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林自离府后便不得空闲,先嘱咐了无常不要随意走动,或在王府,或在南街。宫门外远远就见着顾东非的车马奔袭而来,紫袍珠冠,腰间配有斗方精致玉佩,长穗漫步,雅致闲情。顾亭林同他相似,也是腰间挂着玉佩,只不过圆润小巧,晴底飘蓝,上书有“柏溪”字样。

    见着这人,顾亭林旋即后槽牙疼痛难忍,仔细咬着不松懈才疼痛轻巧些,却致面目肌肉抖动,还得将笑容显露在面上。

    倒让顾东非见他就说:“何事让亭林笑得这样开心?”

    顾亭林深知自己不是个阴沉稳重的人,却也不得不上前去,“远远见是五哥,等着享受哥哥的好处。”

    顾东非轻笑,“真是难为我了,不如过了清明五哥邀你去一个好去处,就我们哥俩?”

    二人走着,顾亭林稍慢了一步,“我记下了,五哥,你说话算数,不过谢瞻被父皇召见了,若今日那个乡野村夫不惹恼父皇安然渡过……”

    顾东非停下,回头看着顾亭林,眼神晦暗不明,让顾亭林险些以为自己的小把戏被看穿了,“便是今日吗?”

    顾亭林作苦恼状,“是啊,父皇今日特地派了内侍官来接应,真不知道,父皇怎么就愿见这谢瞻——”

    见顾东非似有狐疑色,他干笑两声,如今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便神秘兮兮,像个对先生诸多不满的学生,“我和兄长说些实话,那谢瞻真就是个死读书的,平日里对我也是诸多挑剔,碍于情面我才不好说…”

    顾东非笑,“十一,你何时会在意别人的情面了?看来这先生于你还是有裨益的,日后好好相处才是!”又向顾亭林打趣:“此前茶会我也见过谢瞻,气度非凡,非常人可比,父皇也不过是好奇谁能将他最调皮捣蛋的儿子给理顺了。”

    顾亭林讪讪不语。

    ——

    辰时,太宸门。

    顾亭林手中端了贡品,跟在顾德樊身后,向着前殿走去。

    两侧站立朝中大臣,皆屏息垂首。前殿门前宽阔处设香案,雨意清微,烟雾缭绕,竟是不灭。皇帝陛下墨色绣龙纹衣裳,十二道白玉珠旒冠束起灰白发丝,鹰隼锐目,负手而立。见皇子们都按照次序排行在殿前站立不动时,才收回目光向内侍点了点头,身旁的内侍侧立一方,朗声,“先祖长眠,清明祭奠。荫封故国,嗣业昌盛。克勤克俭,垂统芳馨,我祖可钦,后昆为荣,胄裔锦衍,天地同福,贤才辈出,人杰地灵,孝悌耕读,之学之行,奉天抚民,惠利苍生,国泰民安,五谷丰盈,千秋其昂。降吉护佑,岁岁昌荣。①”

    “请殿下们献礼。”

    底下官员跟着拜伏,皇子们一一将手中贡物放在香案上,到顾亭林时,已是过了不短的时辰了,他按照礼节和顾时桢将东西放在案前,跪下叩首,随后燃了供香,趋前走近之后,发现香案上的大香熄灭了,袅袅余烟还像正在燃烧着,将香插到香炉里,近手的热灰险些烫到手,他不动神色缩起手指,过到后方去。

    微光明朗,天早晴了。

    皇帝不多时也发现大香熄灭了,皱着眉头看似不解,但却也无怒无震,典礼继续。

    顾亭林出神地猜着香灭的原因,不知道顾德樊有没有发现,若是从他开始才灭,恐怕是先祖们知晓了他做下的那些背绝人伦的事情、发现他的忤逆之心,恼怒今后这支宗脉后代断绝了,不肯受他的香火吧?

    正苦中作乐地想着,忽闻有礼监高声,“辰阳王殿下代母谢恩。”

    顾亭林不明所以,扭头看了顾时桢,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顾时桢小声地说:“康嫔被追封为四妃之一。”

    顾亭林懵然震惊,怎么回事?康兴元才犯事,皇帝这番举动是为何?

    他镇定心神,走出队列,向着高台之上的皇帝叩首,“儿臣代母亲谢父皇敕封。”

    皇帝见了他,露出笑容,意味深长,冕旒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十一啊,如今你更要好好表现,方才不负你娘之所望。”

    顾亭林深深伏拜,“儿臣叩谢父皇教诲。”

    —

    典礼过后,顾亭林一一谢过了前来恭贺的兄弟,态度恳切不安,让顾东非好一番说,“今日父皇封诰,除了先帝的故去妃嫔,只你母亲得了封诰,如今你已是四妃之子了,地位自然大大不同,该受兄弟们恭贺。”

    顾亭林依旧恳切不安,揣揣不得体,“亭林不敢妄自尊大,虽如此,我宁愿——”

    话说着,皇帝从殿外而来,先前的朝服和冠冕已换,一身墨青色略显家常。殿中诸皇子在两侧躬身行礼,“恭迎父皇。”

    皇帝入殿中主座后,众人依次落座,顾亭林的位子原本摆在了中间,如今已经与顾东非平行,坐在了皇帝左下首。

    见他惶恐,皇帝向他说道:“小十一,朕给你母亲封诰,你可知为何?”

