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刚刚萌动,墙外的新柳伸出嫩芽,书屋内竹窗映绿,风过间,纸张轻摇,沙沙作响,香墨在纸上晕开黑色涟漪。

    “张琛,这个字怎么念啊?”

    少女面若春桃,笑靥浅浅,正举着纸张问身旁的青衣少年。

    少年俯身靠近,顺着她的指尖看向纸张,呼吸相近间,少女面色一红,不自在地转过头。

    张琛一手正过她的头,笑道:“做什么呢?认真些。”随即,他拿起桌案旁的笔,在纸上写下了她方才所问之字。

    “这个字,念‘晚’。”

    他偏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耳边的虫鸣忽地一静,清风拂过她的发梢,悄然落在他的眉间,情愫攀长。

    少女芳心萌动,少年心弦撩拨。

    他回过神来,在纸上写下另外两字,三字并排,他轻声念道:“李念晚。”

    少女猛然抬头,惊喜道:“这是我的名字?”

    张琛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再次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三个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刻在心底。

    “记住了吗?李念晚。”他嘴角含笑,清隽的眉眼舒张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恣意风流。

    若问李念晚这情根何时种下,大抵就在那时吧......

    在一年上元灯节,她年芳十六。在满堂火树银花下,无视市井嘈杂,他双眸噙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天地之间他的眼中只容得下她一个。

    他道:“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

    她虽欣喜,却还是清醒地问他:“你为清贵公子,我为市井儿女,天壤之别,怎能并提?”

    她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可没想到他却坚定不移地告诉她:“人生来不能选择身世,可往后之路却是自己抉择。竹枝尚能配石花,况且我不觉得清贵如何、市井又如何?我心悦你,此生也只会选择你。”

    一只银簪悄然停落在她的青丝上,两颗心从此互相牵绊。

    从那日起,她便与张琛私定终生。

    她日日偷绣嫁衣,终于在不久后,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张琛的婚书。

    她原以为她此生终得一心人,会白首不离的幸福一生,可是就在婚期前不久,张家陡然生变,清贵公子一夜变为落魄书生。

    可李念晚并不在意,正如张琛从未嫌弃过她一般,她一如既往满心欢喜的等待婚期来临。

    大婚那日,她欢喜地换上嫁衣,在茅屋寒舍中上了花轿,在轿中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可是那时的李念晚怎么都没想到,等待她的会是陌生的樊家村,以及喜堂前腐烂的白骨......

    “我就这样,被逼的与白骨拜了堂,被他们活埋入地底,不甘心地咽了气。”

    李念晚眸中含泪,自嘲般的苦笑道:“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不知道张琛为何没来娶我,不知道我为何进了樊家村,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伏地痛哭着,死前高堂上那与她拜了天地的白骨还历历在目,仿佛与张琛私定终身的那夜就在昨天。

    孟姝有些不忍心地别过眼。

    她实在没想到,这人人惧怕的昬鬼居然还有着这样一段前尘往事。

    “可是后来啊,我怨气不散,堕入了恶鬼道,也就是在那时我才得知,原来是我爹娘见张琛家道中落,我嫁去非但不能为家中谋利,还会白白损了一笔嫁妆,于是便将我卖给了樊家村,给樊世春死去大儿子作鬼新娘......”

    最后,李念晚永埋地底,不见天日,而李家华灯溢彩,高朋满座。

    李念晚双肩轻颤,似悲似喜地笑道:“这是多么的讽刺啊......我的一生就如同一桩买卖,最后变成孤魂野鬼,恶煞满盈——”

    见村民渐渐控制住,不铮代替扶光守在前方,扶光便来到祭台之上,站在孟姝的身侧。

    在孟姝进入樊家村后他便收到了不铮的传音,多多少少知道了关于李念晚生前的一些往事,可当听到少女亲口说起这些时,他的神色也不免有些动容。

    李念晚死寂得如一潭死水的瞳孔无悲无喜地望向远方,神色恹恹,似在想些什么。

    扶光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她放不下的到底还是尘世的那段情缘。

    “张琛从始至终都没有负心,你出嫁的那日,他亦满心欢喜而来,只为迎娶你。”

    什么!

    李念晚死寂的双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迫切地看着扶光:“你说什么,他在等我?”

    就连孟姝也抬头看向扶光。

    俊美的青年轻蹙着眉低下头,向来漠然的神情染上了一抹几不可察的悲悯,“是的,他在等你。”

    “在得知你被卖后,他苦苦哀求你爹娘,可他们却始终不肯告诉你的所在。之后,在得知你的死讯时,张琛便撞墙自杀了。”

    怎么会......

