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以前不是没有打探过柒的过往,但她每次不是敷衍就是回避,根本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

    “因为没什么好问的,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吧?”柒躺在床上玩手机,晃悠着腿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这么感兴趣,那等你看完记得给我写篇观后感。”

    “没问题啊,写个两三百字我姑且还是可以的。”五条悟背对着她站在梳妆台前调整咒具,划掉一根火柴点燃盆栽里的枯枝烂叶,慵懒地应声。

    “喂,我的童年难道只值两三百字吗?”她随手拿起旁边的抱枕朝那个讨厌的狗男人扔去,“起码给我写个八百字体现一下你对我的心意吧?!”

    “八百字就太多了我连勉强都勉强不出来。”没有躲避任由抱枕砸中自己脑袋的白发青年挥了挥手扇出一阵风好让火烧得更旺点。

    等盆栽开始散发香味,他才关灯转身回到床上跟老婆躺在一起,拿被子盖住她后又顺势伸手戳戳她的胳膊:“哎,有没有什么注意事项要跟我讲的呀?我这是第一次进别人的记忆,没有经验啊。”

    “说得好像我有一样。”柒不耐烦地拍掉对方动来动去一点都不安分的手指,扭头拉上被子蒙住脸不看他,隔着一层布料传出的嗓音闷闷的让人听不太清,“管住嘴、迈开腿,陌生的地方不要去,有毒的蘑菇不要吃……就类似这种常识吧。”

    “真的?”五条悟面露怀疑,怎么他感觉对方又在忽悠自己?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信~信~没说不信。”见妻子越发失去耐心快要动手打人了,他才终于学会闭嘴不再烦人地骚扰她。

    “唉,脾气真是越来越糟糕……”帮柒把被子拉到肩膀处,五条悟嘟哝着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对方不会着凉不会窒息,没有大问题了才放心地阖上眼,安稳地进入梦乡。

    ***

    其实有件事他没告诉柒——他是去过贫民窟的,在两人交往期间。

    但不是任务需求,是为了理解柒,为了进一步接近她,为了拆掉对方私自建立的隔墙。

    最强的咒术师不能接受自己的爱人离他那么远。

    在踏入贫民窟之前,在幻想中,他以为自己会因为看到的一切勃然大怒。

    可当五条悟真实地踩上浑浊的污水,闻着垃圾堆溢散的臭味,听着压抑的呻.吟,走进低矮的平房与骨瘦如柴的孩子擦肩而过的瞬间,内心的情绪竟出乎意料的沉稳理智。

    他平静地走完整条巷子,然后就回去了,回到学校时表现得同往常无异,嘴欠地招惹所有人,跟杰争吵打架,和柒秀恩爱,甚至逃课带她去约会……

    只是从那以后——五条悟不再与柒交手,不再抵挡她的攻击,也不允许别人攻击她。

    哪怕是日常训练。

    至于现在……

    “我是误入什么犯罪现场了吗?”瞧着满地躺倒的死尸,没想到一进来就撞见如此限制级画面的五条悟双手插兜忍不住吐槽。

    杂草丛生的荒凉院子,散落着死状各异的冰冷躯体,估摸着刚死没多久,鲜红的血浸染了大地,恐怖的场面恍如噩梦。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高大强壮的成年人,背上纹着白虎之类的纹身,面相凶狠,手拿棍棒刀铲,一看就知道是本地的□□,血债累累。

    但就是这样一群在普通人眼里特别可怕的流氓地痞,此刻却如一尊尊被打碎的脆弱花瓶,无神的瞳孔最后映出对死亡的恐惧。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普通的混混毫无还手之力。

    五条悟观察了一圈,六眼短暂地停留于他们或被拧断或被割破喉管的脖颈,很快又转移注意力,望向一路蔓延至门口的长长血迹。

    “……”

