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1

    晏清九十三年四月十一号。

    记者会结束已是傍晚,易钧回到局长办公室,坐进宽大的靠背椅中,喝了口茶。

    侧目之时,巨大的落地窗把近半个京城的图景收揽入怀。

    一场百日维新刚刚陨落,正似窗外那抹跌下天际的斜阳一般。

    风浪尚未完全止息,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七剑几乎全灭,大家族元气皆伤,经此一战,魔教再无翻盘可能,顾弦这个心头大患也终于清除掉了……”他摇着头,喃喃自语,“只不过……”

    只不过最后被韩萧明摆了一道,泄露了本不该泄露的数据。

    是他大意了。

    但好在韩萧明已死,他所构成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

    不过是个小插曲,有惊无险,不伤大体。

    易钧心下舒了口气,听见敲门声,便应道:“进来。”

    秘书抱着一堆文件推门而入:“易局,办公室的情况您还满意吗?时间有限,收拾得比较仓促,若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跟他们去说。”

    “没有,挺好。”

    “行,那前局……额,凌先生的物品……?”

    “想来也没用了,搜查一遍,物归原主,若长虹家不要,就直接处理了吧。”

    “是。”

    秘书领命出门,正巧与外面进来的少年打了个照面,暗自噤声,快步走开。

    少年容貌端正,装束规整,制服看上去和一般士兵并无差别,但近距离擦身而过时,秘书瞥见了他领口处皮肤被人为烙印的深红色数字:1057。

    作为内部人员,她很清楚这样的标记代表着什么。

    调查局特工队。

    专门在暗处为高层处理那些不能摆上台面明说的“特殊”事件。

    若说得更直白些,就是调查局豢养的杀手团。

    “我正要找你呢,”易钧对少年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挥手让他走近,满意地打量着他,“任务完成得很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少年微微垂眸,沉默不语。

    “季秋阳的死不是你的错,别太在意,”易钧似乎看出他的心事,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签字笔,安慰道,“执行任务伤亡很正常,你应该早就习惯了,何况这次你们面对的是韩萧明。”

    能当上江东盟主的人,自然不会那么好对付。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

    “怎么,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你的表情告诉我的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少年顿了好一会儿。

    “易叔,您上回说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此后温家就可以获得自主退出的选择权……您的承诺,还算数吗?”

    易钧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勾起嘴角。

    “算数,”年轻的局长微笑着正了脸色,只是笑意似乎未曾到达眼底,显得有些莫测,“如果这真的是你的决定。”

    “是。”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任务既已完成,你便有权决定去留,调查局不会横加干涉,对于温家至今为止的所有付出和贡献,我们致以诚挚的感谢——”

    少年低头行礼,上前接过男人递来的书面证明,和一把开了刃的匕首。

    掌心传来冰冷刺骨的触感,他的眼神颤了颤,随即握住刀柄,反手刺入颈后皮肤,将那串数字连同血肉一齐剜下,再无半分犹豫。

    “你自由了。”

    暮春是初夏的黎明。

    升温,多雨,一切盛放的都在潮湿中耗尽最后的明媚,走向凋谢。

    过敏患者对此不感到遗憾,但也开心不到哪里去。

    花粉季明显有延迟结束的征兆,拖拖拉拉地不肯走,连绵的阴雨更叫人心情烦闷。

    四月的金陵正是这样一幅光景。

    韩恋晨刚下飞机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连持续几小时面色沉重寂然无声的韩萧逸都不免有些担心,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小晨,你还好吗?”

    小姑娘摇头。

    韩萧逸看着她想了想,又道:“近期金陵法桐絮飘得厉害,可能要持续一两个月,过敏严重的话出门记得备个口罩。”

    “嗯。”

    短暂的对话过后,叔侄二人再度回归沉默。

    去韩家的路上,韩恋晨侧头把脸凑近车窗,透过雨幕打量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城市,看见道旁苍然耸立的树干一排接着一排,枝叶青翠而茂盛,时有飞絮随风飘落,堆积于地。

    法桐。

    “京城没有这种树。”

    “嗯?”韩萧逸单手扶着方向盘,直视前方,闻声笑了一下,“你说法桐啊,京城……有是有的,只是不多,你去的地方本身也少,见不着是正常的……唔,我记得京城最多的是槐树吧。”

    是了,槐树。

    玉蟾宫进门的地方就有一颗很大的槐树。

    那树干的粗壮程度,她和宫女们曾经手拉着手试过,四人围圈都难以合抱,树龄应该有几百年了。

    ……她为什么老想到玉蟾宫?

