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并未感同身受,他看我脸色差,问我怎么了。

    我想了想,摊开两手,笔画起手指头,与他讲道理。

    “你姐姐是林妃,对吧?我大姐姐呢——是如今宫中最受宠的乔妃,她们互相不对付,所以我尽管不讨厌你,与你也没做朋友的可能。”

    我说几句顿一下,扭头看林笙,看他点头认同,才接着说下去,话说完了,我站起来拍了拍下摆的灰尘,向他告别:

    “所以今夜分道扬镳吧,谁也不要惹上谁。”

    等我回到长辉殿,踏进自己屋子,发现桌上多了个食盒,打开后糕点的香气扑面而来。净完手,我戳了戳白净的桂花糕,发现尚余温热——看来是方虞姑姑吩咐小厨房的人做好糕点送来了。

    她做事一直细致。

    初秋夜风溜进未关的雕花木窗,屋里有些冷,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毫无睡意,便眼瞅着外面的夜幕。

    天上没有星光,今夜也无华月,毫无征兆的,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这人,一直有悲春伤秋的坏毛病!

    屋里静寂如水,近似于黑的灰暗中,这间屋子显得格外空旷,可它却是这皇城中的小小一隅。

    我突然想起送大姐姐入宫那日,阿爹眼角泛起的些微泪光,彼时他扭头对我说:“阿枳,皇宫那么大,阿城该寂寞吧?”

    那问句近似叹息,不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回答阿爹。

    我自出生,便一直待在清河县,从未外出见过四海山川,我怎知阿姐在皇宫里会不会寂寞呢?

    现在我发现——原来我阿姐会寂寞的。

    譬如她看书时不自知的走神,含笑听着小宫女自豪帝宠时偶尔的落寞……太多了,我大姐姐从前在家时,不会这样。

    可她似乎不打算与我说。

    远处草丛里有微小虫鸣,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皮开始发酸,后来我闭眼翻身,蒙头睡去。

    翌日醒来时,天光晃眼,我睁眸习惯性准备思考人生,脑中灵光一现,忽然反应过来我现在人已身处皇宫,我大姐姐长辉殿中。

    不是清河县那间我睡熟的柴房了!

    登时,我便慌慌张张鲤鱼打挺,不顾脑中天旋地转,慌忙找鞋 。

    完了完了!竟然睡到日上三竿,往后我在长辉殿……或者乃至整个后宫,都是耻辱一样的存在!

    呜呼哀哉!!

    我正慌不择路悲愤着,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我大姐姐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阿枳,”她与坐在床上蓬头垢面弯腰穿鞋的我对视一瞬,而后忍不住捂嘴笑出声,扭头对方虞姑姑道,“阿虞,我猜对了!”

    语气听来分外得意。

    我不明所以。

    方虞姑姑还没进来,但我也听到了她对大姐姐的回应。

    “娘娘,您就不要惦记奴婢那点碎银了……”方虞姑姑似乎很无奈。

    我大姐姐不依,扬着嘴角,风轻云淡摇头,“不成,打赌怎么还反悔?”

    此刻,我迷糊的脑子总算反应过来一些,意识到她们两人可能在拿我打赌——目前这情况,似乎也不用自讨苦吃去问打赌内容了。

    我与大姐姐在府中相伴数载,她自然知道我有睡懒觉的毛病,前两日初入皇宫规规矩矩,到今日渐渐原形毕露了。

    算了,自家人,便以我为筹码,让我大姐姐赚几块碎银,搏她一笑,我还是丢的起这个脸的。

    我如此自劝,振作了些,刚挺直腰板准备下床,却听见身后传来我熟悉的细声哄笑——当然是长辉殿我脸熟的宫女姐姐们。

    下一刻,我大姐姐施施然进来,接着果不出我所料,除了方虞姑姑,平日里跟在我大姐姐身后的那些小宫女,也笑嘻嘻进来了。

    她们有的拈着帕子捂嘴笑,有的柔荑掩面,有的弯眸两两对视,千人千面,姿态各不相同。

    我:……

    我头一次觉得,我大姐姐的人多势众不必用在自家妹妹身上。

    甚痛!

    闹了这一下,昨晚睡前的感慨如流光自我脑中掠过,而后没了影。

    我正愣怔,到底要面子,慢慢涨红了脸,我大姐姐见此,也不再逗我,招手让那些小宫女退下,而后将我拉到镜前,亲自为我梳头。

    小时候,大姐姐便会这样帮我梳头。

    我舒服地眯着眼,感受着木齿在发丝间滑动,镜前是扇大窗,天光强盛,即便我闭着眼,眼前依然是团粉色。

    这倒让我想起时辰,心想这个时辰了,往日大姐姐不是等着陛下过来用膳了吗?

