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初,天堑上乱砸的雨星子稍稍平息下来,宫墙之内暑气逼人,群山渐远层云堆叠,香雾氤氲热风恍恍。

    宴席尾声将至,荼磨这才晃晃悠悠地坐了回去。

    华鸢见人来齐,向下首唤了一声:“刘尚书,杨侍郎。”

    座下闻言站起来两个穿着绯色袍子的官帽子,乌黑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起,举手投足气质淡然。

    “金矿的事工部安排得如何了?”

    为首的中年男子作势一揖,施施然道:“微臣已安排妥当,只待四位将军入主四国矿务院。”

    男子名叫刘元鹤,四五十岁的年纪,乃是当今朔国的工部尚书,也是杨慕之的老师。

    “嗯,”华鸢满意应声,目光在座下流转片刻,忽而问:“小陈将军呢?”

    陈颂禾自离开后就没有再回来,华鸢虽知道宋随摔下假山的事,却没人告诉她此事还与陈颂禾有关。

    刘德全闻言一顿,轻轻在华鸢耳边递了几句话。

    华鸢听罢岿然不动,面色如常地淡淡颔首道:“诸位也累了,今日便到此结束吧。”又转向四国的坐席,微微笑道:“金矿事务朕已全权托付给了工部,请各位殿下放心便是。”

    她又唤:“两位爱卿,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群臣应“是”。

    周围众人接连散去,荼磨却立在原地许久不见动弹,他背着手,目光沉沉扫过四下,垂眸向席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伯道:“如何?”

    眼神交错间情绪晦暗不明,宋伯快速地过着周遭众人,良久才哑然道:“回殿下,老奴瞧不出。”

    像是早已料到一般,荼磨耸耸肩,什么也没说,抬步向殿外走去。

    外头风雨已歇,可天色依旧阴沉灰暗,高高的宫墙处瞧不见远山渺渺,只有滚滚浓云排山倒海般翻涌。

    宋伯抬眼观察片刻,惴惴不安对荼磨道:“殿下,咱们快些回去吧,瞧这天景,不多时又是一场骤雨。”

    “是吗……”

    荼磨心头一凝,一身墨衣立在廊檐之下,一双眸子冰冷得像是浸了寒霜。他负手站在石阶边,疏风阵阵吹过衣襟,又拂过发丝,眼望着天尽头,忽觉心尖一颤。

    ……

    陈颂禾没有在偏殿停留太久,华鸢问了她几句话,便离开了。

    刚要出宫,宋淮远却一直揪着她不放,细细逼问每一缕不妥之处。陈颂禾拿他没法子,第三次将来回的经过又重新叙述了一遍,不料他张口便问:“只你一人?为何连侍女都不带?”

    陈颂禾眉心一跳,面不改色道:“只我一人。”她淡淡解释:“殿中人多污糟,我只是想去殿外松快松快,很快便回去,没有必要带着归桃一起。”

    宋淮远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他不再说话,许是觉得陈颂禾似乎也没有伤害宋随的理由,也没有再逼问,只兀自颓唐地坐在暗处,眸中光采渐渐黯淡下来。

    陈颂禾想起慕海月的话,犹豫片刻,对宋淮远道:“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方才我托海月细细瞧过了……郡主不像是失足跌落……”

    宋淮远闻言一愣,他抬起头来问:“什么意思?”

    外头天色昏暗,偏殿中只留下了陈颂禾、宋淮远,以及侍女灵儿。触及陈颂禾扫过来的目光,灵儿屈膝离开:“奴婢去点灯。”

    “意思就是——有人要害她。”陈颂禾叹了口气:“郡主平日里性子如何?”

    宋淮远思忖片刻,看了看屋内的灵儿,道:“在府中性子是暴躁了些,可对下人对外人都是极好的,从不与人结怨,灵儿也是知道的。”

    他说这话时,发出一声轻微的自嘲:“整个临川王府,只有我与她是真正的一母同胞、亲生手足,我们俩……”他回忆片刻,又笑出声来,摇摇头道:“早知道便不吓唬她了。”

    正说话间,内间传出几声慌乱无错的呓语。

    “不……不要追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求求你……求求你……”

    这声音像是着了魔般,低沉又可怜。恍惚间一阵劲风吹过,烛光乍然熄灭,屋内重归黑暗。三人立在暗处,听见宋随清晰而痛苦地呼喊:

    “淮远……快跑……他们要杀你!”

    恰时一道惊雷落下,将几人震得一激灵,仿佛灵魂出窍般怔愣在原地,一时间谁也动弹不得。

    良久,陈颂禾侧眸望去,见宋淮远眼中有浓浓的伤色,不由产生一抹难以言喻的同感,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搅弄着,胃里翻江倒海,这感觉来的莫名,她按住自己的心口,微微喘着气,觉得有些难受。

    灵儿早已泪流满面,她哭着扑上前去握住自家郡主的手,用沾湿拧干的布巾在她发着热汗的额前轻轻擦拭,口中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郡主,没事了呜呜呜……”

    宋淮远苦涩一笑,他坐在宋随的床前,黑暗中,他的眸子闪着微光:“阿姐,原是我对不住你,我这个人哪,随意惯了,仗着临川王世子的身份,做起事来只图一乐,冥冥之中竟得罪了许多人,倒不想是你替我受了累。”

    “是谁要杀你?”陈颂禾问。

    “不知道。”他冷哼一声,俊俏的面容隐隐有怒色:“不过我猜,定与赌坊那日脱不了干系。只要将那几个混混的嘴撬开,就一定有答案了。”

    “我不该仁慈。”

    说罢,宋淮远一甩衣袍遁入疾风之中。他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整个人犹如一只利剑,倏忽之间便要将这黯淡天光割开一道口子。

    陈颂禾在身后焦急道:“你要做什么?刑部不可动私刑!”

