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呼延澜的头不可控制地向左偏了偏。

    她眼神涣散,低低地看着地面,直到双颊传来滚烫的痛觉,提醒着自己方才的确被人打了。

    眼前这个如清风一般温柔的女子,是第三个敢这样对她的人。

    第一个是生养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出身女奴,凭借姿容得到王上一时爱幸,却不久被抛之脑后,母亲不甘寂寞,便时常与各种男子消遣。而年幼的她,被要求站在门外,听着房内不堪入耳的声音,守着门。可兄长年龄越大,那对异色瞳就越发明显,王上终于发现了玄机,怒气冲冲地来找母亲。那天她阻拦不及,事情败露,母亲被赐死的时候,双眼通红,抬手给了她一个巴掌,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第二个人,是那位一手遮天、人人尊敬的国师。母亲犯了那样的错,她本也是难逃一死,可她不愿意就这样白白地死去。于是在一个晦暗的夜,她走进他的房间,跪在他脚下,卑微地求他庇护,“愿为大人献上我的一切”。那人从高处垂下眼,唇边挂着冷酷又亵玩的笑,“那么,取悦我”。她没有犹豫,毕竟与死相比,这点牺牲又算什么呢?后来他果然说动了王上,她还是尊贵的公主,他教她骑马、射箭、读书识礼,没有人再敢欺负她。

    除了在床上的时候,他才会撕下人前的伪装,将她肆意轻贱,百般折磨。末了,他会冷笑着将她扔到地上,用鞭子抽她的脸,还不忘说一句“天生下贱的玩意儿”。

    而这第三个人,就站在眼前,用一副厌恶、责怪、怨恨中还带着一点点悲悯的神情看着她,正是那一点悲悯显得犹为刺目。凭什么这个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像天上的明月一般,纤尘不染,高不可攀,而她自己跌在浑浊的泥淖,还要被人视为蛇蝎。那些男人将她踩在脚底,转头却还想去追逐明月,瞧瞧这些人是多么荒唐。

    她要是把他们杀了,不就追不到月亮了么。既然她注定得不到光,不如亲手把他毁了吧,让他们陪着她一起陷在泥里。

    今夜的月光真是太刺眼了。

    呼延澜眯起眼睛,哑涩地开口:

    “娘娘长于高门,半生顺遂,如果你有过与我相同的经历,我不信你还能如此轻易地在这指责我。”

    江容晚蹙起眉头,眸色由浅转浓,是少有的疾言厉色:

    “呼延澜,你听好了,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殿下不欠你的,而我,也不欠你,你的痛不该由我们来还。这次他要是有半点闪失,我一定会让你以更痛苦的方式还回来。”

    森寒的语气让呼延澜有片刻微怔,却又转瞬化为不屑的嘲讽。

    “没想到一向从容优雅的娘娘也有动怒失态的时候呢。此刻的你一定很想杀了我,对吗?”

    她微笑着站起身,抽出匕首,递到江容晚眼前:

    “来啊。在我后悔之前,给你这个机会。”

    刀锋锐利,如凛凛秋霜,江容晚冷冷盯着,并不伸手。

    呼延澜唇边的微笑化作狂笑,她止不住地笑着,眼中却有两行泪流了出来,伸出手指一揩拭,了然无痕。

    “你看,你不敢。”

    江容晚只是摇摇头,轻声道:“不,那样太便宜你了。”

    呼延澜一愣:“什么意思?”

    江容晚微微一笑:“我想,世间总有比死更让人痛苦的法子。譬如,如果我告诉那位国师大人,你背着他倾慕殿下,想要永远离开赤羽,甚至还恨他恨到想杀了他,你觉得他会如何呢?”

    那癫狂的神情彻底凝固,方才还激动到发红的脸此刻已经变得比月色还要惨白,取而代之的是恐惧的颤抖。

    呼延澜无法想象,江容晚就以那般平静的语气说出于她而言残忍至极的话,如此观人于微,自己还真是小觑了她。

    可如果让那个人发现她的秘密,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难堪的凌辱还是冰冷的刑具?更可怕的是,他一定会永远将她囚禁起来,让她再也见不到天光,彻底沦为他的奴。他会用尽一切恶毒的办法折磨她,并吊着一口气,不让她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想就忍不住为之一颤。

    酥麻的颤栗涌上头皮,两排银牙咯吱作响,极度的恐惧让她一时六神无主,几乎想要跪地。她垂下眼,无意中瞟到手上的匕首,伴随着寒光,涣散的目光好像慢慢找到了焦点。

    如果不想让国师知道的话,唯有······

    对,杀了她。

    呼延澜握紧刀柄,黑瞳散发着幽幽光亮:

    “江容晚,我其实不想杀你的,但······”

    咕噜咕噜——说话间,似乎有一个圆圆的东西滚到了脚边。正好被影子挡住,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于是呼延澜退开一步,垂眼看去,这一下却仿佛石化了一般,久久不动。

    就连江容晚也忍不住大骇,过于惊悸以至于说不出话。

    那东西,正是国师的人头。

    一道黑影穿空而过,迅如疾风,快如闪电,簌簌声起,松松地立在两人面前。

    黑发黑衣,黑色的面具遮住下半张脸,只留一对炯炯双目,在幽黑的夜形如鬼魅。

    “这次,我以他的人头来换,如何?”

