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盈盈,银辉洒落窗前,轻柔地抚在荼磨的靴面上,陈颂禾盯着那双黑色的靴子,蓦然心头触动。

    她愣了愣,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腰间的伤口,低声嗫嚅:“小伤,无碍。”

    荼磨却蹙起了眉,伸手在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来,二话不说朝陈颂禾丢过去:“这玉凝膏治刀伤剑伤什么的最有效,连印记都不会留下,你一个女子,若是落下一身的丑陋疤痕,日后嫁了人,哼,必要遭夫君嫌弃!”

    陈颂禾抬眸,灵巧地接过瓷瓶,好半晌才幽幽地说:“就算我遭夫君嫌弃,那也与殿下无关吧……”

    “你傻了?”荼磨勾起唇来,玩味的笑落在陈颂禾的眼中,莫名竟似天悬银河般流光溢彩。他一摸鼻子高声道:“若你日后的夫君——是本殿下呢?”

    陈颂禾只觉脑中一炸,气血上涌,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砸开了花。没想到这人竟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么不害臊的糊涂话来,让她一时哑口无言。

    她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端起身子来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殿下大半夜来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来送些油舌的吧。”

    荼磨默然片刻,忽而抬眉浅笑,他反问:“近日城外的动静,你不知道?”

    “是大朝会吧,略有耳闻。”陈颂禾点点头。

    “没错。”少年一撩黑袍在她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四国的使者都已聚在了城郊,不日就要进京来了。明早我便要出城与北狄的队伍汇合,黑市——”

    陈颂禾懂了:“黑市我自己去便好,放心,你的毒我一定替你解!”

    荼磨看上去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掩饰地端起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夜风袭来,拂动两人的发丝,慢慢纠缠到一处,他生生按耐住伸手替她撩发的冲动,只冷冷清清回道:“陈颂禾,每回见你都要受伤生事。下回能不能有点长进?连自己都护不住,何来报仇一说。”他的话中带了笑音:“即便你我再见时已身份不同,也希望彼此都能信守承诺。”

    夜阑阵阵,他昏暗中的身姿仍挺拔如松,背着手说完这句话后,转眼便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陈颂禾微愣,望着茫茫暗空忽觉心湖澎湃,青丝在一寸疾风中挣脱束缚绕进黑暗,她撩着鬓边乌发轻声吐出一口清气:“定不辱命。”

    ……

    翌日晨起,陈颂禾一早便去了洪门赌坊。

    前一日是事先传过信的,因此文柏和阿武早早便候在赌坊内,为陈颂禾开门引道。

    陈颂禾照例是一袭月牙白的男装,身量纤纤清爽纯然,好似淬了火的白釉般不染纤尘。二人对视一眼,态度愈发恭敬。

    侍女又要上前蒙眼,文柏却殷勤道:“瞧贵人与我家主人相熟,要不,便免了这等麻烦事儿吧。”他勾着腰腆着脸,两手习惯性地搓着,靠近陈颂禾低声说:“您念着小人的好,来日在东家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便是。”

    陈颂禾背着手,听了这话斜眼勾了勾唇,眼波晦暗不明。

    这文掌事,似乎太高看了她。

    “掌事的,这规矩就是规矩,怎好为了我一人荒废?若是你们东家知道了……”

    她没有别的意思,虽说占了这一把便宜于她百益而无一害,可她与宋淮远也算是“君子盟约”,还是不要得寸进尺的好。

    文柏闻言脸色顷刻一凝,连忙打岔:“哈哈,时、时候不早了,贵人这就启程吧。”

    没想到马屁拍到了马尾上,险些偷鸡不成还蚀把米,将自己给搭了进去。可文柏还是认定了自己的猜想,这女子与东家一定关系匪浅!