    他忽然陷入沉默。

    没人清楚最强的咒术师在那一刻的想法,只能看见对方在静默良久后跟着血迹迈出去的背影。

    嫣红的血珠星星点点地洒落于干涸的土地以及枯黄的枝叶上,像是通往森林的道标,指引着男人走向最终的目的地。

    ——那是一条平稳无痕的宽阔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金黄色的光芒,宁静美丽。

    然而五条悟远远注视着那道站在浅滩处几乎要被河水淹没的黑色影子,却莫名驻足于原地,久久没有上前。

    他差点认不出那道影子是谁。

    漆黑的,小小的,肮脏得只要踏入河中就会污染清澈的流水,鲜血的铁锈味混杂着食物腐烂发酵的酸臭味,粘成一团的杂乱长发像是有一个月没洗,蚊子聚集在头顶盘旋飞舞,连河里的鱼都避开了她。

    她弯着腰在河里不停摸索,似乎在寻找某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不是食物,因为她偶然抓到了鱼又随手扔掉,仿佛那只是一个会阻碍自己的道具。

    固执的,机械化的,日日夜夜地不间断搜寻,这里找不到就逆着河流飘到别的地方继续找,像是被大水淹死的鬼魂在重复生前的举动,诡异至极。

    但白发青年却毫不畏惧地向前,趟过河水来到女孩身边,半蹲着与她一起看向河底。

    “你在找什么?我帮你。”纵然明白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可他依旧问了出来,并且真的撩起了衣袖准备帮她找。

    理所当然的,女孩没有回答他,他也无法接触她的现实。

    他永远只能站在干净整洁的河岸边望着她。

    两天两夜,不吃饭不休息地寻找,柒最终还是找到了。

    她抓着某一处往后使劲,摇摇晃晃地把那东西从泥沙里拖出,因用力过猛不小心跌坐在地溅起一片水花,男人近乎本能地伸出手想接住她,却落了空,透明的指尖穿过女孩的身体,拥抱了空气。

    他什么都做不到。

    “……”五条悟缓缓张开了方才那只想要搂住爱人的手,盯着空荡荡的掌心,静静的,没有说话。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往旁看,想知道柒找了许久的东西是什么,结果看见的——既不是贵重的钻石也不是稀罕的宝物,而是一具早已被河水泡烂的苍白蜷缩的尸骨。

    五条悟愣住,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身旁。

    坐在石堆上的女孩表情平淡,似是早有预料,不见半点惊慌,反倒撑着地面站起,将那具恐怖的尸骨背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趔趄着离开河滩。

    脱离水面的那一秒注意到对方不自然的走姿,五条悟才发现她全身多处肿胀,显然是受了重伤,断掉的骨头碎片深深刺进血肉从皮肤的表层长出,鲜红的血随着每一步缓慢滑落,滴到路边染红了花。

    这种伤势……居然还泡在河里那么久?

    “喂,你给我等等。”忍着怒火,快走几步追上年幼的妻子,此时的他已经完全遗忘人家压根听不见自己讲话的事实,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输出,“你是真想死吗?看看你自己!先去医院疗伤,没钱我可以告诉你五条家的存折密码,你直接进银行拿……你究竟听到没有啊?!不许无视我!”

    他一路走一路骂,却收不到半句答应,仅能咬牙切齿地瞧着爱妻毫无顾忌地糟蹋自己身体。

    直到柒走回刚才的院子,尝遍无数方法都不能让人停下脚步的他才终于妥协,彻底放弃说教。

    蹲在一旁,五条悟安静地注视眼前不到自己腰部高的瘦弱女孩。

    看她找来铁铲挖洞,看她把那具不知名的尸体埋进坑里,看她填上泥土,在坟前立墓碑,用石头一笔一划地刻上老人的名字。

    等写完最后一笔,她放下手中石头,走神般地定定望着那块墓碑,恍惚的视线,终点不知落往何处。

    许久之后,她才收回目光,转过头,准确地与身边的男人对上眼。

    “你是谁?”女孩平稳地询问。

    五条悟一愣,顿觉惊讶:“你能看见我?”

