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南街处,谢瞻在严雪明的照顾下,逐渐康复,虽说仍旧缠绵病榻,精神是早好多了。

    谢瞻让严雪明下了狠药才勉强将精神吊住,近日来,山庄也好,国都也好,事情多得由他拿主意,顾三年来往他身边多年,他竟无一丝察觉。

    至于何人是身后主使,谢瞻却没猜到,底下人除了朱书夜也不知查到了什么,无常也是如此,现在待在山庄里也没回来,他一向尊重他的意愿,也知道无常心中自有主意,故才刻意不管无常,他心中复念,愿他能善待他自己。

    实际上,除宅中几人知此次病虽来势汹涌,也好全了大概,外面也只当他旧疾犯着。

    与往日不同的是,国都中几位与顾亭林交好的皇子郡王皆派人送了帖子慰问。

    这根本就不合礼制,更多有吹捧之意,他谢瞻不过小小七品官,又是寒士,一时得了皇恩,哪里就有这么大的体面呢!

    他惫懒应付,推脱拜谢了几次,隔天顾亭林邀了顾东非兄弟俩,并着顾时桢,一块儿来南街做客,谢瞻心知顾亭林打得什么主意,辰阳王府出了顾三年这事,他这人是再也信不得别人了。

    五六月里,谢瞻让张大叔在院中摆了茶桌,日光生暖,白梨树其叶蓁蓁,清袅余芬。

    顾亭林坐在谢瞻旁侧,因着顾东非年纪几人中最盛,因此取代谢瞻这个主人家坐北朝南,余下也不论主次先后了,随便东西坐着。

    “先生一病,赴任恐得推迟些了,也须得将养好。”

    顾东非朝谢瞻举了杯,此来也是应辰阳王之邀探病,先一句说话。

    谢瞻微微并手躬身拜,“敬谢殿下挂怀,瞻不日便能到任。”

    顾亭林只顾喝茶,半晌也无言,顾时桢看着孱弱,竟比谢瞻更甚。

    “十三弟?奇了怪,莫不是春日里时疫流感?这样子你还出门?”

    顾时桢微微含眉,怯弱低沉地说:“七哥说得是,风寒不侵体,是我自小孱弱了。”

    “七哥难道不知他自小如此?至今凶手可还未找到呢。”

    谢瞻垂眸,半中不午的,阳光正好,入耳之声却是让他想起一桩旧事。

    顾东非厉声道:“今日来是来商量余国老的折子,你这性子也略收敛些,兄弟不和,反倒让先生笑话!”

    谢瞻拱手垂首,“殿下玩笑。”

    顾亭林心里嗤笑,面上却不得不装出受教的样子,低眉顺眼,半真半假地恼怒,“五哥,难道我不该怒吗?父皇不明鉴,难道在北境死的所有人,都是我干得不成!?”

    “可这番事情处处指你,如若不是父皇明鉴,兄长逃脱不了干系。兄长莫要再说气话。”

    “先生有何高见?” 顾澄西不忍他置身事外,特此提了两句,这人也未必不清楚。

    谢瞻摇摇头,“瞻不才——”

    “先生若不才,也不至于在我府中做教书先生!”

    未言毕,顾亭林抢白,才觉冥思苦想不得。

    谢瞻一惊,他何故在几人面前提起这件事?朝中能够有份的人不过几人,面前四妃之子有两子可登大雅。

    他往日不过是闲云野鹤般,是何意?

    顾亭林又道:“先前父皇单独面见先生,说得是什么话?小王实在不解,烦请先生解释一二,或许是因为先生缘故,父皇便尽消了疑心。”

    “柏溪!”顾澄西说,“你凡事有个度,再怨也不可胡言乱语。”

    顾亭林半笑,“七哥莫管,这事蹊跷,非得有先生解疑。”

    谢瞻在众人愈发怀疑的眼神下,坐直了身体,并手拜,“事情就如殿下所想。”

    顾亭林颔首,“本王不信。”

    “殿下不信什么?谢瞻自认为才疏学浅,一介寒士,能得陛下赞誉也是殿下恩德。”

    顾亭林听这个话,想起他的侍卫统领,也是有种无力与愤怒,“先生不愧为文人雅士,您推脱起事责来真有风范。”

    眼见众人以沉默应对观望着,谢瞻打起来精神,垂下眼眸,心思绕了几绕,“殿下谬赞,瞻不敢不服,谢瞻一介寒士,得父母荫蔽,列位殿下有所不知,陛下为郡王之时,曾客居武陵源,与家父家母是旧识。”

    “乃父是为?”