    是他。他还在,而且好端端的站在眼前。

    江容晚心下一喜。

    呼延澜仍是盯着地面,嘴唇微微翕动,宛如梦呓。

    “殿下,果然懂我。”

    头颅的主人闭着眼睛,脸上还带着温文儒雅似有若无的笑。可是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

    她再也不用担心他会突然睁开眼睛,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神示意她做任何事。

    呼延澜花了好一会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可狂喜之情还未逝去,一阵酸涩却又涌上来。她抬起头,幽深的瞳孔望着眼前的人,萦绕着几近温柔的乞求:

    “我救过殿下的性命。”

    明知不可能,她还是抱了一丝不该有的奢念。

    慕容景目如寒冰:“的确,本王欠公主一条命,今日就一并还了。”

    他拉起呼延澜低垂的手,那把匕首仍然握在手心。

    慕容景勾起唇角,覆上她的手,对着胸口上的旧伤,向前一倾。锋利的刃刺进皮肉,鲜红的血蔓延开来,手上力道未减,还在一寸一寸深入。

    “够了!”呼延澜松开手,匕首当啷坠地。

    慕容景放开她,转头执起江容晚的手。

    方才如此锥心的场景,那双水眸中早已蓄满了泪花,本该柔软的手僵硬得像冰冻的河。

    他轻轻抚着她的手心,然后拥她上了马,神色温柔:“走吧。”

    马儿嘶鸣,一路绝尘,呼延澜只听到遥远的风声送来一句话:

    “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自始至终,他的眉色都一如平常。

    身子不可控制地顺着附近的石块倒了下去,不知何时起,泪满衣襟。

    她还是输了,输的很彻底。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

    黑色的骏马在无边际的漠野中肆意疾驰,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很快,赤羽的王庭已经成了远处一方小小的黑点。

    慕容景很专注地望着前方的路,没有说话。可江容晚想起一事,猛然抓住他的衣领:

    “可是,你身上的毒······”

    身后的人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贴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放心,我无事。”

    他的语气如此温和又如此肯定。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又悄悄回头觑着他的脸,一双眼睛依旧明澈,眉毛依旧漆黑,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并无其他异常。

    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他果然无事,无事就好。

    “对了······”江容晚取出手帕,想替他包扎胸口的伤。

    慕容景突然严肃地“嘘”了一声,眼神警惕。

    “附近有人。”

    前方,是一片冰封的土地。白雪皑皑,寸草不生。

    黑暗中,有一队人马隐匿在厚厚的雪层后面,正在匍匐前进。

    江容晚耳力不错,隐隐能听出似有数十者众。

    她的第一反应是愤怒:“是呼延澜派来的?”

    毕竟那个疯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慕容景摇摇头:“这些人功力粗疏,不像是高手,应该只是普通的盗匪。”

    江容晚又道:“但无论如何,对方人多势众,我不会武功,而你长途跋涉,又有伤在身,硬拼不明智,我们得换一条路。”

    慕容景目光闪烁了一会,低头看她:“阿晚,你还记得如何骑马吗?”

    江容晚点头。

    慕容景将缰绳交给她,解下披风将她裹住,而后取了挂在左侧的角弓。

    “那么,你来控制方向,我来断后。”

    慕容景从怀中掏出一物,向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一扔,空中划出一条长长的轨迹,而后,烟雾弥漫,遮天蔽野。

    霎时,吼声如雷,脚步声杂沓,如漫山遍野的野兽俯冲下来。

    “走!”

    江容晚握紧缰绳,她拼命地鞭策着身下的马,想让它快一些,再快一些。骏马撒开四蹄狂奔,呼啸生风。

    慕容景目光沉着,不断拉弓上弦,每一箭出,便是一声惨叫。

    很快,骏马跑过荒野,跑过山丘,身后的呼声越来越微弱,渐趋消弭。

    “好了,他们不会再追来了。”

    慕容景扣住江容晚的肩,不着痕迹地擦去唇边的血丝。

    江容晚喘着气回过头,刚想说什么,却是顷刻间瞪大了眼睛,话到唇边,生生咽了下去。

    她看到慕容景的手刚落下,一口鲜血就那么突然地、不受控地从他口中喷了出来,溅在她的脸上,衣上,头发上。

    雪白的冰面上,漾起朵朵红色的花,鲜妍,冶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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