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1
在他自囚于宫室的第十六个年头，
那人埋骨泉下的第六个残秋，
萧岿立于檐下听雨。
空气里的闷热早早散尽，只留湿冷的凉意攀上指尖。昭明帝斥退侍从，披件鼠灰色的披风悄悄走入雨中。撑开的油纸伞在头顶细密地噼里啪啦，老旧的青石板拥入跌落的水花。
他静默地看着这宫墙下的一角，又似幽灵般无声地离开。
他现在是萧岿，不是劳什子的昭明帝。
他现在要去准备礼物。
元戈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叨叨什么道家真言，他漫无目的地想：世上若真有得道仙人，也只能是那人——也不知他是否料到了今天。
他转过拐角的红枫，在如血繁叶的掩映下见到凄清的小屋。这里许久未有人迹，但内部却还算素净。洒扫宫人估计这辈子都想不到是大启最至高无上的人接手了他们的活计。当然，如果他们真的小心翼翼踏入这里，应该很快就会被枫叶下若隐若现的冥钱吓的失声惊悸。
皇宫里什么都能找到——只要你能坐稳在那把椅子上。何况他做得还算不错，只是日日相对庸碌之人，夜夜处置琐碎之事，枯燥乏味地虚度光阴难免令人惶恐焦躁。
心底有声音在问：难道一生就是如此了吗？
可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也是他少数的庆幸。
有些事，只能以帝王之尊开口；有些人，只能以皇权驱使。
有的愿望，只能用虎符和玉玺作为筹码来赌一个可能。
不过眼下这处倒没花多少心思。虽然稍向近侍透露也能寻个清净之地，只是人的好奇向来驱动挑衅的反骨。他不想前朝后宫都把仅剩的脑子花在探听“陛下新欢”上，也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此事，便在拙劣的构陷和背叛中充当了隐形的推手。
不过是把此处赏给该怨的人，再给点肉，肥了的兔子自会在猎狗前露出破绽。大仇得报的狗叼着战利品找自己时再让血腥味儿传遍六宫，这个时候给兔子一鞭子，急红眼的人就会把狗、想来分肉的、想摘出去不沾事的，统统咬一口。
愤怒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表现得再痛心一点，处置的人再多一点，这个地方就可以划为不可多言的过去式了。没有人会关心人尽皆知的死人。
雨声淅淅沥沥，潮湿的水汽氤氲在空气里，萧岿在小屋门口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感慨这样的天气的确适合回忆些同样潮湿的旧事。然后把伞轻轻搁在廊下，踌躇一会儿才终于推开那扇门。六年来，所有他能找回与那人相关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岁岁参旧故，经年不敢忘。
啊，人尽皆知的死人好像把他也包含进去了。
不过没关系。那人肯定会佯怒地嘲讽两句，然后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自己——他向来受不住那样的眼神——再不容拒绝地给予一个拥抱。
……不，你有什么资格在这一切后还去幻想一个最开始的泡影？或者说，你凭什么觉得他迈入死亡后也该放心不下你？
他们都是真正的天才，在红尘里孤独飘荡十数寒秋，是以相识后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彼此了解。
还记得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大脑空白耳边嗡鸣如潮水般落下，就像灵魂在那一刻发出震颤。谁料此生第二次体味这种感觉，是在他见对方的最后一眼。
仿若命运的闭环，连金子般的阳光都没有丝毫改变。
但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那人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也同意这个观点。
但是好舍不得啊。
秋雨的寒意姗姗来迟，他打了个哆嗦。
他们是茫茫人海里唯二的磁石，一旦相遇便会紧紧相吸，正因此，转个方向便会有巨大的、无可转圜的斥力。
思绪回笼，他看着桌上的竹篾叹气。
重阳已过，那人倒不会较真什么特定的时刻，可自己做得不如他一个北人当真丢人。天才也不可能生而知之，好在他是第二次动手已熟练不少，精致的模样总算不至于被当年那只比下去。
外面的雨还未歇，萧岿撑伞走到周围那一圈红枫旁，将另一只手里的纸鸢轻轻挂了上去。他就立在泥泞中看那鲜艳的纸鸢被淋得湿烂，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他很清楚，按雨势大小，这只纸鸢会在一炷香后坠入泥水，一个时辰后破损不堪，半个月后支架离散。
可那又如何？心底对自己产生微妙的嘲讽，说到底这不过是生者聊以□□的自欺欺人。你到底是为了他本身还是为了自己失诺的缺憾？脑海角落里不再被压制的理性此时占尽上风，冷漠地判断出这寄托情感的物件其实并无归处，于是放任它自生自灭。
即使没有这场大雨，他照样会隐秘地处理掉它，正如他永远不会给它缠上回归的线——即使可能永远不被发现，即使他完全有能力摆平，他也不会为无用的情绪内耗丢弃理智。
他清楚得很，从六年前开始他就剥夺了自己失控的权利，一意孤行也不会有任何意义。说到底，萧岿也早就死了。这与其说是从旧日挖出的弥补，不如说是从昭明帝的壳子下苟延残喘的借口。
