辛苦了。”

    真是好一副慈悲众生之态,可在场的守卫几乎无人不知晓司马佑安沙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神威名!

    荼磨远远瞧见司马佑安,挑着眉轻轻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小饼儿夹在两人中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时不解。他飞快地缩到荼磨身后,对他耳语:“公子,这是谁啊?你们认识?”

    ……

    城门值守换防,左路的领头是个新换来的兵,他回头瞧了眼司马佑安,小声朝右路的领头问:“诶!你们说这司马大人,明明身处世家又有战神之威,怎会来做这区区一个中郎将?”

    那人嗤笑一声道:“你是新来的,这便不懂了吧!”

    他一边朝前走着一边压低声音道:“这司马佑安乃是当今刑部尚书司马徽之子,少时迎战明光国,曾立下赫赫战功,年纪轻轻便官拜二品,可谓红极一时!”

    “竟这么一个人物!那如今怎的……”

    又是一声笑:“早些年和亲北狄的安阳公主司马绫清,你可知是这位的什么人?”

    “什么人?”

    “那可是这位的亲姑姑!是已经致仕的司马太傅的嫡女!那陛下要与北狄对战,这司马大人能同意吗!这不,在大殿上公然拒战……惹怒了陛下,这才贬至此处……”

    “是啊是啊,这若是换成我,怕也很难抉择……那这司马家岂不是要没落了?”

    “没落?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个根深叶茂的百年世家,怎么会说死就死?司马一族世代出将才文才,可不是单单靠一个司马佑安撑起来的!”

    这边两队煞有介事地聊得火热,另一边司马佑安已引着那架驴车入了城,荼磨大摇大摆靠在车后,小饼儿缩着脖子赶车入城,觉得后脖颈子凉嗖嗖的。

    阿荼殿下到底在做什么,这不是狼入虎口嘛!

    这里已是朔国地界,暮色将至,夜市也渐渐摆上台面,城中各处皆灯火通明得热闹。

    小饼儿瞧瞧这瞧瞧那,很快便将生死大事抛之脑后,因为上京实在是太美了啊!各处皆是美食美景美人,好玩的物件也迷的他错不开眼。

    司马佑安领了段路,将二人带至巷口,朝暗处轻唤:“月影。”

    刹那间一个漆黑的魅影便出现在眼前,他对着司马佑安单膝跪下,低首应道:“卑职在。”

    司马佑安顿住脚步,回过头道:“阿羡,你这驴车……”

    荼磨闻言跳下车,拍拍小饼儿的脑袋,懒洋洋道:“下车。”

    小饼儿忙扔下长鞭跳下驴车,寸步不离地黏在荼磨身后。

    月影见状快步上前,对着荼磨微一拱手,执起长鞭,转眼就赶着驴车消失在小巷尽头。

    司马佑安这时也完全转过身来,执扇轻轻敲了敲荼磨的肩膀:“你这小子!一封密信说来就来,害我毫无准备!”话虽是这么说,可他弯起的桃花眼还是出卖了主人的愉悦。

    荼磨双手环胸静静瞧着司马佑安,眉目凌冽如画,眼中明光璨然闪烁。他好笑地碰了碰自家表兄的肩,不要脸道:“哥,我饿了。”

    小饼儿听荼磨叫了声“哥”,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司马佑安的身份,身处敌国仅存的那点子害怕也烟消云散,他忙不迭地跟着点头:“表哥公子,我也饿了!”

    表哥公子……两人对着这致命的称呼俱是一愣。

    司马佑安叹了口气,折扇一开,在风中发出好听的开合声。他径直走在前头,手指着前方的繁华夜市,高声道:“跟我走吧!”