    即使已是第二回入黑市,陈颂禾仍在黑黢黢的洞内摸索了好一会儿。

    穿过幽幽长路,陈颂禾先是取了仿玉。两块玉佩在手,皆是冰凉润滑的触感,如若不仔细分辨,根本瞧不出有什么差别,这正是陈颂禾想要的效果。她谢过古老,握紧两块玉玦,心下稍安。

    姣娘早在铺子中等候了,三日前,她本想着收拾收拾细软跑路,可奈何目光落在那一小碟子鲜血上,总还是觉得不甘。她自诩毒中圣手,并不是遇事怕事的性格,当下便还是丢开包袱埋头研究起来。

    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整整三日,她不眠不休,人都憔悴了不少,可却真给她看出门道来了!

    但凡是有点儿年资的医道中人都知道扼天仙之毒的解法,只是解药难寻罢了。姣娘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发动自己的各方势力,甚至找到了已经隐居的垂垂老矣的师父,花费一日半的时间,寻来了数年前中过扼天仙之毒,可已经解毒之人的血液,趁着新鲜辗转送入黑市,又混入解毒的稀有草药,这才堪堪制出一颗药丸来。

    只是……毕竟是新药,还没有时间和成本试验过药效,姣娘私心觉得……她还是要逃的……

    陈颂禾接过那颗药丸,心下愕然,慕良都拿它没有法子,居然让姣娘解出来了?宋淮远这黑市还真是卧虎藏龙!

    她自椟子中捏起那颗硕大无比的药丸,目光却有些犹疑:“这——真能解毒?吃了不会出事吧?”

    姣娘顶着鬼一般凌乱不堪的云髻和乌青发黑的眼睑,怒火中烧:“自然不会出事!”可转念一想又暗自低语:“能不能解毒就不一定了……”

    陈颂禾没听清:“什么?”

    “没有没有!”姣娘摆摆手,伸了个懒腰打着哈哈,佯装困倦:“公子,解药奴家已经按照约定给你了,奴家累了好几宿,眼下是真的撑不住了。”

    “嗯!多谢你姣娘!”

    陈颂禾见她确实疲乏不已,心下感激:“待毒解,再来深谢。”她拱了拱手,快步朝出口走去。

    姣娘装模作样地摆摆手道:“不用谢,下次来给我带壶好酒——哦对了!还有城东那家最有名的花折鹅糕——”

    她咧着嘴笑,红唇弯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美目娇俏,即使发丝凌乱仍旧不减风情。目送着陈颂禾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她这才一溜烟回了铺子中。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

    陈颂禾早命财福套了马车候在林深无人处,她上了马车,快速地换回女装,吩咐道:“财福,去慕府。”

    马车赶起来,车轱辘在铺满枯枝残叶的密林间飞速碾过,留下一尾呛人的烟尘。

    慕府内,慕良细细查看过药丸,不由啧啧称奇:“不错,这药丸确实能解扼天仙之毒!”他凑近药丸皱皱鼻子,熟悉的药香窜进心神,他不由大叹:“陈将军,这解药是何人所制?奇了,奇了,真是奇了……老夫怎么就没想到呢……”

    陈颂禾遮掩道:“一位——额,高人。”

    瞧了慕良的反应她终于能安下心来,总算在下一遭毒性发作前将解药给拿到手了。

    她来不及再回答慕良的追问,兀自抱起椟子就往外跑:“院使大人!多谢你!”

    陈颂禾一阵风般盈盈而过,裙摆在走动中轻轻扬起,慕海月只瞧见她青色的衣角在门槛处一闪而过,连张口的机会都没有。暖阳映在她飞舞的衣衫上,慕海月抬起手,想要唤她,可却被日光莫名刺了目。

    “阿……”

    陈颂禾飞快消失在转角处,慕海月瞧着她的背影,难得地耍了小脾气,翘起唇道:“这个阿颂,来府上居然不先来见我。”

    应椿笑着劝:“陈将军怕是有急事,她向来看重小姐,怎会刻意忽视小姐感受。”