    不对,他目前是精神体的状态,按理来说应该没人能发觉自己,难不成……

    “等等。”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极黑,无意识地拔高音量,“意思就是说——我刚才讲的你全部都能听见吗?!”

    装耳聋?竟然装耳聋?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嗯,谢谢你的关心。”她点头解释,“我并非故意不理你的,是你太吵了,我怕搭理你后你会更吵才暂时装听不见。”

    承认了——这家伙居然承认了!而且说的话还超打击人的!这是哪里来的恶魔啊?!

    五条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冷酷无情,他以为14岁的柒已经是极限了结果不是吗?!

    “为什么?”他不能接受!

    “因为我还有事要做。”女孩冷淡地回道,落到他脸上的眼神无波无澜,恍若空落死寂的枯井,即使往里面扔下一颗石头也得不到任何回响。

    这让五条悟感觉很别扭,不禁眉头紧皱。

    无论是9岁的柒亦或是14岁的柒,他都相处过一段时间,虽然她们的神情都是一样冷漠,做事一样疯狂,但她们是能【看见】你的,是愿意尊重你在意你关照你的。

    而这个6岁的柒……

    她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仰着脑袋认真看你,那双玻璃珠子似的黝黑眼眸也照映出了你的身影,可偏偏就是给人一种她根本【看不见】你也不在乎你想法的奇怪错觉。

    “所以你是谁?”她再一次地轻声询问。

    五条悟收拾好那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定了定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对方身上,思考了一会蓦然竖起一根食指,笑容满面地高昂道:“我是那个啦!那个!”

    “——是传说中的妖精哦!”

    “……”她沉默了。

    唉,果然不会轻易相信我吗?

    五条悟并不意外,毕竟柒的警惕心特别强,这种骗小孩子的借口,怎么可能……

    女孩抬起头,像是遭遇了什么难题,一脸认真地虚心向他请教:“那我应该叫你妖精先生好还是妖精小姐好呢?”

    ——信了!她竟然真的信了!

    生平第一次骗过老婆的五条悟呆愣一瞬便迅速给自己装备上新身份,面露严肃地往下讲:“喊我妖精先生就行了。”

    她点点头:“那妖精先生为何会来找我呢?”

    “我是你的守护灵哦~”仗着目前的柒处于好糊弄的阶段,他开始胡编乱造,一本正经地撒谎,“只要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就会出现提醒你去医院。”

    “我没钱。”女孩相当理智,甚至反过来提醒他,“医院也不会让个流浪汉进门的。”

    “没事,我能提供……”

    “妖精先生,你那是盗窃吧,会坐牢的。”她十分淡定地婉拒,“请别让我背负刑事责任。”

    “……你还懂法?”

    “懂一点,有人教过。”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转身指了指某方向,“没关系,附近有家地下诊所,我们去那里吧。”

    一瞅对方打算靠着两条断掉的腿就这么走过去,五条悟连忙伸手捉住她试图阻拦,然而当指尖触摸上柒手腕的刹那,从她体表散发出的热气温度竟高得几乎“烫伤”了他——

    40℃,她在发烧?!

    二话不说立刻把柒抱进怀里站起,按照对方刚刚指的方向奔去——年幼的孩子在被大人抓住的瞬间肌肉有片刻紧绷,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依赖般地圈拢他的脖子,温顺乖巧地贴着他胸膛,娇小的手掌则有意无意地抚摸过他脆弱的后颈——最强的咒术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却放纵不管,只顾着带人飞速赶往附近的诊所。

    怕医生磨磨蹭蹭地耽误最佳的治疗时间,他还故作凶狠地让怀里的女孩帮忙传话:“柒你告诉他——如果不同意我就拆了你的诊所!”

    “……妖精先生,你是土匪吗?”