    我与大姐姐,向来亲昵,因而想到这个,没什么顾虑,便脱口而出了。

    几乎在滑落的同时,我敏锐地发现木齿停滞了一瞬,而后又慢慢滑动起来。

    但我大姐姐没有说话。

    我抿唇,将近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周围微风回转,她默声为我梳着发,偶有那么一两次瞬息,细长白皙的指碰到我额角皮肤,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带了些凉。

    奇怪,这次方虞姑姑也没有代为解释。

    半晌后我大姐姐终于说话。

    “陛下今日,去林妃处用膳。”

    我离大姐姐极近,她虽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淡然,但仍压了点什么。

    其实我有想过:宫中盛传陛下极爱我大姐姐,可有些时候他也会去看其他嫔妃,那时候我大姐姐会是什么样子,她会不开心吗?

    会的,一点点。我得到答案。

    或许是大姐姐开口明说了,方虞姑姑呼出口气,轻轻解释道:“今日林妃手下的顾嬷嬷亲自到御前,说林妃肚子痛,闹着不喝药,嫌苦,底下人实在没办法,恳请陛下过去瞧瞧。”

    “瞧瞧”这词用的真是好,我听完后,不由在心中冷笑一声。

    换位想想,若我夫君用着瞧人的由头,陪别的女子用膳就寝,我非气疯不可!

    但大姐姐的夫君,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我一口闷气蓦地哽住,半晌无言,还没想出什么,肩上被大姐姐轻柔的手拍了拍。

    “好了,去用膳。”她边说着,边收起木梳。

    我弯腰俯身,端视着镜中自己,忍不住夸赞我大姐姐手巧,将我一头毛躁的发梳的分外好看。

    用完膳,方虞姑姑进来说,苏院使已经在偏殿等候了。

    大姐姐本就没吃多少,听后整理了裙摆,站起身让我继续吃,过会儿去找她。

    然后她与方虞姑姑一同出去,照例去让苏淮号脉了。

    我扒拉着饭菜,无甚胃口,估摸过了半盏茶时辰,也搁下碗筷去偏殿找他们。

    到那里时,发现门口的小宫女都退下了。殿门紧闭,我踱步走到门前,犹疑他们是不是换了地方,手尚未扣响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丝丝低语。

    我耳力不错,凝神听着,竟也能清楚一二。

    是我大姐姐的声音。

    “苏淮,林芸沁腹中胎儿可稳?”

    “……她的脉象由我同僚负责,我打听过一些,听说很稳。”

    长久的沉默。

    “苏淮,我有些担心。”仍然是我大姐姐先开口。

    没有回答。

    无端的,我心跳飞速,瞳眸缩紧,震惊非常。

    在我久远的记忆中,私塾那段日子里,我大姐姐和苏淮都是一心读书求学的端正模样,并未有过多交集。

    而那时候,我们都称呼苏淮为“苏表哥”。

    是在什么时候,大姐姐和苏淮已经互相熟稔到这种地步?能随意评说论事?

    或许一切都是我多想。

    我退后几步,深深呼出口气,而后弯起眉眼,恢复成以往走路的节奏。

    抬手,扣门。

    木门发出沉闷厚重的敲击声,一如我心中沉缓的心跳。

    很快,门被打开,我看到了方虞姑姑的脸。

    “姑娘来啦。”她弯眸笑,侧身让我入内。

    大姐姐和苏淮围坐于桌,桌上的脉诊还未收回,她白皙如玉的手腕搭在脉诊上,天光晃入,迷人眼。

    我咧嘴笑了。

    “来啦来啦,”我自然落座,而后问苏淮,“苏淮表哥,我阿姐今日是否也一切都好?”

    苏淮每日来请平安脉,每日都会说一切都好,娘娘注意调养。

    他没有让我等太久,几乎在我话落,苏淮便浅浅点头。

    “娘娘一切都好……”

    “注意调养。”我忍不住接下去,笑着扭头对大姐姐道,“表哥每次都是这句,我也会说了。”

    大姐姐面上云淡风轻,只是微微扬唇,微笑了。

    “苏院使,今日有劳。”她看了方虞姑姑一眼,后者立刻明白,请苏淮回去。

    苏淮离去时,似乎向我这里瞥了眼,而后我听到他向大姐姐行礼,“娘娘,微臣告退。”

    心口忽然觉得一堵。

    殿门关上,大姐姐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天光便自上斜倾而下。

    我目光追随着大姐姐,心中思绪纷乱,没反应过来,本能闭眼迎接光亮,眸中微微有了湿意。

    “阿枳……”我听到大姐姐叫我,于是睁开眼睛。

    她在我逆光的视线,身形轮廓晕了层华光,看上去柔软而又温暖。

    我想笑的,但下一刻,眼泪不自觉落下来。

    我从来都不会在大姐姐面前掩饰情绪,其实我想故作镇定沉稳,就像大姐姐一样,但总是做不到。

    于是我放弃了,有些垂头丧气,我想大姐姐应该猜到了。

    她向来那么聪明。

    大姐姐走到了我的面前,她俯下身,低头看我。

    “阿枳,你在想什么?”

章节目录

太医有令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逐光设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逐光设梦并收藏太医有令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