    陈颂禾没有瞧见慕海月,只迫不及待想要将解药赶快交给荼磨,到了司马府的门前才开始微微喘起气来,她抿了抿唇,伸手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后知后觉想起昨夜荼磨明明告诉过她,今日一早便出城去了。

    浑身的紧促流淌的血液终于安静下来,身子也渐渐恢复常温。

    她摩挲着手中的椟子,有些心急。

    待荼磨以北狄皇子的身份再入上京,定会随各国使臣一同住进四方馆内,她是万万没机会再去送药了。

    来回奔波了几乎一整日,陈颂禾产生些疲惫的失望感来,可眸光一转,豁然瞧见不远处院头上,那一条出墙而来的椿树枝。

    她想起荼磨受伤那日带她走的侧门,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学着荼磨敲了几下,门果然很快被人打开。

    月影站在门内,猝不及防见了陈颂禾,竟还能面不改色地拱手见礼:“陈将军。”

    陈颂禾并不多话,只将手中的盒子递上前去,嘱咐道:“此药是殿下的解药,月影护卫,交给你家公子,请他找机会让殿下服下。”

    月影的目光淡淡落在盒子上,闻言接过盒子垂首:“是。”

    陈颂禾前脚刚刚离开司马府,后脚便在半路上遇见了方蔚贤。

    他手中也有一只锦盒,花纹繁杂美艳,怎么瞧都不像是俗物。

    “陈将军。”方蔚贤有些惊讶:“方某正要将这……送去府上。”他美丽的眼帘微微下垂,示意陈颂禾看他手中的锦盒。

    “这——”陈颂禾微愣,眸色一亮,恍然大悟道:“是胡国海参种!”

    “正是。”

    方蔚贤抬起头来,他比月色还柔和的俊逸面庞在温暖昏黄的落日下好似闪着粼粼波光,端方又克制的姿态让陈颂禾有一瞬的心悸。

    余晖是淡色的,可方蔚贤一身的玄衣却莫名给长街染上浓重的萧瑟,他就立在那里,静静地等待陈颂禾接过那只盒子。

    “多谢你费心。”陈颂禾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轻轻道:“已经不需要了。”

    “……是吗?”

    方蔚贤极为缓慢地扬了扬唇,指间不自觉用力捏紧锦盒,含笑问:“将军的友人——”

    陈颂禾见他面色轻松,语间带笑,这才放声解释道:“嗯,已找到了解药。”

    许是到了白昼与黑夜交界之际,四下里暗得飞快,晦暗光色下,方蔚贤好似要融入进这衰微之中。

    “那便好。”

    陈颂禾听见他轻声说。

    他渐渐没入夜色,眼波却还荡漾着捉摸不透的光,陈颂禾默了默,向方蔚贤许诺:“即便如此,大人的恩情颂禾仍没齿难忘。”她定定望着他的眼睛,诚恳道:“那日应过大人的话,依旧作数——在我能力之下,保大人乱世中平安。”

    方蔚贤没再笑了,他清冷地注视着她。

    “多谢将军。”

    马车驶入长街一侧,车轱辘的声响逐渐远去。

    陈颂禾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活动活动筋骨,这才对财福道:“我们回府吧。”

    方蔚贤微闭双目,捏着锦盒端坐在车驾中,侍者跪在一旁,抬眸望他一眼,而后战战兢兢地开口:“大人……”

    可仅仅说出两个字,便被方蔚贤突然狠戾的眼神吓着,他哆哆嗦嗦地磕头大叫:“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方蔚贤并未理会他,只撩开轿帘,微微用力将手中的锦盒掷了出去,盒子触地摔的稀烂,里头那价值连城的胡国海参种沾了灰滚落街角。一只黑狗闻声而来,轻嗅了几下,两三口便将它吞入腹中。

    方蔚贤放下轿帘,面上没甚么表情,可周身的寒气似乎要将这本就冷凝的夜色更添一分凉薄。

    他一声冷笑:“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做甚。”

    (上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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