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从来没想过,自己生命的末路会是什么样的,因为他自进入老A之后,生活似乎时时与末路相伴。

    二十出头时,他曾落入海中,以为那就是末路了。他觉得末路大概是黑暗的无力的、窒息的、悬浮的、安静的。

    刚当上中队长没多久时,他曾身中三刀,又自高处摔落。他以为那时已经走到了末路。末路大概是赤色的黏腻、未知的坠落和钻心的痛。

    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又一次走进了末路。

    雨水遮蔽了他的视线,左小腿上的贯通伤让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装备中能当做武器的东西早已经被敌人全部带走,逃出之时,身上唯一能称得上是防具的,便只有头上的钢盔。背上因严刑拷打落下的大片鞭伤正在一遍又一遍的刺激他的痛觉神经,腹部被利刃刺破的伤口正在疯狂渗血,一点点将他的生气吸干。他感觉自己很冷,明明身处夏天,却好像困在雪原,打在身上的不是雨水,而是冰刃,敲击着他的意识,直至将他推入无尽黑暗。

    醒醒!快醒醒!

    是谁在叫他?

    刺啦……是衣服的布料被撕开的声音。昏昏沉沉中,他感觉那个人似乎用什么东西为他清理了伤口,又将他的伤口紧紧绑缚。

    这种痛,上次经历时,他还是个新兵蛋子。那迷迷糊糊的小护士没给他打麻药,便将他推上了手术台。后来,那小护士成了他的妻子。

    他有点想笑,这么痛,该不会又是她吧。怎么可能?此时,她一定在他们的家里,等他这个从不顾家的混蛋。

    坚持一下,一定能逃出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对他说。他的意识从对家、对妻子的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好像小时候在母亲的怀里,在温暖的襁褓中。

    一定不要放弃,我们都能逃出去的!

    他想起来了,他晕倒了,那现在,是有人救了他吗?他想要睁眼看看那个人,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看清那人的模样。

    你……是谁……

    他想说。不,他好像真的说了。因为,很快,那个背着他的人便艰难地将他放下,将耳朵贴近了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袁朗努力地想要张嘴,可是,好像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人叹了口气,一阵沁人心脾的柔软馨香拂过他的面颊,他感觉自己脸上的雨水与汗水都被什么东西轻轻拭去。而后再次陷入了混沌。失去意识前,他听到那个人说:

    “等不了了,我这就带你去公路上拦车!”

    ……

    滴……滴……滴……

    是电子机器发出的规律声响。

    他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毫无感情的白。侧头看去,身边的,竟是大队长铁路。

    “醒了?”

    “这……”刚一出声,袁朗便觉得自己的嗓子无比嘶哑,连发声都像是吞刀子一样痛。

    铁路将吸管递到他的嘴边“先喝口水吧。你小子啊,真是命大!我们大家都以为你这回是要光荣了,你是没看见,就你那三中队的南瓜地里现在可是风雨飘摇。齐桓一天天的拉着个黑脸吓得刚入队的小南瓜们都绕着他走,那许三多一天天顶着一对金鱼大肿眼,像是被人给欺负了似的。还有那个吴哲,话都少了,他那花坛里的妻妾都枯黄了,也不见他再有什么心情侍弄。再看C3他们那群家伙,一个个也都是蔫头耷脑,像是死了老子娘!你可赶紧给我好起来,不然我这减员可就不是一个,而是一整个中队了!”

    袁朗咽下了水,这才觉得好多了,他清了清嗓子,牵动了腹部的疼痛,不由得皱了皱眉,而后,他开口“今天几号了?”

    “四号了,你小子,从失踪到有了消息,再到清醒过来,已经足足过去了一个礼拜!”

    袁朗大致一算,他竟然已经睡了两天。

    “我记得我是晕在林子里了,好像是有人救了我,救我的人呢?”