    她保持冷静,并未受不靠谱大人的影响,转向呆滞的医生,很有礼貌地开口请求:“抱歉,麻烦您收留我几天吧,作为回报,我可以帮您处理掉上门闹事的病患家属。”

    或许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飘在半空跟自己交流的画面太过奇异,总之,医生不仅大方地表示愿意提供一张病床给她养伤还免费出借浴室让她清洗,碰上了好人运气真是不错。

    “是不错,但是……”坐在浴缸的边沿,头上顶着一块毛巾,觑着忙前忙后为自己放热水试温度准备新衣服的近两米的白发健壮男青年,她默默举高了手中的木桶(视情况也许会猛砸过去),一脸面无表情地问,“你是要看我洗澡吗?变态先生。”

    哪知这个混蛋玩意还在那双手叉腰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肯定道:“当然啦!我要是不盯着,你绝对随便洗洗就完事了吧?那可不行,不清理干净伤口会有细菌感染的!严重点还会截肢哦!”

    “如果你是介意我男性的身份不好意思的话……”五条悟想了想,根据先前梦境里的性转版自己,调整咒力变换样貌,“你也可以喊我大姐姐。”

    笼罩全身的白雾逐渐消散,原本一米九五的修长身形缩小到了一米八五,健硕结实的肌肉变得香滑柔软,雪白的发盖住柳腰,低沉的男中音也化作百灵鸟的歌喉,清脆悦耳。

    变身为青春靓丽美少女的五条悟子举起剪刀手,眨着左眼向幼妻比了个超可爱的wink,甜美的嗓音宛若奶油蛋糕上的草莓,令人着迷。

    “铛铛~悟子姐姐驾到~”

    柒:“……”

    行吧。

    她放好木桶,淡漠地想:是我输了。

    得到默许能够留下来的五条悟子笑吟吟地将人抱上自己的膝盖,拨开她的长发,慎之又慎地拿剪刀剪开跟皮肉黏在一起的布料。

    不清楚是不是柒承认他的缘故,当她出声回应自己的那一刻,他突然就能介入现实了,尽管他在其余人眼中仍是一团空气。

    嘛,无所谓,对他来说,柒以外的人类跟空气同样没啥区别,都是能无视的木偶,不用社交更好。

    温热的水流徐徐滑过脊背,干净绵软的毛巾避开狰狞的伤口包裹着手臂轻柔地搓洗上面的淤泥,藏进头发里的虫子与跳蚤被仔细挑掉用开水烫死,浴缸内的热水换了一桶又一桶,溶解的血迹随着浑浊的污水缓慢流入排水孔。

    身旁的人全权接管了对自己的清洗,无事可做的女孩单手撑着脸颊瞥向窗外的天空,五彩斑斓的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过她的瞳孔,却没能在那片沉寂的死海中留下一丝波痕。

    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真是太可惜了。

    擦掉剩的一点污泥,五条悟打量着总算显露白色的爱人,默然无言。

    太瘦了。

    瘦瘦小小的,不像五六岁的孩子,倒像是刚进幼稚园尚离不开父母协助的三岁幼童,脆弱得风一吹就能被刮跑,瘦得仿佛没有脂肪填充,唯有一张皮囊在裹着骨架,苍白的肤色如同棺材里刚逝去不久的冰冷尸体,不禁令生者担忧她是否仍存活于世。

    横在她身上的条条伤痕,好似有画家用鲜红的颜料涂抹着洁白的画纸,又好似被闯进房屋的凶恶强盗狠狠摔碎的贵重瓷瓶,破裂四散的碎片再也没办法粘合修补。

    五条悟帮她穿好衣服温柔地抱上病床,随之搬凳子坐在床前。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受伤的右腿检查,长期感染流出的脓水淡黄恶臭,腐烂的肉爬满白蛆,尽管洗澡时他挑掉了大部分,可仍然有些死在里面,没消毒工具他不敢轻易乱动,怕一个弄不好会加重伤势。

    深呼吸,五条悟低声说了句“我去给你找麻醉剂”就要起身,却被女孩拽住衣袖。

    “麻醉剂很贵的。”迎着对方困惑的眼神,她淡然地表示拒绝,“不用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不想朝她发火,捏紧拳头,努力压抑着愤怒沉声问。