    顾亭林起身,侧身并手回礼,“儿臣愚钝。请父皇指教。”

    皇帝淡淡地笑了,饱含揶揄,“是愚钝,打小便是如此。不过听说你找了个先生教你读书,朕觉得你这些年来颇有进益了。朕看得出来。”

    顾东非开口,那话里话外差点要将谢瞻给夸到天上去了,“父皇,儿臣听说那位先生才智过人,简直可堪比麒麟才子,有安邦定国之大能,也不知道亭林从何处寻到这么个人。”

    顾亭林心里都要骂死顾东非了,面容上却不显。见皇帝如常,并未对此存疑,忙道:“皇兄过誉了,那年儿臣从武陵源偶然见过,行事比宋太傅好太多了,便觉得此人于儿臣读书有裨益,才请了人来府中教授,平日里行事多有规劝。”

    顾东非赞许声不断,“看看,十一从前可是个皮猴子,现在变得多端正,父皇,可见这个谢瞻是个人材。”

    顾亭林小声啜诺着,“不过是大了知礼了…”

    闻这兄弟二人方才之言,皇帝道:“小五所说不无道理,”看向顾亭林,“十一啊,有个先生管管你也好,你向来不服管教,如今有个对脾性的先生肯教你,也未尝不可。若真是有些才气,未来入朝为官,也是我朝之幸。”

    顾亭林低头,“父皇所言极是,每见先生有所增益才肯拜为师,只不过先生体弱多病,一旬日病上三五天也是常有的事情。”

    皇帝皱起眉头,“若是个人才,不得寿也是可惜了。”

    顾东非在一旁说:“父皇乃是国境之主,往后寻个名医,送些珍药奇材也是能的,谢瞻若病也能为国效力了。”

    “这谢瞻究竟是个什么人?”

    皇帝向身边的徐新丰道:“正好都在这,去宣谢瞻来。”

    “诺”

    ——

    谢瞻辰时才入了宫。从褚阳门与顾三年分开,便有一位内侍官前来接应他,“先生,陛下在上阳宫接见您,请跟我来。”

    谢瞻握住右手,“多谢,在下知晓了。烦请公公引路。”

    那人在前走着,谢瞻静默跟着,虽然无言,长街高墙却令谢瞻心中多忧思烦扰。半刻之后,谢瞻停在了上阳宫偏殿角门处。

    “请先生在此等候。陛下自会召见。奴才退下了。”

    “公公慢走。”虽说走,那人却也稍显慢吞吞地,见谢瞻自顾自地坐在桌前,嘴角微动,也退出偏殿。

    宫娥立刻过来倒了杯水,谢瞻眼皮未抬,披风未解,摆手让宫娥过来。道:“是谁要你泡此茶给我的?”

    他眼神凌厉,口吻生硬,骇得宫娥忙不迭跪下,眼神却躲闪起来,“没…没,就是上阳宫平日里喝的茶。”

    谢瞻显然不认同这般说法,仔细端详了片刻,见宫娥面露惊惧,他抬手将人撵了出去。就算那宫娥没有撒谎,只怕也难逃干系。

    头昏脑胀,似要旧疾发作,他手指抵住额角。

    究竟是谁?他看了看桌案上碧色的茶汤。

    武陵春茶?有意思。

    时至午间,宫娥敲了敲门,应声进来。那宫娥已换成另外一个,摆了糕点,端了茶水,十分恭敬地说:“先生请用。”

    谢瞻闭目,不答。

    过日中,才有人过来传令。说陛下宣召。

    谢瞻定定心神,饮尽杯中残茶。

    ——

    随人走了一会儿,到殿前早有人入内禀报。

    谢瞻又等了一会儿,不多时,那人出来说,陛下宣谢瞻。

    他走进去,皇帝坐在殿中书案前,桌案上堆积着奏章,手中朱笔写个不停。

    众位皇子静坐两侧。

    顾亭林瞥了谢瞻一眼,见谢瞻眉头微皱,忙将眼神收了回去。

    谢瞻按照礼仪,下跪伏首。“下愚谢瞻拜见皇帝陛下,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案后人无言。

    谢瞻伏首未动。再拜,却沉声。

    顾亭林、顾东非左右下首各自坐定,屏气凝神,不知皇帝何意。

    半晌,皇帝手中搁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合上。看着仍就跪伏着的谢瞻,道:“起。”

    谢瞻闻声抬头,动作缓慢,脸色苍白。站起身后,身子并未挺得笔直。

    皇帝搁了朱笔,目光扫视殿中表情各异的皇子们,随口说了:“你看着很是精神…”

    谢瞻未得令不抬首,下视,“下愚面见天颜,不敢蓬头垢面。”皇帝见他如此谦卑,又诚惶诚恐不如传闻中那般也并未露出不悦的表情,敷衍两句,“见你年纪只比亭林大几岁,他怎肯听你劝?”

