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昭华宫主殿内的气氛有些紧张。

    满眼凄凉的丧幡白布下,楼璇兰的灵位正供在上头,香龛内的青烟袅袅而绕,盘旋过雕花栋壁,偶有风声飘入,被打散的青烟乱作一团,杂乱无章地充斥着殿中各个角落。

    “哦?”

    宁宣帝眯着眸子,定定地看向她。

    扶光看着跪下的孟姝,眉头轻蹙,眼神不寒而栗,黝黑的瞳孔缓缓抬起,目光晦暗。

    虽明知她是做戏,可瞧着宁宣帝一副居高临下的睥睨模样,扶光不禁无声冷笑。

    “太医署的医官都说,贵妃是死于病榻。”宁宣帝冷道。

    女子猝然抬眸,眼里带着惊慌,连忙垂首。

    “不可能。民女虽不敢自称医术无双,可自入宫以来,侍奉娘娘汤药绝无二心,并辅以银针,为娘娘疏通气脉,这几日,娘娘身体已明显见好,昭华宫上下,还有……”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沈褚礼,拱手继续道:“还有太子殿下,均可以为民女作证。”

    沈褚礼蹙眉上前,“父皇,儿臣常常来宫内看母妃,孟姑娘所言不假,母妃也很是喜欢孟姑娘,此事怕是另有蹊跷。”

    闻言,宁宣帝抬眸扫了一眼沈褚礼,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神间,隐有暗流划过。

    扶光静静看着宁宣帝,神情亦莫测,心下却已有了思量。

    柳鹤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连他这样没心思的人都能看出来,宁宣帝分明心怀怒气。

    陈妙善听着,捏着帕子的手微微用力,眼神在宁宣帝与孟姝之间一转,继而又看向了沈褚礼,微微皱起的秀眉间隐有疑惑。

    过了半晌,宁宣帝开口。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姝,语气带着怒意。

    “那你说,贵妃若不是恶疾缠身,那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如此大胆,在朕的皇宫谋害朕的女人!”

    他厉声一喝,先前跟着进来的宫女太监皆是仓皇地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埋低了脑袋,生怕帝王怒火殃及池鱼。

    孟姝隐匿在臂弯下的眸子却微怔。

    宁宣帝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但这个猜测太过胆大,若真是如此……

    孟姝接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眼前居高临下的威严帝王。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让人胆寒。

    收起目光,她顺着宁宣帝的话,恭敬道:“民女浅陋粗鄙,只懂学医看病,既不是仵作,更瞧不出娘娘死因。”

    话音落,她瞥了一眼宁宣帝,敏锐地捕捉住了他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心中顿时有了把握,沉吟道:“只是孟姝身为医者,身负师名,既与师兄远道而来,四海游历,为的只是一个‘医’字。”

    “常言道‘医者仁心’,孟姝对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她手高于额,向宁宣帝行了个大礼,声音轻柔却不屈,处处透露着韧劲,还带着几分学医之人的高洁孤傲之意,但抑制不住颤抖的肩胛却暴露了女子面对帝王威仪时的胆怯。

    她低伏着,柔顺的青丝铺满瘦弱的背,她就像一棵于风雨中屹立,任由霜雪敲打却坚韧不屈的青竹,纤弱而有力,单薄而坚忍。

    柳鹤眠的目光偷偷瞧着,心底却惊了又惊。

    眼前的孟姝,与那日披着满身血腥的她判若两人。

    若非他见过此女子带着浑身的伤,却还能面不改色地谈起血雨腥风的话,怕是真的要信了她这出戏。

    看着,沈褚礼眉梢轻扬,有些讶异。

    她倒是比自己还会演。

    帝王性情向来难测。

    不知是孟姝哪句话合了他的心意,又或是他有了别的思量,再一开口,语气却没有方才那般强硬。

    “谅你也不敢。”

    宁宣帝拂了拂衣袖,“看在你为贵妃调理身体有功的份上,起来吧。”

    孟姝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跪久了,腿还有些麻。

    背后突然虚扶上一只大手,孟姝察觉到是扶光。

    借着他的力,见她站稳后,他便极快地收回了手,没有丝毫逾矩,一触即离。

    “陛下,事已至此,不好动怒,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陈妙善搀住宁宣帝的手臂,轻柔地低声道。

    许是为了安抚妻子的心,宁宣帝柔下脸色,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无碍后,便走到了楼璇兰的灵位前。