    “我知道,但还钱的是我,我不想增添一笔多余的费用,就这样吧。”想了想,她迟疑地抬高手拍拍男人的胳膊,略显生涩地安慰,“我不会痛的,你喊医生进来。”

    “……”他闭眼,像在调整呼吸,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转头离开,站在病房门口一脸面无表情地用力踹碎木桌,弄出的巨大动静立即惊醒了医生。

    脾气真差。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的柒低垂眼帘,任由医生处理自己的伤,哪怕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被手术刀割掉了烂肉挤脓水接骨头依然安静得不发一言,似乎掌管痛觉的那根神经早已坏死,存于此处的仅仅是一具不会讲话亦不会动弹的玩偶。

    等待医生帮伤口缝完线的期间,高大的白发青年就一直守在不远处盯着这边,冷冰冰的视线都要烧穿可怜医生的后背了,吓得他加快速度三两下搞定赶忙撤退,差点连鞋子都跑丢一只。

    “……”目送落荒而逃的医生远去,她瞥了眼那边单手插兜、一步一步靠近自己、气势莫名惊人的妖精先生,叹息着,默默地等他先开口。

    “追杀你的人是谁?”出乎预料的是,五条悟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反倒拉开板凳坐下为她掖了掖被角,声音格外平和。

    女孩感到一丝意外,却未表露出来让人发觉,只冷静地回答:“伊藤家。”

    伊藤家?

    五条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

    非咒术家族,不过也是日本历史悠久的财阀了。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他有点不解,毕竟双方所处阶层不同,现在的柒不可能接触到那种讨厌的贵族资本家啊。

    “大概是我杀了他们继承人的原因吧。”她神色淡淡,丝毫不觉得自己动手杀人有哪里不对。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财阀家的少爷、贫民窟的孩子、跨越的阶级、打捞的尸骨、墓碑、柒曾提过的收养、杀人与追杀……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聚集起来,就拼凑出了最完整的真相。

    “……”五条悟闭了闭眼,手肘撑着膝盖,交叠的掌心遮住了面部神情,谁都不清楚此刻翻滚于他内心深处的意念有多危险。

    我要毁了伊藤家。

    他平静地想。

    被忽然变强硬的大人塞进温暖的被窝,女孩不着痕迹地观察,眼底带上审视。

    她轻声呼唤:“妖精先生。”

    “恩?”

    “柒是谁?”

    五条悟一怔,条件反射地看过去。

    “我没有名字。”她接着说,语气漠然,“你先前让我转告医生时很明确地喊我‘柒’,可我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然,不排除你认错人的可能性,不过可能性不大,你确实很了解我的方方面面,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昵作不了假。”

    “……”

    “加上你说能够提供五条家的存折密码,让我直接进银行拿,妖精怎么会知道人类的事情?尤其你在谈论五条家时无意间展露的那种熟稔……妖精先生你其实是人类吧?”

    从对方隐约变化的神态中肯定了自己猜测的女孩一脸淡漠地继续分析。

    “虽说能在男女之间转变,但你明显更认同自己男性的身份,真身是男人吧?”

    “五条家……悟子姐姐……悟子……五条悟子……嗯,你叫五条悟?”

    本体确实为男性,名字也叫五条悟的,被一个6岁小孩轻易揭穿了身份的白发无用成年人:“……”

    ——原来前面一路上你装耳聋不仅是嫌我烦还抱着打探我情报的念头啊?!太恐怖了吧你?!

    “哦,忘记告诉你,刚刚那段话我是诈你的。”面对男人倏然震惊的脸色,她表现得十分镇定,完全没有骗笨蛋的羞愧,“现在才是真确定。”

    “你是从别的时代来的吧?认识我的人?”

    五条悟:“……”

    ——重复声明,柒你小时候也太恐怖了吧?!

    “别担心,五条先生你救了我,是恩人,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女孩翻了个身,明亮的眼瞳倒映出他精致的容貌,“况且打也打不赢吧?”