    “早就走了啊。我过来的时候,你都已经被转到市里的医院了。我还专门带了谢礼去了那个县医院,想着通过当时的大夫联系上那个救你的人,也算是表达一下谢意。谁知那大夫说救你的那个姑娘是这个县下面一个特别偏远的小村子里的人,她进山里采山货的时候迷了路,家里人都找了好几天了。给你送去医院没多久,她家里人就把她带回家了,我把谢礼什么的都给了那个大夫,托他帮忙转交。”

    袁朗点了点头,许是长久的跋涉和身上严重的伤拖累了他,眼下他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疲累非常,听着听着便又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之中……

    另一边。

    唐晴的手脚被铁链捆在了那猪圈旁边,头倚靠着那顶天立地的栏杆,透过那小小的天窗,看着四四方方一块巴掌大的深蓝,明明整个人的心都是空的,可脸上的泪却是一刻不停地沿着眼角勾勒过脸颊,最终汇聚在下巴,滴落到被铁链磨破的手腕上。

    她被抓回来了。

    她躲过了追捕,挨过了饥饿,忍过了疲困,扛住了战友,挺过了一切困难,原以为终于摸到了希望,却不料一脚踏入了深渊。

    谁能想到,医院里,也会有恶魔的帮凶呢?

    她看着袁朗被送进了急救间,未及为战友的一线生机感到庆幸,便被一脚踢入了地狱。

    她花了将近五天才逃出的魔窟,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在她刚刚看到光亮时,便重新关闭了出口,将她重重拖回。

    她真是讨厌那种被迷药控制的感觉,身体明明是那样的无力又困顿,可神志却意外的清醒,让她清清楚楚地记住了所有痛苦的时刻。

    她知道,她完了。

    她记得下榕树生活的那些年,奶奶舍不得她光脚踩在地面,生怕她受凉,又或者地面角落的碎沙硌伤她的脚丫,专门为她在的她房间铺上了柔软的地毯,还给她做了好多好多双漂亮的拖鞋哄她穿。

    可现在,为了困住她,那个恶魔藏起了她的鞋子,让她赤着脚踩在这泥沙与干草间,即便上面已经被刮得全是伤,甚至有些地方还在流着脓血,也能视若无睹。

    她记得陪她长大的成才和三多,他们怕她孤单,从不叫她一个人行走在路上。他们舍不得让她受欺负,将所有对她心存恶意的人赶得远远地。他们甚至连重一点的书本都不曾让她背过,生怕她累了、疼了。

    可现在,她孤单一人被困在这样一处狼藉之地,那人欺她辱她,伤她打她,还用沉重的铁链压弯了她的脊梁,用细长的针头与卑鄙的迷药夺走她的神志与行为能力,用恶毒的言语折辱她的尊严,时时刻刻让她生不如死。

    她记得她最依赖的伍六一曾每天背着她送她回家,甚至看不得她将碗中的肉分给袁梦,他给他买吃的用的,还送她漂亮的发卡。他要让她住最好的房间,做最幸福的姑娘。舍不得伤她丁点,珍而重之的告诉她,他们未来会有一个家。

    可现在呢?

    她如今,与那围栏之中的猪,散养在另一边的鸡,又有什么分别呢?她甚至希望自己是一头待宰的猪,一只等待下锅的鸡,至少,她不会有落差,也没有那么多该死的尊严、心愿和妄想。

    她甚至在想,要是当时与伍六一做到最后一步就好了,伍六一一定想不到,他珍而重之,舍不得触碰的珍宝,如今会被这样卑劣的掠夺侵犯。

    这样的她,伍六一还会要么?

    要不,还是死了算了吧。

    可是,她还有那么多的遗憾与不甘。她想去看看下榕树那处老屋,想看看被埋在后山的奶奶;想再见见三多和成才,对他们说一声谢谢;再去看看爸妈和姐姐做一次道别。还有321的三个姐妹,她们也一定会为她担心的吧。最重要的,也最放不下的,还有他。他们已经三年没见了,死之前,如果能见见他就好了。她真的,太想他了。

    她能救下别人,可是,谁来救救她?

    对了,袁朗!袁朗为什么不来救她?她背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对他说了那么多的话,为什么,他不能来救救她?

    他真可恨,如果没有他,此时此刻,她大概已经逃出去了。

    ……

    学校里,教官曾经对他们说,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了怎样的困难,都不要放弃,要相信,人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再难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那个时候,唐晴想象不到前方能有多难,潜能又是怎样的东西。

    可是现在,她好像懂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发现,迷药对她的控制力在一点点的削弱,她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可清醒的时间越长,她痛苦的时间就越多。

    她想逃,可因为长久的营养不良,从未间断过的药物控制,加之那恶魔越发变本加厉的折磨,从未放松的监管,还有一日重过一日的伤,她根本就无力改变一切。她只能每天与肮脏恶臭为伍,等待着泥淖将她彻底吞没,在有限的光阴里盯着那一方天窗外的天空,靠回忆中的温暖苟活。

    白天,似乎越来越短了。与之相对,黑夜,似乎难有尽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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