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总是瞬息万变的,昨日晴朗今日阴雨,今日阴雨后日又酷暑,这都是没道理的事儿。

    所幸大朝会的第三日主宴会,大殿之中安逸,也不必经什么风吹日晒的。

    陈颂禾换了件素衣,淡淡的天青色,点翠中还带着几抹灰白,虽是纱裙,可怎么瞧也不像是年轻的姑娘家所钟爱的。发髻规规整整地垂在脑后,只插了一只极其简单的木簪,整个人素净的过分。

    她坐在轿中,看着一驾驾马车自午门穿过高高的宫墙,她朝轿帘外伸出手,雨丝洋洋洒洒落在掌心里,湿润润的舒服。

    众女今日沉默许多,饶是想说什么也只敢轻轻低语。不知是不是昨日被吓到的缘故,今儿个一来,都离荼磨远远的,不过他本人对此等情景倒是喜闻乐见。

    席间歌舞升平,殿中的舞女衣袂飘飘舞姿曼妙,铜管乐起,余音绕梁。席上氛围火热,四周都在推杯换盏,陈颂禾却一点儿也看不下听不见。

    正发着呆,陆银珠不知从哪儿钻了过来,在身旁悄悄与她碰了碰杯。她左右瞟了几眼,小心翼翼问:“你没事儿吧,失魂落魄的。”

    “什么?”陈颂禾反应过来,勉强笑道:“我没事。”

    她一边回应着,一边四下里观察着。经过昨日一遭,她总疑心那个幕后之人会时时刻刻在暗处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四处乱飘的目光没遇上什么可疑人,却与不远处的荼磨撞了个正着。

    他的眸色深沉,瞧不出情绪,却一如既往的潋滟生光。锐利如鹰的眼神在与陈颂禾相触时蓦地柔软下来,他动了动睫毛,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昂起,目光平视着殿外淅淅沥沥的雨丝。

    不一会儿,陈颂禾看见他站起身来,朝上首的女帝轻轻一揖,而后独自一人向殿外走去。

    她明白过来,微微颔首,对身旁的归桃道:“归桃,我出去透透气,你不必跟来。若是有人问起,你如实回答便是。”

    语毕,她轻巧地穿过群臣之间,在殿角一拐弯处不见了。

    陈颂禾一出大殿,便被一阵裹挟着雨点子的凉风直击面部。

    纷纷扬扬的雨丝自天而降,雾蒙蒙的苍穹飘荡着几缕流云,水渍斑驳的鹅卵石小径上,陈颂禾撑起一方油纸伞,缓步跟在荼磨身后。

    前方的少年背着手,玄墨的高靴踏着石板缝隙间的历历青苔,脚下生风。他没有撑伞,整个人浸在微凉的雨雾中,深褐色的发丝在风雨中轻扬,挺拔如松的背影令人忍不住想要追赶。

    雨露沿着高高的殿角落下,在层层叠叠的檐瓦间流出,滴落在碎石阶上,声似击隼,妙音如玉。

    荼磨方在假山后停驻脚步,头顶一方天地忽然潇潇雨歇。

    他勾唇浅笑,回过身去,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青绿的春光。

    陈颂禾微微踮了踮脚尖,才勉强将枯黄叶片一般的油纸伞举过荼磨的头顶。两人在雨帘子中安静地对视片刻,荼磨自然地接过那把伞,他压了压翘起的唇角,一手撑住那伞,一手在怀里摸索着。

    很快,他掏出一个香囊递给陈颂禾:“这是那人留下的,你可曾见过?”

    昨夜捡到这只香囊时,荼磨与司马佑安二人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可什么也没有瞧出来。陈颂禾是女子,也许会对这种物件熟悉一些。

    两人离的有些近了,陈颂禾悄悄退后两步,垂眸接过香囊。

    这是一只有些陈旧的白玉色香囊,香囊中央绣着一株生机勃勃的稚嫩秧苗,针脚细密可线边突出,白玉色本应当亮如烤瓷白釉,此时却呈现淡淡的青黄色,可见年数已久。

    她仔仔细细瞧了数眼,觉得有些眼熟,可思忖良久还是缓缓摇头。

    “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她默了默,又道:“可是,有些记不清了。”

    荼磨闻言,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而是道:“这瞧着像是女子之物,难道,那人是女子?”