    “……干嘛要这么警惕我呀?”五条悟叹了口气,推开板凳半蹲着与她平视,双手乖乖抱着膝盖相当郁闷地小声嘀咕,“假如我真想对你做坏事的话老早就做了好吗?怎么可能还会关心照顾你啊?”

    “谁知道呢,做坏事也不仅限于当场杀害,既然你会救我就证明我存在某种价值,你不会让我死,至少会给一段养伤的时间。”她阖眼,语气寻常,似在阐述某种普遍的事实。

    “先养好伤,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发生了再谈吧。”没有力量便只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连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握不住。

    “……我能对你做什么?”

    “很多啊,比如把我驯养成奴隶,或者把我打包送给某些喜欢幼童的变态有钱人,打断我的手脚让我上街乞讨、人口拐卖、脏器交易之类的。”

    “……稍等,我确定一下,你今年几岁?”

    “嗯,应该6岁了吧。”不用扭头看都能明白对方的想法,她淡淡地回答,“五条先生,这个世界实际是有很多阴暗之物的,你没发现固然很好,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五条悟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她亦不出声,室内的气氛渐渐变得祥和宁谧。

    五条悟瞅瞅正在休息的女孩,又瞅瞅诊所破旧的天花板,忍了忍,着实忍不住后伸指戳了戳她白嫩的脸蛋,悄悄声喊道:“你睡了吗?”

    “没有。”她闭着眼睛,语调轻缓,即使珍贵的睡眠被打扰了仍无不耐烦之意,“怎么了?”

    “咳。”幼稚的成年人刻意握拳抵住嘴唇,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嗯哼一声,“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跟未来的你是什么关系吗?”

    反正柒把一切都猜出来了,那剧透也无妨。

    “你喜欢我吧。”倒是不难察觉,这人对她的忧虑和喜爱都摆在脸上了,瞎了才看不懂他的心意。

    “不对哦~是夫妻!你瞧我的戒指!”难得赢过老婆一次的五条悟美滋滋地公布正确答案,一边傻笑一边开心地炫耀自己无名指上的钻戒,“如何?是不是很闪亮?”

    “——我们是互相爱着彼此的命运共同体呢。”

    听见这句超乎意料的答复,这个早熟得不似稚嫩幼童的女孩倏地愣住了。

    “爱?”像是某个不该出现于此的古怪单词从书里跳进了现实,她低声呢喃,重复念着,“爱。”

    “你爱我。”不断咀嚼着这行字,乌黑浓密的眼睫微微颤抖,低垂的眼帘随之掀起,空洞无神的玻璃珠子转动着,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倒映出的不是某张人脸,而是藏于面具下的欲望。

    恍若伊甸园中诱惑夏娃的蛇,她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探着头,往前凑近男人的脸,如浓稠墨砚般的暗夜逐渐漫过纯净透彻的苍穹:“你是真的爱我吗?”

    “你对我的爱……不掺杂半分欲念吗?”

    温顺地依恋对方,自下而上地抬眸,女孩望着眼前能够轻松决定自己生死的白发青年,清艳绝俗的笑容衬托着姣好的面容,若一朵长在枝头含苞待放的妩媚桃花,令人心动。

    “当你掐住我的脖子时……”

    伸出手,两只娇小的手掌握住比她要宽阔许多的修长手掌,引领他一点一点地掐紧了自己纤细柔弱的脖颈,她侧过脸,微微眯起眼睛,撒娇似地蹭了蹭他的指尖,笑意盈盈。

    “你会由衷产生掌控的快感吗?”

    “而当我放开你时……”她骤然冷脸,用力扔下对方的手往后远离,眼里流露出刺骨的寒意,声音却是与其表现极度不符的扭曲诡异的柔和,“你会想折断我的双腿,把我关进笼子里赏玩吗?”

    “——你对我,存在欲望吗?”

    “……”

    掐过脖子的柔嫩触感依然停留在掌心久久不散,五条悟傻了一般呆在原地,看着这样割裂感十足、仿佛患有人格分裂症的柒,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道题目自己要是答不好就彻底完蛋了!各种意义上的彻底完蛋了!