    ……

    夜色已然降临,三人穿梭在人来人往中,面上不觉都带上些笑意。

    小饼儿四处窜着,满脸新奇,小小的个儿差点淹没在人海里。

    荼磨一把将他捞回来,淡淡威胁:“这可是朔国,你一个小小的北狄奸细,若是被官府抓了去,生煎了油焖了还是皮扒了,本公子可保不住你。”

    小饼儿面如土色,一把抱住荼磨的大腿,抖着唇道:“公公公公子……”

    “乖。”

    荼磨眯着眼微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丝毫没有哄骗了小孩子的罪恶感。

    司马佑安用扇子掩住面,偷笑道:“阿羡果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

    摘星揽月射日楼。

    “到了,就是这儿。”

    司马佑安介绍道:“这可是个好地方,不仅菜色一绝,还有说书的解闷儿,真乃神仙之地也~”

    他一边说一边闭着眼轻嗅,好像里头的菜香已然飘入了他的鼻翼。

    眼前的高楼足有十层,与其说是酒楼,瞧着更像佛塔,巍峨耸立,灯火阑珊,星星点点,在暗云中显得尤为梦幻。

    小饼儿长吸了一口气:“哇!好壮观的酒楼!”

    司马佑安得意一笑:“那是自然。”

    他带头踏进楼内,一个店小二立马识趣地为他引路道:“司马大人,还是那间?”

    司马佑安点点头,率先上了楼。

    这是一座镂空的高阁,除了阁顶外,中间宽敞无比,一座高高的台子搭在正中间,此刻几个女子正翩然起舞,丝竹声声催,舞姿曼妙妖娆,周围的房间内一片叫“好”。

    楼梯绕着楼壁蜿蜒,曲折蛇行,三人随着小二攀了许久,在接近顶楼处停下了脚步。

    小二将三人请至雅间,转身下了楼。

    不一会儿,便有人托着一道道精致诱人的美食进了雅间,一边置下菜肴一边报着菜名儿。

    “松鼠鳜鱼!”

    “佛跳墙!”

    “文思豆腐!”

    “龙井虾仁!”

    “东坡肉!”

    “……”

    菜一道接着一道,小饼儿流着口水,跃跃欲试,他瞅了眼一旁的荼磨和司马佑安,飞快地上手夹了块虾仁,正要往嘴里送,荼磨一筷子将虾仁取走,送入口中。

    他一边吃一边对着司马佑安点头:“确实不错。”

    小饼儿没在意,又夹了块肉,结果再次被半路抢劫。

    司马佑安瞧着小饼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轻笑一声,往他碗中夹了块鱼肉。

    “阿羡也是幼稚,净和孩子斗。”

    荼磨摸摸小饼儿的脑袋:“并不是想与他斗,只是想让他知道,用膳的规矩该是孰先孰后。”他捏了捏孩子肉肉的脸,又道:“这孩子与我一起生活,在用膳时散漫惯了,日后若是离了我,难保不会被他人拿住把柄。”

    司马佑安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为这。”他略有些诧异地扬扬眉:“你倒是有心。”

    “离了阿荼殿下?我不要!”小饼儿用力地摇着脑袋。

    虽说阿荼殿下总是欺负他嘲笑他,可是他会帮自己赶车呢!夜里会替他拈被角呢!被别的大侍从欺辱的时候,也是殿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呢!

    这么好的阿荼殿下,抢几口吃食罢了,只要他愿意,自己喜欢的东西以后都能给他!

    荼磨好笑地瞅着紧抓着自己衣袖不放的孩童,好言劝道:“几句说笑怎的当了真?若是不想离开本公子,日后可得努力些干活儿才是!”

    “嗯!”小饼儿听话地点点头,殷勤地为荼磨和司马佑安各布了几道菜。

    荼磨刚要夸他几嘴,隔壁的雅间里传来一个女子含笑的熟悉声音:“阿止,你慢些吃。”

    他凝神一听,这声音?怎的那么像是陈颂禾?

    两个雅间事实上只隔了一道孔雀屏风,声音稍大一些,旁边便能听的一清二楚。

    此刻他与那女子背靠着背,只堪堪离了约几米远,他执起筷子,装模作样夹了口菜,却并不往嘴里放,心思全在旁边。

    “颂颂,我要吃这个,你喂我好不好!”洛云止仰着小脸,亲昵地坐在陈颂禾的斜边。

    颂颂?!