    陈颂禾回忆片刻,肯定地说:“不,一定是男子。”

    先不说那人身材高大,体型健硕,单单就陆夫人的证言来看,此人也绝不是女子。

    她不自觉握紧了香囊,想了想,又道:“若殿下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将这香囊带回府里,我娘深谙香囊手帕之道,若是问问她,也许会有所收获。”

    “可以。”荼磨毫不犹豫。

    陈颂禾微讶扬眉,闻言顿了顿,逆着细雨溢出一点笑来。

    荼磨侧眸瞧见她青色的衣角被雨幕浸湿,不由朝她挪动两步,想要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进伞面中央,陈颂禾一愣,下意识地随着他的步子后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小心!”荼磨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微凉的触感让陈颂禾心尖一颤。

    四下无人,绵密的雨丝恍若空境,一切在她的眼中仿佛慢了下来,直到假山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尖叫,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滚落下来,两人稳定身形,极快地对视一眼,飞身掠到假山后。

    昏沉的天穹下,有一身着烟紫色绫罗的华服女子直直倒在沥沥雨丝中,瞧不出生死。

    雨雾弥漫,陈颂禾急速走至那女子身旁,密密的雨点子像花针似的斜织着,落在女子苍白的面容上,瞧着触目惊心。

    她的额发湿润,额前白皙柔嫩的肌肤上,一道血窟窿历历在目。

    “宋随郡主!”

    陈颂禾大惊,她轻轻拍着宋随的脸颊,试图让她清醒一些。

    宋随意识模糊,她痛苦地睁开眼,张了张嘴,气若游丝。

    陈颂禾连忙附耳凑近过去,然而什么都没有听见,宋随便昏死了过去。

    “郡主!郡主!”陈颂禾心惊肉跳。

    适时几个上菜的宫女路过,陈颂禾朝他们叫喊:“快来人!郡主出事了!”

    几个宫女听罢,几近小跑而来。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荼磨望了一眼手忙脚乱的宫女们,又仰脸瞧了瞧巍然不动的假山。他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按下,挡住宫女们的视线,而后在陈颂禾耳边低声细语了几句。

    陈颂禾扬眉,随即点了点头。

    ……

    宋随被人送进偏殿,慕良和慕海月一同替她诊治,屋子中乌泱泱地站了许多人。

    华鸢在正殿宴宾,不宜走开,华如璟便替她来瞧瞧。

    众人只当宋随是失足摔落假山,皆面露忧色。

    华如璟见陈颂禾在一旁,便问:“陈将军,是你发现的阿随郡主?”

    “是。”陈颂禾恭谨一揖,道:“颂禾正在园子中透气,忽闻假山后有异响,于是上前查看,不想却正巧撞见郡主跌落。”她指了指身旁几个宫女:“几位姐姐皆能作证。”

    几个宫女听罢,见华如璟的视线瞟来,忙不迭点着头。

    华如璟默了默,沉声问:“阿随的贴身侍女在何处?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丫头跑去哪里了!”

    角落里,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禀、禀公主,奴婢灵儿在此。”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泪痕的小丫头抓着一把油纸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

    “求二公主明鉴求二公主明鉴!奴婢本跟在郡主身边,只是雨势忽而大了起来,郡主便让奴婢回去取伞,只短短一柱香的功夫,郡主便出了事呜呜呜……”

    她声音沙哑,想了想又道:“若公主不信,待我们郡主醒来一问便知。奴婢失职有罪,只是眼下郡主安危要紧,求公主恩准奴婢在旁伺候,待郡主转醒再处置奴婢不迟啊。”

    陈颂禾看她两眼,向华如璟道:“公主,这灵儿也是忠心,颂禾斗胆替她向殿下求这个恩典。”

    华如璟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

    灵儿喜极而泣,忙跪下谢恩:“谢公主殿下!谢陈将军!”

    正说话间,慕良和慕海月二人自内室走出。

    “如何?”华如璟急急问。

    慕良将药箱递给慕海月,弓腰一揖:“回公主殿下,郡主伤了头部,正发热昏迷着,微臣已施针用药,郡主性命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

    “那便好。”华如璟松了口气,又缓缓问:“慕院使,郡主何时能醒来?”

    慕良摸了摸胡子:“不好说。”他顿了顿:“可能一两日,也可能久些,全看郡主的造化了。”

    陈颂禾闻言,悄悄拉过慕海月。

    慕海月知道她的意思,低声道:“我照你说的看过了,郡主身上全是跌落时撞伤的淤青,受了惊吓,两手攥的极紧,还心悸呓语,瞧着不像是失足,倒像是——被人推下的假山。”

    她喃喃低语:“阿颂,你觉得会是谁做的?”

    此言一出,陈颂禾面上顿染郁色。

    “不知道。”

    她微转目光去瞧檐外瓢泼的大雨,这雨势有如山海,浩浩荡荡而来,将她困于宫墙一隅。

    这几日惶惶如身处深秋之末、寒冬之初,忽然间所有一切的好与坏都接踵而来,打破了上京自先帝薨逝之后长久以来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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