    会被杀死也说不定!

    ——绝对,不能让柒知道他曾经干过的事。

    这是他在宕机下唯一存活的念头。

    “啊,你有。”从对方剧烈挣扎的心神中敏锐地觉出某些异常,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歪过脑袋倚靠着枕头斜睨,无声嗤笑,“你对我有欲望。”

    “……我就算对你有欲望也是对成年后的你。”会对一个小孩子产生欲望的,那都不叫人了叫畜牲!

    “我说你呀,莫非是在瞧不起我吗?”五条悟紧紧蹙着眉头,瞥向她的目光含带不满,“少在这里侮辱贬低我了。”

    他双手叉腰,扬起下巴理所应当地大声喊道——

    “我老婆她啊——是全世界第一可爱!作为她老公的我会对她有欲望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会想亲她抱她随时把她揣兜里带着走不是很正常吗?!我爱她不是很正常吗?!”

    “哪里不对?没有不对!就是这样没错!”

    “……”

    行吧,她静静地想,你赢了。

    “再说啦,我的爱才不是那种廉价的东西。”被拿来跟垃圾作比较的猫猫不高兴地嘟哝,随即他收敛笑容明显认真起来,漂浮于蔚蓝天空里的绵软白云温柔地拥抱着自己的心上人。

    “我对你的爱,不是伤害,不是赏玩,更不是无聊时的消遣。”五条悟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像是害怕会惊落了那朵娇嫩的兰花,轻柔平缓。

    “是珍重,是怜惜,是希望你能幸福的祝愿。”他用着安稳、坚定、执着的语气郑重地告诉她,将自身的坦然与真诚尽数奉献,“是我想保护你的心。”

    “——我爱你,不掺杂半分欲念。”

    “……”

    她背靠抱枕,长久地凝视他。

    明确地收到男人的告白,这双清澈漂亮的杏眸中闪过了怀疑、茫然、迷惑和不解,试图分析却始终得不到有效结论,反被木马病毒侵袭形成乱码,于是最终定格于宁静,宛如碧波荡漾的湖泊,空灵清幽。

    “五条先生,你周围的人都跟你一样吗?”女孩心平气和地询问。

    “恩?”五条悟先是愣了一下,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柒是在说自己傻。

    没等他挥手强烈表达抗议,柒歪了歪脑袋,略微抿着唇,柔顺的长发滑落悄悄遮盖了眼底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

    很快她又恢复至原来那副万事不能动摇自己的大佬风范,轻描淡写地表示:“没关系。”

    “?”

    不去看猫咪懵懂的神情,她移开视线,单手托着不算软绵的脸蛋,眺望远方。

    窗外有一排大雁飞过,无拘无束,展开翅膀自由地翱翔于天际。

    “五条先生不擅长算计的话也没关系,我擅长。”为方才不明不白的一句话补充说明,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然地往下讲,“那些黑暗里的脏东西你不需要懂,一直保持原样就好了。”

    “我会保护你。”正如你会保护我。

    ……

    …………

    “喂,醒醒,五条君?亲爱的?睡美人?再不醒我就亲你了哦。”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拍打自己的脸,终末的记忆停留于幼妻在对自己表白的五条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他超级无敌巨可爱的老婆(成年版)趴在床头预备摇他。

    于是他立马清醒,二话不说一把把人拖上来抱进怀里使劲乱蹭,边蹭边嘟哝:“果然比起柒你冷漠的样子,我还是更喜欢柒你不耐烦嫌弃打我的样子。”

    “……你脑子没坏吧?”被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蹭得衣服都乱了的柒无语。

    暗自叹气,她揉揉身上这只傻猫的软发,眼神慢慢变得温和,无奈地伸指点了点他鼻子:“早跟你说不要好奇啦,你看,不高兴了吧?”