    荼磨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这男子是谁?叫得如此亲密!

    他觉得心中有一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让他把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情绪。

    难道朔帝没与她说和亲的事儿?

    若是说了,她便是名花有主的人,怎能如此旁若无人地与陌生男子在此处卿卿我我?

    若是没说,倒还情有可原……

    不!若是没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能大半夜不着家,单独跟男子在酒楼用膳!

    他想到此处,“噌”地站起身来。

    司马佑安和小饼儿皆疑惑地望着荼磨,这是怎么了?

    司马佑安:“阿羡,你忽然站起来作甚?”

    荼磨顿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坐下,淡淡道:“哦!方才好像看到一只虫,许是我看错了吧!”

    听了这话,小饼儿未作怀疑,又埋头吃起来。司马佑安却不信,他审视荼磨半晌未能发现什么端倪,干脆问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荼磨无辜道:“兄长,怎么了?”

    见他装傻充愣,司马佑安也没了问下去的兴致。阿羡从小便是这般,你能知道的他的事,都是他想让你知道的,若是他不愿你知道,你就是问破天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只是……无妨,时间还长着呢,他总有法子知道他腹中的黑水。司马佑安勾唇一笑。

    “慢些吃,不够还有,日后想吃什么随时来陈府找我。”陈颂禾在屏风的另一边拍着洛云止的肩,左右瞅了瞅,害怕被人知晓似的,又压低声音对着洛云止耳语:“我钱多着呢!”

    荼磨在这边听得真切,他忍耐片刻,伸手拿走小饼儿手中的筷子,对他吩咐道:“别吃了,你去隔壁的雅间,跟里面的人说你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啊?”小饼儿撇着嘴。

    “啊?”司马佑安扬着眉。

    “你要干嘛?”两人异口同声问。

    “别管了,去就是了!”荼磨催促道。

    小饼儿不情不愿地下了桌,走出雅间时还对着桌上的美食一步三回头,对上荼磨的冷眼,他赶忙酝酿起情绪来。

    每个雅间的入口都是用纱帘遮挡的,小饼儿磨磨蹭蹭地站在帘外,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陈颂禾在陈府已经用了晚膳,可光看着洛云止吃也不好意思,于是舀了碗羹汤慢慢品着。

    余光扫到帘外,见一个孩子对雅间内探头探脑,不由转头问道:“阿止,你认识他吗?”

    洛云止飞快瞅了一眼:“不认识。”

    颂禾点点头,本想着也许是走错了,可那孩子就那样站在帘外,眼巴巴瞧着里面。

    她有些坐不住了,放下碗撩开帘子 ,对着小饼儿问:“你有事儿吗?”

    小饼儿扭捏地在雅间外站了半晌,觉得荼磨凉嗖嗖的眼神快把他的后背冻穿了,正犹豫间,帘帐忽然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了开来。

    “你有事儿吗?”

    那声音清澈悦耳,像一阵流水淌过,带着丝丝清甜的气息,温润细腻。

    小饼儿的脸“噌”地红了。

    他愣愣地望着眼前如月色般皎洁清冷的少女,眨巴着眼,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我我我,我迷路了,找找找不到家了……”

    陈颂禾乍一见小饼儿,只觉是个可爱的孩子,听了这话忙让他进了雅间。

    “你是与谁一道出来的?在哪里走丢的?家在哪里知道吗?认得路吗?需不需要报官?”

    小饼儿见陈颂禾清雅和蔼,本以为是个温柔寡言的,没想到粉唇一开一合,话却密的跟连珠炮似的。

    他正不知从何答起,恍然间听到陈颂禾说要报官,忙不迭地制止道:“小姐!不用报官的,我跟我家公子走失了,我认识路的,只是更深露重,我,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他说罢,低下头来,从陈颂禾的角度来看,他的眼眶隐隐约约有些湿润。

    颂禾忙安慰:“别急别急!我们送你回府就是了,别害怕。”她拿起一块南瓜糕递给小饼儿:“饿了吗?吃一些吧。”

    小饼儿见有吃的,眸光微闪,毫不客气:“多谢小姐,恭敬不如从命。”

    颂禾领着吃饱喝足的洛云止和小饼儿正预备离开摘星揽月射日楼,楼下的歌舞适时换成了说书。

    那说书人一捻胡子,开口就道:“各位客官!我们今儿个来说说:女子之德!”