    谢瞻拱手作揖,“殿下虚心好学,以乐为师。下愚不曾教过什么。陛下圣言谬赞了。”

    皇帝闻此,从桌案后起身,走至前方,说:“籍贯何处?还当考取个功名,怎肯安于一隅?做个小小教书先生?”

    谢瞻道:“余年二十八,武陵源人氏。”

    听闻他的回答,皇帝饶有此趣的看着他,“武陵源是个好去处——抬起头来。”

    谢瞻得令抬头,目中卑亢不显。

    皇帝长久未言语,底下谢瞻不知情况静站着。

    “退下吧,谢瞻留下。”

    皇帝突如其来的命令让众皇子都很疑惑,见皇帝已回案坐正,忙纷纷起身拜了拜——“儿臣告退。”

    顾亭林也不清楚皇帝意欲何为,刚想开口说话,余角却见谢瞻立于一侧,左手搭腕,垂眸之下,轻摆了摆手,登时作罢,沉默着告退

    谢瞻躬身。

    ——

    待殿中只余二人,皇帝的态度于谢瞻而言,只觉奇怪,不仅赐座,与他多和颜悦色。

    谢瞻坐在一侧,听闻皇帝称呼,忙不迭起身跪拜,“陛下圣恩,谢瞻何敢当得?”

    皇帝笑,“我国尊师重道,你既做了亭林的老师,品望高洁,称一声先生也可当得,只不过你年纪尚轻,朕这老头子实属占了大便宜。”

    谢瞻垂首,局促不安仍坚持不敢受。

    皇帝眉开眼笑,像个慈祥的长者,“起身吧。只是闲话家常不必拘束。朕作郡王时,曾客居武陵源。可曾回去过?”

    谢瞻迟疑不决,不知如何作答,这般问话显然不是他意料之中,回座端正身姿,“回陛下,故居多年未归,早已不知门前柴扉如何。”

    皇帝声音中带着惋惜,“无论如何,故居总要多回去看看,武陵源……有个梨泉山庄,朕还记得。”

    谢瞻握住手腕,无言未语。

    座上皇帝目览全局,见他动作,不由得地说:“见你总握右腕,是何病痛?”

    谢瞻木然一怔,左手放下,“回陛下,是陈年旧疾了,调养多年也未好。”

    皇帝笑容半褪,“你这般年轻,竟罹患旧疾,平时也要注重保养身体,你这多病衰微的样子,父母见了必定要忧心。”

    谢瞻神思恍惚,恰如受宠若惊般向前稽首跪拜,“下愚多谢陛下,只是瞻系孤身一人,父母已然身故多年。”

    “竟身故了吗?”皇帝片刻失神,见谢瞻举止恭敬惶恐,只道:“起身,你此情此性,至高至洁,若到朝堂之上,岂非不是国家之幸?”

    谢瞻再拜未起,“陛下赏识厚爱,本不该辞,只是下愚病弱体虚,于仕途上多阻碍恐不能报效国家,瞻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闻他辞言,哑然失笑,像是知晓这人的脾性,“也罢——”

    ——

    傍暮中从宫中离开,徐新丰恭恭敬敬地将这位乡野先生送到褚阳门处。

    “先生好走,过两日旨意和赏赐便到南街了。”

    谢瞻道:“多谢徐公公,有一事不明,谢瞻想请公公解疑。”

    徐新丰笑态可掬,“先生请讲。”

    谢瞻面上笼上一层愁云,“陛下曾在武陵源有一黑姓的故人吗?”他嘴唇发白,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的光茫似乎在发抖。

    “此事为陛下为郡王时的往事,奴才不便妄议。”徐新丰巧妙又谨慎地说道。

    谢瞻冷面如土,慢条斯理拱手行了一礼,“公公慢走。”

    ——

    上阳宫,见徐新丰轻声走进来,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走了?”

    “回禀陛下,谢先生已出宫。”

    皇帝停笔,不苟言笑,“他问你了吗?”

    徐新丰恭谨地说:“问了,奴才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谢先生会知道的。”

    皇帝点点头,挥手,“给朕沏杯武陵春来。”

    徐新丰应声而去,不多时,端过一杯碧色如春的茶汤过来。皇帝端着,小啜一口,放在桌案上,余香缭绕。“你觉得谢瞻长得像他吗?”

    “奴才以为,有八九分。”

    皇帝不以为意,“朕倒以为,仅有三五分相似,还是像他妻子多些,那粗人,可没这般有文化。”

    徐新丰笑笑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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