    “不过一介武夫。”

    众人神色各异,不知这番发难究竟所谓何事!?辰阳王虽说地位水涨船高,近些年受到的磋磨也不少,单就是北境王府给他惹下来的麻烦就足够令陛下忌惮。

    谢瞻声调也非激昂,平静面容中也有一丝难堪,“武陵源有名望者多如牛毛,殿下岂非人人都识?草莽之人命如草芥,与其疑我泄了你的秘密,殿下不如思虑自身行事,您向来多有活思,在下不过是府中教习先生,地位低微,凡事也不好劝阻。今事发疑我,殿下也愧对我多年教导!”

    顾亭林被拂了面子,一时声结哑然。

    顾时桢适时开口,“先生说得也不无道理,难免不是北境王府行事蹊跷,康兴元既然能打着兄长的旗号逆反,北府里老舅爷们既是误取兄长心思也不是不能够的。”

    “十一,稍安勿躁,父皇既然压下此事,说明还是信任你的。”

    “前儿有闻,弹劾的折子一递上去,父皇便脸色大变,即刻回上阳宫召了辅政大臣来。”

    顾东非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是想不明白,眼见日暮晚,便起了归心,“父皇虽气恼却也无甚么动作,不如先观望着,多方打探为主,应变为辅,柏溪,再说。”

    众人要散,谢瞻便让府中人都过来谢客,张叔张婶跪伏一旁,顾时桢道:“闻先生有一近侍颇为乖巧贴心,今日怎么不见?”

    “劳殿下惦念,无常家中传信,便告了假回乡。不日便归。”

    顾东非知他病着,关心道:“那先生无人照料可还便宜?”

    “无妨,婶子凡事都妥当,”

    几人散了,顾亭林不发一言,同人行了礼也便走了。

    晚间寅时,林寒才过来,借着灯火,于谢瞻塌前回复:“宫中又多了几道奏疏,恐殿下这几日就得被问查。”

    “顾亭林那里怎么说?”

    “已然沉不住气。”

    “先退下。”

    谢瞻扣住手腕,火焰在窗前跳动,林寒离开之际,将灯芯剪去一半,室间一时暗下。

    隔两日,果传事发。谢瞻被带到府衙会审。

    倒是料着了,如论如何,他是谋划失策,如今也是栽了,这背后主事人隐藏得深。不知何人来构陷辰阳王,然观事情始末,不过是因他的掺和罢了,皆源于武陵源旧事。

    ——

    梨泉山庄内。

    方祁虽不是存了狎玩的心思撩开的,也知道梗在二人之间的问题绝不是什么情情爱爱的,知他身不由已便给时间令他好好思量,几日来抢了陈冬的活忙着不说,连山前蜂后的都让他遛个遍,也不回去。

    山庄内酒肆飘香,满室满院如旧,只不见了无常。

    他心中颤动,心里明镜似地知道他恐成命里过客了。

    愤愤地堵了柳月,威胁恐吓他来说明白。

    他真是一点也没看清楚,到底是何事让无常能下那种决心来杀人,主子命令向来原委清晰,断不会发出这种徒惹一身腥的令。

    柳月嘴严人精,纵使知道些什么也是什么也不肯说,故此说些什么避重就轻,“我哪知道呢,他或许回国都了找主子复命了。你且宽心。”

    陈冬远远看见灯火,还未进门,手中长剑入鞘,惊见二人,慌忙躲闪要走,方祁疾步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忿怒,“躲什么!陈冬,难道你知道?”