    “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女子生来就是一个字:柔!要说这柔,必不可少的,三从四德,德言容功,从夫从父。对长辈要柔顺,对丈夫要柔情,对子女要柔和,此乃当世女子之典范……”

    颂禾听着这话,心中冷笑不止,对所有人都要柔,那谁来对女子柔?她瞧了瞧底下一圈的看客,果然皆是男子。

    荼磨正品着茶,忽闻说书人这一段,摇摇头勾唇浅笑:“不知所云。”

    “不知所云!”

    耳边忽然也传来这么一句,他微微愣住,却见陈颂禾立在帘外,对着楼下的说书人轻呵。

    离得远些的人是听不见的,可就在隔壁的荼磨和司马佑安却听得真切。

    司马佑安调侃而笑,手中的茶盏里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呦,竟有人与你想到一处去了。”

    荼磨轻咳一声,狡黠一笑:“兄长,待会儿帮我个忙吧!”

    ……

    夜市差不多开到亥时也该结束了,十里长街渐渐冷清起来。

    陈颂禾一手牵着小饼儿一手牵着洛云止,忽觉一个头两个大,为何她现在很像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

    已经照着小饼儿指的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却还是没有见到人家。

    陈颂禾有些着急起来:“小饼儿,你真的认得路?”

    小饼儿心虚极了,不认识,他不认识啊!而且他不明白,为何阿荼殿下要有此一举,如果他跟陈姑娘说自己住在司马府,会暴露殿下在朔国的行踪吗?如果不说,他又该将陈姑娘往哪里带呀!

    他觉得脑子要炸,他不明白,自己小小的年纪为何要承受这些。

    一旁的洛云止走累了,朝陈颂禾撒娇道:“颂颂,我们要去哪里呀!”

    陈颂禾赶忙安抚道:“阿止乖,这孩子迷路了,我们得送他回家呀。”

    洛云止撇着嘴瞧了小饼儿两眼,肯定道:“走了这么久还没有找到,他定是骗你的!”

    他叉着腰站在小饼儿面前,低着头俯视他:“你是骗子对不对?你想把颂颂骗走!”

    小饼儿心中一阵慌乱,被他说中了!!!

    但是他强装镇定:“没,没有啊!我,我真的迷路了,真,真的!”

    “那你倒说说看,你家公子姓甚名谁,是哪个府上的!”洛云止一脸正义。

    “对哦!”颂禾一拍脑袋:“小饼儿,你家公子的名号你总知道吧。告诉我,我立马就能带你回家啦!”

    她循循善诱,小饼儿节节后退,他张着嘴眼神躲闪:“我,我家公子,叫……叫……”

    “叫什么?”

    “额……叫,叫司马佑安!”

    小饼儿憋着一口气说出司马佑安的名字,一边按着自己狂跳的心脏一边暗自垂泪。

    对不住了表哥公子呜呜呜……

    “司马……”陈颂禾念着这姓氏,默了半晌。

    小饼儿冒着冷汗,见她不语,顿时心道不好。

    瞧陈姑娘的脸色,该不会?好死不死?恰巧?就遇上了死对头吧?

    我还有命活吗?他顿时面目沧桑。

    陈颂禾听得“司马”二字,不自觉想到了荼磨,听说他的生母安阳王妃是曾经的司马太傅之女,不知道与现下的司马家是什么关系。

    司马佑安?她对此人倒是有印象,当初若不是他当殿拒战,也轮不上陈颂禾……

    她朝小饼儿点点头:“我知道了。”

    ……

    有了方向,三人走得很快。

    瞧着面前司马府的金匾和雕漆大门,陈颂禾小小地惊叹了一番,不愧是朔国百年的名门望族。

    “小饼儿?”

    身后传来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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