    袅袅青烟下,女人的棺椁变得虚幻如影。

    仿佛昭华宫还是一如既往的荣华万千,所谓素纱白绫,不过是片刻悲凉。

    他抬手,为她擦拭去牌位上的尘粒。

    璇兰……璇兰……

    已经多久,他未曾这般唤过她的闺名。

    外头的芍药依旧盛放着,不同于殿内的白菊苍凉,它热烈而有朝气,开得绚烂而肆意,即使今日无阳,可依旧磨灭不去它的蓬勃。

    一切美好得如当年,如同殿外花园的那架秋千。

    宁宣帝垂着眸,隐下眼中神色。

    如果世事能够重来,或许今日昭华宫内便不会披满白丧。

    他的指尖抚摸过灵位上的朱砂刻字,亲昵地好似在描摹故人的脸庞,带着几分与帝王气势截然不同的温柔与缱绻。

    可是璇兰,这已是你我最好的结局。

    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

    待走出主殿后,孟姝还是恍惚的。

    宁宣帝那虽是遮掩了过去,可楼璇兰的死终究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孟姝正与扶光和柳鹤眠,一同向外走去,走着走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楼璇兰的寝殿看看。”

    扶光了然地颔首,可柳鹤眠却有些不解。

    “孟妹妹,这寝殿里昨夜刚刚死过人,你不怕的吗?”

    孟姝轻哼一声,调侃道:“你不是半仙么,居然还怕死人?”

    柳鹤眠无语凝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孟姝给扶光递去一个眼神,旋即转身从主殿旁边绕过,趁着没人注意,抄小路绕去了寝殿。

    楼璇兰一死,昭华宫上下皆是满目白丧。

    而这宫内的宫人们,更是人心惶惶。

    他们在宫里谋生,借的不过是主子的势。

    虽说楼璇兰对他们也很好,可树倒猢狲散,伤心难过不过是一瞬,那心头的惊慌散去后,底下的宫人们更多的是害怕。

    贵妃一倒,他们便失去了倚仗,以后不知发配给哪个主子不说,最让人可怕的,还是殉葬。

    因此孟姝每走过一处,便看见这里头的宫人们皆低垂着脸,沉闷的脸色配上那里里外外的丧布白幡,无形的气氛压的人心口发慌。

    越入内,宫女们便少了许多。

    昭华宫没了往日的盛象,阴沉的天遮蔽住日光,淡淡悲郁笼罩在宫殿上头,寝殿内静悄悄的。

    孟姝走近,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崔九。

    她一边收拾着楼璇兰的遗物,一边偷偷擦着眼泪。

    未完全合上的廊边小窗渗入凉风,吹起了她宽大的宫服,腰间的白布悄然飘起,单薄的背影尤显孤独。

    她并未注意到孟姝,收拾的动作细慢而轻柔,带着依依眷恋的不舍,似想故意磋磨些时间。

    孟姝并不打算打扰她,崔九是跟在楼璇兰身边最久的人,与楼璇兰的感情,也当是最深厚的。

    她正欲转身,弯腰叠着衣裳的姑姑却突然发现了她。

    “孟姑娘?”

    她唤道。

    孟姝回头,淡淡一笑,朝她走去。

    待走近屋内,她才发现,榻边矮桌上正端放着一本未看完的书。

    书卷被人细心地折起一角,扉页被风吹起,展开的书卷字如泼墨,落在这空寂的寝殿,倒尤显悲凉。

    崔九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起来,精细地放好。

    孟姝收回目光,看向崔九,女人神情恍惚,眼眸红得像是哭了许久。

    下意识地,她想出声安慰,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末了,只好道:“望姑姑节哀。”

    崔九抬眸看了她一眼,极力地扯出一抹苦笑:“姑娘心善,娘娘生前多亏了姑娘诊疗,却未曾想,终究避不开这病祸。”

    “姑姑也以为,娘娘是死于发病?”

    崔九疑惑:“难道不是吗?”

    孟姝却有些奇怪。

    楼璇兰的解忧毒崔九也是知情的,若是死于病发,绝不可能是解忧所致,可崔九听到太医署这样的说辞非但没有怀疑,却还隐隐坚信……

    孟姝问:“娘娘先前,可还患过其他顽疾?”

    崔九闻言一怔,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孟姝的目光。

    察觉到此事或许还另有隐情,孟姝蹙眉:“崔姑姑,事关娘娘死因,还望你莫要瞒我。”

    屋内沉默了一瞬。

    过了半晌,崔九这才缓缓抬头。

    原来楼璇兰在刚入宫不久后,就曾大病一场。

    那时候,燕无瑶刚刚去世。

    听到崔九的口中提到“惠妃”二字,孟姝眸光微闪,有复杂神色划过。

    没想到,她们居然还有交集!

    崔九说,燕无瑶死后数日,宫中隐约有闹鬼传言。

    那时的楼璇兰刚从大漠来,性情单纯烂漫,最是听不得这些神鬼传言的时候,也不知道怎地,突地心血来潮,便壮着胆子,趁深夜里,偷偷拉崔九去冷宫外,想要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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