    韩恋晨皱眉,立时打住。

    “二叔,法桐是法国的梧桐吗?”

    “只是叶子长得像梧桐,本身不是梧桐。”

    “也不是法国的?”

    “不是,”韩萧逸说,“这是悬铃木的杂交品种,算是英国的吧,后来法国人最先把它们带到了申城,就是上海,人们就连带着叫它法国梧桐了。”

    “哦。”

    “你看它们长出的果子,基本是一枝两个,所以叫二球悬铃木,”韩萧逸顿了顿,又补充,“那果子就是掉毛絮的罪魁祸首。”

    韩恋晨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转头继续趴回车窗前。

    视野里的景物后退得太快,她来不及仔细观察,只瞅见树叶间隐约露出一个个黑乎乎的圆球。

    远远看过去,像是蜷身成团的刺猬。

    韩家本部居于中山北路末端,狮子山脚,靠近阅江楼。

    晌午雨水暂歇,天空依旧朦胧,目尽之处,山头雾气弥漫,朱甍碧瓦的钟鼓楼被笼罩着看不见顶。

    待车停稳,韩萧逸推门下来,正要打开后备箱,忽听远处呼喊声伴随着一阵嗒嗒嗒的脚步如期而至,转头就见一抹小小的身影直冲着自己飞奔过来。

    “爸爸!”

    “跑慢点,地上都是水……”韩萧逸将目中疲色压下,无奈地接住小团子,将她举起来转了个圈,“爸爸不在家,雪雪有没有听爷爷和妈妈的话?”

    “有!”

    小团子一身粉嫩的打扮,咋咋呼呼中透出几分可爱,被她父亲牵着走到刚下车的韩恋晨面前。

    “过来,叫姐姐。”

    “姐姐!”小团子甜甜地叫了一声,毫不认生地冲她张开手臂。

    “……”韩恋晨低头看着几乎整个贴上自己的小团子,眨眨眼睛,终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韩冰雪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堂姐很是好奇,双手先是扒住她的肩头,转而又松开去摸她的头发和脸颊。

    韩恋晨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没有躲避。

    “雪雪比你小四岁,大班还有两个月才毕业呢,”韩萧逸从后备箱提了行李出来,对着韩冰雪轻斥,“好了,别老赖在姐姐身上,想累死她吗?”

    “二叔,没事,她不重。”

    九岁的小姑娘抱五岁的小姑娘并不是问题。

    韩恋晨托着她晃了晃:“你想下来自己走吗?”

    小团子鼓着腮帮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韩恋晨有些哭笑不得,便将她稳稳地放下来。

    韩冰雪双脚刚落地,便急不可耐地朝着家门口的方向跑去,嘴里喊着:“爷爷,妈妈!爸爸回来了!”

    韩恋晨转头,看见门口台阶处站着的老人,愣了一下。

    走近跟前时,老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含着万千无法说清的情绪。除了慈祥,怜爱,欣慰,那眼神从她身上穿透过去,似乎还在凝视着另一个人,因而藏着些许痛心和黯然。

    她一瞬间竟不敢再直视老人的眼睛,也说不出话来。

    “回来了。”老人缓缓开口。

    即使只有短短三个字,那苍老却饱含力量的声音却让她始终憋在心底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爷爷。”

    小姑娘哽咽着扑进怀里的时候,老爷子自己也微不可见地红了眼圈,伸手搂住了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轻拍着她的后背,边拍边说,“你在羽澜那里受的委屈,不会再有第二次。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还活着,定不叫我的宝贝孙女受半点欺负……至于这冰魄剑主,我看不当也罢,也别再去掺和京城那边的事。”

    老爷子意有所指,一旁的韩萧逸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只是微微低眸,垂落身侧的双手暗自攥紧,半晌又无力地松开。

    他听得出父亲已经在极力克制情绪,不让自己把话说得更狠更绝。看着侄女的背影,想起大哥的死和过往联合盟会所有的功败垂成,再度悲从中来,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也许当初的一切都是错的。

    而如今的一切也都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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