    陈冬委委屈屈,推搡他,“天哪,方祁哥,你真暴躁,便是你凶死我,我也不知。”

    “你怎知道我的问题你不知?”

    柳月笑道,却未劝阻,“陈冬,别耍花招,几日来就见你不和哥儿处,怎就是你来带人来?你不知谁知?”

    方祁烦躁起来,他心知自己根本就是就问不出来,冬月祁寒四人向来各司其职,他们自小在山庄长大,又清楚各方脾性。

    自己心中纵然恼火,也不得不将私情放于一侧,主子尚且能做到,他是主子身边最好的近卫,又何尝不能?只是对此不舍得。

    他快马加鞭,一路行到天机门。

    江湖上传闻,天机门似有从前魔教的苗头。

    偏僻小道入了山,迷幻阴影地之间早有一人等候,“带来了?”

    方祁负剑而立,照本宣科,“主子说,天机门近来行事猖狂,需要沉寂沉寂,你事办不利,因此只有半颗。”

    “半颗?那便是让我……我怎么能赢?”

    方祁冷笑,“欧阳虹尚且昏迷不醒,以你的功力,四剑都未必是你的对手!”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何这样?”

    “达到?魔教可曾卷土重来?半颗苏紫草只解三个月的毒。接下来,梁先生,您需要努力点了。”

    “……主子……有何吩咐?”

    “您说呢?若七侠名声依旧,天机门……也就不必存在了。”

    “他这是让我……”

    “梁先生,想清楚,天下大义可不如你夙愿得偿。”方祁将苏紫草丹递过去。

    忽见他目有怯色,面露难色,方祁嗓音清冽,无表无情,“饮了梨渠醉骨,别想置身事外,若你死……主子会让你生不如死……”

    ——

    无常从那日起便躲着方祁。自己所作所为让他悔恨死了,怨憎自己一时放浪形骸,反倒是误了别人的终生。

    他本不该招惹方祁,他不似梅如兰,也不风清月朗,在人生的暗影里,他就是一个令人亵玩狎戏的宠物!

    实在不该,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仅仅解了药蛊引起的情欲?

    这样的谎言无常不知道更要说给谁听去?

    想着现在他隐约猜测到了主子的计划了,无常就忧思着该怎么去替主子办到?

    往年来,他就在人前装乖作巧的,凡事都细雨绵绵的,那辰阳王多爱看他那番模样啊,自他喝药时来,那情动醉心流连他躯体的模样,痴狂疯癫得不似凡间人,辰阳王纵使才学品貌较他者出彩,于无常来说总归是见了本面目。

    他若不是因着主子,何至于陷于这种沟渠,引狎戏落得污秽满身! ?

    可若不是他经历这一遭,又怎得看清自己本来竟是个恶恩负义、薄情寡性之人,枉对主子多年教导!

    现下他娇容玉肌,艳骨风情,任谁也知他这人底子里谁是什么玩意儿了。

    他首要一人便对不起辰阳王,先前他是有求于人,才须得做小伏低以身侍君,现在主子伤愈……唉,又因为此而负情于方祁,再者,他杀了顾三年,虽甘心双手染尽杀孽,但到底是不顾旧日情面。

    这真算是他给主子惹出的麻烦了。

    背后主谋尚未清晰,辰阳王和他老师又生嫌隙事端,皆累属他事办不利…他统共就这么一个作用…

    他从不求,从不奢望,只在心中抱定信念,如果能让主子皎若明月,清风霁月的,未来再和宫主百年好合,便是他此生能够报答的恩德了。

    心思深重,无常笑里如匕首,冷面寒光,如果这样,他不介意将挡主子前路之人一一撕碎!

    他发誓要让谢瞻身染圣光,再次成为那个冠华绝顶的魔教少主!

    ——

    “谢瞻于堂前听令!”

    谢瞻稳妥站在府衙正大光明匾额下,目光沉沉,不卑不亢,“谢瞻在此,大人只管问事。”

    府君陈良翰受了上令,命衙役捉拿谢瞻归案,就连宫中都拘了辰阳王顾亭林,他官袍挂身,帽翅晃动,静观默察,实在不知面前之人底气何为?