    她扶住门边,觉得头有些痛,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身上发着虚汗,手脚无力,唇色也苍白。

    见宋淮远走得决绝,陈颂禾想了想,转身回了里屋。

    “灵儿,你来。”

    灵儿闻言,放下手中物什,跪在陈颂禾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陈将军,奴婢替我家郡主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他日若将军有命,灵儿定当义不容辞,以报将军恩情。”

    陈颂禾倚在雕花红木的椅子中,看着灵儿磕头,她想扶她起身,身子却使不上力,只得轻声应下。

    “事关郡主安危,我要交代你一些事。”

    她勉强撑起身子,郑重道:“灵儿,你听好了。若真如郡主呓语那般,她定是撞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隐,凶手一击不成,必会再次袭来。”

    此言一出,灵儿脸色一白,她仰面急急问:“那、那将军,奴婢该怎么做?”

    陈颂禾将灵儿扶起,稳了稳身形,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灵儿点点头,她面色凝重,回身望了望熟睡的宋随,微微握紧了拳头。

    ……

    宫门即将下钥,远处山雨欲来,陈颂禾在宫门前与归桃汇了合,二人乘着马车紧赶慢赶地出了宫。

    狂风卷起轿帘,陈颂禾青色的衣摆在风中乱舞,扬起肆意又绝艳的弧度,她蹙着眉,猛烈地咳了几声,只觉头重脚轻。

    “呀!小姐,你病了。”

    归桃将手贴上陈颂禾的额头,那里已然滚烫。

    陈颂禾发不出声音,她看着归桃的脸,听见她让轿夫再快些,思绪随着疾风飘远,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合上双眼……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总不得清净,似乎总有人在远处呼唤着她的名字,对她说:救救我……救救我……

    陈颂禾蓦地睁开双眼!

    闺房之中静悄悄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她张张嘴,觉得嗓子有些干,摸了摸细嫩的脖颈,她轻咳几声,起身去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陈颂禾饮下一口凉茶,觉得头疼好了些,身子也恢复了些力气。

    外头天色早已暗下,夜凉如水,风雨未歇。只是已经不似白日那般喧嚣可怖,她推开窗子,任由凉风裹挟雨丝卷进屋内,带着水气,让人清醒。

    正吹着风,屋门被人推开,流觞踏进房内,身后还跟着归桃。

    “小姐!”流觞惊叫一声,快步上前将窗子合上,微微斥道:“您还病着!怎么能见风呢?”

    她转头责怪归桃:“你这丫头去哪里偷懒了,居然不守着小姐?”

    归桃吐吐舌头,苦着脸道:“冤枉呀流觞姑姑,奴婢这不是去替小姐煎药了吗。”

    她举了举手中的药碗,顺势将它放在陈颂禾面前:“小姐,快趁热喝吧。”

    陈颂禾闻言蹙了蹙好看的眉,叹了口气,将那碗黑乎乎的药一饮而尽。口中还嫌弃道:“果真是良药苦口。”

    她喝下了药,正要上榻歇息,忽然想起今日从荼磨那里拿来的香囊,于是换了身衣裳去了梁玉涵的院子。

    梁玉涵乍一见到陈颂禾,磕了口瓜子,漫不经心道:“呦!稀客呀。”

    陈颂禾赔着笑,凑到她身边,殷勤地替她捏了捏肩,心虚地解释:“近日有些忙,不是故意冷落母亲。”

    “哼,你这个丫头,心里还有我吗?这都多少日没来请安了!”

    梁玉涵不吃这套,啐了一口,故意说:“大将军,陈大将军,你且去建功立业吧!我一个黄脸老婆子,的确不值得你多费心思!”

    陈颂禾闻言心下一窒,眼眶泛着湿润,她强行镇定下来,还是嬉皮笑脸地撒着娇。

    “娘~女儿真的知错了,以后会常来请安了的,我们母女俩一日都不会再分开。”

    梁玉涵被她说得心底一暖,哪有母亲会真的生女儿的气呢。她轻轻捏了捏陈颂禾的脸蛋,笑骂:“小滑头!越大越不正经了!”

    陈颂禾掏出香囊,对梁玉涵道:“娘,你对织物熟悉,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香囊,像是何人所有。”

    梁玉涵闻言接过香囊,没看两眼便笑起来,语气中带着稀奇:“怎么?你自己的东西都不认得了?还是故意要考你母亲我!”

    “自己……我、我的?”陈颂禾吃惊得差点儿咬了舌头。

    她顿了顿,又道:“娘,你再仔细瞧瞧,这真是我的东西?可是,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

    梁玉涵又反复看了半晌,这才又肯定道:“是你的!是你尚还年幼时我亲手给你做的。”她指了指香囊上绣着的幼苗:“瞧这嫩苗,这个呀,又叫禾草,是我为了应你的名亲手绣上的。”

    禾草……

    陈颂禾轻抚着香囊上的幼苗,不由出了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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