他回到大殿，轻轻念了声——
“昭晟。”
一切无人知晓。
那人埋骨泉下的第六个残秋，
萧岿立于檐下听雨。
空气里的闷热早早散尽，只留湿冷的凉意攀上指尖。昭明帝斥退侍从，披件鼠灰色的披风悄悄走入雨中。撑开的油纸伞在头顶细密地噼里啪啦，老旧的青石板拥入跌落的水花。
他静默地看着这宫墙下的一角，又似幽灵般无声地离开。
他现在是萧岿，不是劳什子的昭明帝。
他现在要去准备礼物。
元戈若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叨叨什么道家真言，他漫无目的地想：世上若真有得道仙人，也只能是那人——也不知他是否料到了今天。
他转过拐角的红枫，在如血繁叶的掩映下见到凄清的小屋。这里许久未有人迹，但内部却还算素净。洒扫宫人估计这辈子都想不到是大启最至高无上的人接手了他们的活计。当然，如果他们真的小心翼翼踏入这里，应该很快就会被枫叶下若隐若现的冥钱吓的失声惊悸。
皇宫里什么都能找到——只要你能坐稳在那把椅子上。何况他做得还算不错，只是日日相对庸碌之人，夜夜处置琐碎之事，枯燥乏味地虚度光阴难免令人惶恐焦躁。
心底有声音在问：难道一生就是如此了吗？
可这是他应得的报应，也是他少数的庆幸。
有些事，只能以帝王之尊开口；有些人，只能以皇权驱使。
有的愿望，只能用虎符和玉玺作为筹码来赌一个可能。
不过眼下这处倒没花多少心思。虽然稍向近侍透露也能寻个清净之地，只是人的好奇向来驱动挑衅的反骨。他不想前朝后宫都把仅剩的脑子花在探听“陛下新欢”上，也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此事，便在拙劣的构陷和背叛中充当了隐形的推手。
不过是把此处赏给该怨的人，再给点肉，肥了的兔子自会在猎狗前露出破绽。大仇得报的狗叼着战利品找自己时再让血腥味儿传遍六宫，这个时候给兔子一鞭子，急红眼的人就会把狗、想来分肉的、想摘出去不沾事的，统统咬一口。
愤怒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表现得再痛心一点，处置的人再多一点，这个地方就可以划为不可多言的过去式了。没有人会关心人尽皆知的死人。
雨声淅淅沥沥，潮湿的水汽氤氲在空气里，萧岿在小屋门口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感慨这样的天气的确适合回忆些同样潮湿的旧事。然后把伞轻轻搁在廊下，踌躇一会儿才终于推开那扇门。六年来，所有他能找回与那人相关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岁岁参旧故，经年不敢忘。
啊，人尽皆知的死人好像把他也包含进去了。
不过没关系。那人肯定会佯怒地嘲讽两句，然后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自己——他向来受不住那样的眼神——再不容拒绝地给予一个拥抱。
……不，你有什么资格在这一切后还去幻想一个最开始的泡影？或者说，你凭什么觉得他迈入死亡后也该放心不下你？
他们都是真正的天才，在红尘里孤独飘荡十数寒秋，是以相识后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彼此了解。
还记得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大脑空白耳边嗡鸣如潮水般落下，就像灵魂在那一刻发出震颤。谁料此生第二次体味这种感觉，是在他见对方的最后一眼。
仿若命运的闭环，连金子般的阳光都没有丝毫改变。
但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那人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也同意这个观点。
但是好舍不得啊。
秋雨的寒意姗姗来迟，他打了个哆嗦。
他们是茫茫人海里唯二的磁石，一旦相遇便会紧紧相吸，正因此，转个方向便会有巨大的、无可转圜的斥力。
思绪回笼，他看着桌上的竹篾叹气。
重阳已过，那人倒不会较真什么特定的时刻，可自己做得不如他一个北人当真丢人。天才也不可能生而知之，好在他是第二次动手已熟练不少，精致的模样总算不至于被当年那只比下去。
外面的雨还未歇，萧岿撑伞走到周围那一圈红枫旁，将另一只手里的纸鸢轻轻挂了上去。他就立在泥泞中看那鲜艳的纸鸢被淋得湿烂，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他很清楚，按雨势大小，这只纸鸢会在一炷香后坠入泥水，一个时辰后破损不堪，半个月后支架离散。
可那又如何？心底对自己产生微妙的嘲讽，说到底这不过是生者聊以□□的自欺欺人。你到底是为了他本身还是为了自己失诺的缺憾？脑海角落里不再被压制的理性此时占尽上风，冷漠地判断出这寄托情感的物件其实并无归处，于是放任它自生自灭。
即使没有这场大雨，他照样会隐秘地处理掉它，正如他永远不会给它缠上回归的线——即使可能永远不被发现，即使他完全有能力摆平，他也不会为无用的情绪内耗丢弃理智。
他清楚得很，从六年前开始他就剥夺了自己失控的权利，一意孤行也不会有任何意义。说到底，萧岿也早就死了。这与其说是从旧日挖出的弥补，不如说是从昭明帝的壳子下苟延残喘的借口。
他回到大殿，轻轻念了声——
“昭晟。”
一切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