    “谢祭酒,你我同朝为官 ,特例与你不跪,本府奉陛下之命,望你如实交代,陛下惜才,定不会判令斩首。”

    谢瞻颔首,“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良翰便徐徐道来:“辰阳王殿下与北境府可有勾结?”

    “谢瞻不知。”

    “监察御史刘琛死于任上,可是辰阳王殿下所为?

    “谢瞻不知。”

    “辰阳王殿下可有谋逆之心?”

    “谢瞻不知。”

    这每一项问罪都是抄家问斩的大罪,他细细思索着府君的意图。

    再问他,“挑唆撺掇之罪你可认?”

    “混肴是非之罪你可认?”

    “不为仁师之罪你可认?”

    谢瞻半晌不吭声。

    陈良翰拍了惊堂木,“堂下人可认罪?”

    “谢瞻……不认。”

    眼见他态度云淡风轻的,陈良翰还未惊怒,府衙外吵嚷过来几人,谢瞻回身一看。

    是顾东非?

    他风风火火地过来,两侧衙役府丁屏息凝神,也无人敢拦他的路。

    到堂前,对谢瞻拱手,欢喜地说:“先生受辱,事情已了。”

    谢瞻眉毛微蹙,“是何人所为?”

    顾东非道:“原是孔家所做,余国老的姻亲,小王也不知这其中道理,得了半晌命令也过来了,十一弟也被放归。”

    谢瞻便徒然放下心来,“劳殿下苦心。”

    陈良翰听了半晌,心一梗,“殿下留步,这……与法不合。”

    顾东非佯怒,“陈大人,本王带陛下口谕,怎就不行?要你即刻释放谢瞻!”

    陈良翰于堂前直挺挺地跪,“未见文书,微臣不敢自作主张。”

    见此,顾东非也真怒了,他确实没有文书,只不过凭他端敏王也捞不着人?

    “实属是所迫,还望殿下不必为难。”

    谢瞻阻拦顾东非,“若有令,不敢不从,殿下之心,谢瞻明白,殿下还是请回吧。”

    顾东非明显气势稍弱,“如今事情大白,辰阳王之事和先生无关,怎就不能放?”

    陈良翰不为所动。

    府衙外又传来骚动,“原是五殿下先到了——”

    “公公何至于亲自走一趟?”

    徐新丰走到堂前,对顾东非一拜后挺直身躯,高声朗道:“陛下密令,此事和谢祭酒无关,辰阳王一案已了,府君大人,要你即刻释放谢祭酒谢大人。”

    陈良翰将诏令接过,细细看了,胡髭抖动,“微臣领命。”

    ……

    事情并未结束,现下谢瞻虽有惑,也不得不放下,罪名不说,陛下若存心疑顾亭林,怎就把他给扯了进来?

    “先生可宽心,亭林安然回府,今日父皇责罚了孔舜臣,革除余国老的官职,先生大可放心……”顾东非黯然神色,“纵使是真相,小王,也希望先生能够置身事外。”

    谢瞻心中颤动,一回两回,他竟有一片赤诚之心?想到之前,他说:“殿下名讳先前是雨雪霏霏之霏?”

    顾东非直爽地笑笑,“说来惭愧,小王幼时废学,多少被责罚,义愤之间改了此字。”

    “骆驿纵横,烟霏雨散,殿下,您很幸运。”

    顾东非不解。

    谢瞻对此默声。

    ——

    顾东非回了府时,还未明白谢瞻话中何意,用他夫人的话说,谢瞻是腹黑,他就是傻白甜?不过很快释然,那人博学多彩,看人也深入骨髓,他这副蠢笨样子能入眼实属不易。

    “殿下万安,夫人有请。”小丫环莲步轻移,笑容灿烂地,作礼便说。

    顾东非见这场面便心惊胆颤,他这些日子可老实本分了,一点错处也寻不到。

    “夫人说,殿下莫要迟疑。绕您五分钟。”

    “知道了,就来。”

    顾东非想,他才不幸运呢,娶个婆娘彪悍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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