    她倒不觉得自己的过去有啥难堪的,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该处理的早处理完了,主要是担心旁边这个对她的事情(无论大事小事)总是格外在意的家伙知道了会难过。

    “恩……”五条悟紧紧搂着软绵的爱妻,将脸埋进她的肩窝,沉默了许久,像是要掩盖心底某种不断翻涌着的快压抑不住的情绪,低声嘟囔,“柒你小时候真的超难搞啊,幸好我非常有先见之明地跳跃过程直接拿结果,不然我一定会追你追到发疯的。”

    柒一脸冷酷地狠狠掐住他的脸拧圈:“给我补上过程,你这呆瓜。”

    “没问题。”糟糕的最强咒术师笑眯眯地竖起一根食指轻快道,表态得如此迅速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否早有预谋,“今晚我就找那群烂橘子请假,任务都丢给杰他们,咱俩去环游世界一年度蜜月吧!”

    “不要。”没想到柒果断拒绝,“环游世界又花钱又累还耽误我开业做生意赚钱,要去你就一个人去,我不去。”

    “那我陪你在家睡大觉吧,咱们鸡汤鱼汤羊肉汤排骨汤顿顿走起!”亲爱的老婆不肯和自己去度蜜月怎么办?没关系,万能的五条老师总能想出新办法的!

    “你想把我养成猪吗?”照这种灌法,她迟早会胖得走不动路。

    “养胖点不好么?你就是太瘦了。”五条悟作死地非要伸手捏捏她的小肚子,被烦躁的妻子一巴掌拍掉后才乖乖停息,老老实实地充当人形抱枕搂着她。

    柒背对着他屈膝,放松地靠着身后的暖炉,坐在自家丈夫用腿圈拢出的空位上,厚重的棉花被拉到了肩膀,宛如冬天里躲进树洞取暖的小松鼠,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屋内暖和得让人昏昏欲睡,她眯着眼,舒服得快要软成一滩水滑落,被一双大手及时捉住重新拖回温暖的怀抱,然后那只手就顺势往下摸索,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直到握住她纤细的小腿,带着一层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娇嫩的肌肤。

    “干嘛?”小腿被人抓在掌心,柒意思意思地晃动了一下以示抵抗便放弃挣扎了,浑身透着一股满满的懒散,松懈得不成样,“这里只有你昨天发疯咬的牙印,没别的。”

    五条悟罕见地没有回话。

    他抚摸着妻子腿上那片完好如初、丝毫不见骨头曾经断裂过的痕迹的光滑皮肤,暗自垂眸,雪白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悄然掩去了其中晦涩。

    “当初……”他略微翕动嘴唇,似是犹豫,声音放得极轻极轻,“一定很疼吧?”

    “恩?”柒有些不明所以,然而一瞧丈夫那个表现就大致猜到了他异样的原因。

    “疼不疼的……三十多年前的事我早忘光了。”她托着软软的脸颊,翻阅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漫不经心地屈指拨弄对方的领结。

    “该还的债我已经还了,该报的仇也已经报了,此刻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梦想家,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五条悟静默不语,只是收拢胳膊越发圈紧怀中的少女。

    “更何况,现在压根没必要担心这件事啊。”柒抬手拍拍对方的膝盖示意他先松开,接着在五条疑惑的目光中半跪着捧住他的脸,笑吟吟地凑过去,额头贴着额头。

    那双宝石般美丽耀眼的黝黑眼眸宛若盛满了星星的无边夜空,亮晶晶的,一闪一闪,满满的全是爱人的身影。

    “就算再次受伤了也不要紧,疼痛也不要紧……”她渐渐放缓语气,凝视着这个自己愿将一生交付给他的大傻瓜,倾身吻上他的眉心,阖着眼,极尽温柔与虔诚,“我最好的止疼剂,难道不在这里吗?”

    “只要有你在,只要有我在,两个人就永远不会受伤,因为你会保护我,因为我会保护你。”

    “我们互相爱着彼此,同生同死,是唯一的命运共同体。”

    “悟,我爱你——而这份爱,不掺杂任何欲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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