    李念晚忽地哭出声来,三十年来所积的怨气在此时化作云烟,消散在夜空中,她蜷缩作一团,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仅十六的少女模样,抽泣恸哭着。

    孟姝看着李念晚的模样,鼻尖一酸,不忍地别过头。

    多么美好的一个女子,却因亲情薄凉、腐朽恶俗和人心的欲念变成游荡在这世间的孤魂恶鬼。

    昬鬼是昬鬼,李念晚是李念晚。孟姝忽然明白了李念晚怨念所在,也明白了她为何要救下那些女子。

    无论是她,还是张琛,亦或是先前十八位险遭毒手的女子,他们不过都是这俗世的可怜人罢了。

    孟姝缓步上前,将手中的银簪轻轻放在了李念晚的手中。

    “恶人自有恶报。樊世春已死,其余人我们也会交与官府。我虽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只是至少在湘水镇,今后不会再有女子被迫卖嫁冥婚一事。”

    说话间,孟姝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脖颈,发现在她的脖后有一个血红色的印记。

    孟姝敛下眉梢,没有多说什么,伸手轻抚了抚李念晚的头,柔声道:“张琛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该瞑目了。”

    话落间,李念晚身形一晃,红色嫁衣自下而上缓缓变成散成浮影,女子眸中含泪。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不再是怨恨,而是释然。

    她将银簪重新戴上,雕花小簪埋入青丝,仿佛焕发了当年的生机,变得灵动秀丽。

    李念晚艰难地起身,朝扶光与孟姝微微欠身。

    “小女谢过神君,也谢过姑娘。”她抬眸看向渺远的夜空,“所有罪孽都让它随风消逝吧,我累了,往后我只想做李念晚,只嫁张琛……”

    语毕,女子缓缓闭上双眼,身形如同碎裂的光影,消散在夜空中。

    伴随着李念晚的消失,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也渐渐安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各个朝着李念晚消散的方向跪拜,似在尽力忏悔着什么。

    “人死灯灭,李念晚因为他人之祸却在死后蹉跎了自己整整三十年,以至于堕变恶鬼,不肯消散。”

    孟姝摇头轻叹,看向那些村民的眼神却并无波澜。

    她道:“迟来的忏悔有什么用,恶人都想替自己赎罪,可罪业本就是洗不清的。”

    扶光看着她,眼里倒是有些讶异。

    “你看着年纪不大,可却活得清醒,倒是有些难得。”他道。

    孟姝看向他,“我原以为神君大人会悲悯众生,见不得这苦海呢。”

    谁知,扶光并未在意她对自己的称呼,而是看向她,微微倾身靠近。

    四目相对间,在皎洁的月色下,他的眼里并无半点温存,而是带着淡淡的嘲意:“神虽悲悯众生,可也要看看谁是众生。”

    这些人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辜的女子。无论是那些动过手的村民,还是卖弃她们的父母,连最基本的良性都无,何谈众生?

    “不铮。”

    不铮闻言上前,“属下在!”

    “将那些参与过卖女冥婚的人全都抓起来,包括那些涉事女子的父母,待天一亮便都交与官府,到时苏素自会呈上证据。”

    说完,扶光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月色笼罩在他身上,给他平白镀了一层银光,好似仙人下凡,俊美得不真实。

    可他本不就是仙人下凡吗?

    孟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这位接任了鬼王位子的神君大人,倒是多了一点不同的看法。

    或许苏素有一句话说的对了,这位看似鬼王的神君大人看着面冷,实际上心底却是十分柔软的。

    ……

    夜里折腾得太晚,扶光与孟姝回到暮春楼时,此时天已经染上白霜,熹微将现。

    昨日夜里暮春楼闭门谢客,此时店内一位客人都无,就连小二和舞女们也都休沐一日,苏素又与不铮去官府处理卖女冥婚的事了,一时内整个暮春楼内便只剩下了扶光和孟姝。

    扶光走在前头,孟姝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楼,扶光推开天字号厢房的门,就在要进门时,他忽地转身。

    他看着孟姝,冷声挑眉道:“你还要跟着我多久?”

    孟姝顿时抬起头来,一本正经道:“是这样,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想跟你谈谈。”

    扶光眯了眯眼,冷笑道:“你是因为有线索要告诉我,还是来打探你想知道的线索?”

    孟姝:“……”

    那个其实都有的怎么说?

    见被戳穿了,孟姝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她谄媚的笑了笑,随即小心翼翼地扯住扶光的一角衣袖。

    “那个……神君大人,咱们既然是盟友,你看我都帮你深入樊家村打探消息了,你不得感谢我一下?”

    要不是实在没发现什么有关阿爷去向的线索,她何必来找扶光。

    见扶光在看她,孟姝笑眼眯眯,看上去就像不怀好意。

    扶光冷嗤一声,“啪——”的一下无情地关上了门。

    孟姝:“……”

    咱们说好的面冷心热呢?

章节目录

渡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扶望舒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扶望舒并收藏渡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