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25

    “二哥,你不回家吗?”

    小姑娘抓着书包带扭头望着他。

    “不回,约了人出去玩。云希,你先回去,一个人没问题吧?”

    “如果有问题,哥哥会来救我吗?”洛云希的笑容突然诡异起来。

    他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床边趴着假寐的人也被他的声响惊动,揉了揉眼角。

    “做噩梦了?”

    洛云泽看见陆萧,张了张嘴,话在嗓子眼憋着硬是没出声,直挺挺地又躺了回去。

    陆萧见怪不怪,起身出去叫人。医生过来对着监测数据检查了一番,确认已无大碍后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大公子,你吃了没有?”医生似乎和陆萧认识,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里陪了一整夜了,赶紧去休息吧。送饭的人过会儿就来。”

    “我没事,谢谢魏叔叔。”

    “谢什么,我和你爸共事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能帮上的尽管叫我。”

    洛云泽此时才意识到已经是大中午了。

    “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你昏迷了快三天了。下午调查局和警署的人会过来再问你些事。”陆萧走回床边看着他,神色平淡。

    洛云泽出现条件反射的抗拒:“我没有杀他。”

    陆萧披外套的动作顿了一下:“谁?”

    洛云泽一惊,闭上了嘴。

    陆萧穿好衣服转过身,看见洛云泽正在瞪他,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次:“你说谁?”

    “你明明知——”

    “我知道你没有杀岳杨。”

    “不是,我说的是……”

    “是谁?”陆萧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近乎审问的视角盯着他。

    洛云泽被他的眼神逼得无处逃遁,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你还记得周六下午看守所里发生的事吗?”陆萧又问他。

    他愣住了。

    看守所……

    周六……周六到底……

    “还记得吗?”陆萧提高了音量。

    心脏狂跳,他下意识地摇头。

    “那这个呢?也不记得了吗?”陆萧上前抓住他的手覆在他的脖子上,他突然抽搐了一下,“你被人用绳子勒过。”

    洛云泽接过陆萧递来的镜子,果然看见颈部仍有一圈浅青的淤血。

    “他想杀我……”

    “然后呢?”

    洛云泽摇头,将手里的镜子摔向远处,陆萧眼疾手快接个正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凝滞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陆萧叹了口气,打破了沉寂。

    “现在并没有实际证据证明那个医生的死和你有关,但当时只有你和他在那个房间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洛云泽愣愣地看着他。

    “或许祖师爷说的没错,你的记忆确实出现了问题,”陆萧松开他的手,“我可以相信你,但不代表调查局和警署的人会相信你。好在这个医生的事起源于研究所内部纠纷,上面根本没打算摆在台面上深究。所以不记得就说不记得,不要做多余的辩解,反而会给自己制造麻烦,这是祖师爷让我告诉你的。”

    “爷爷在哪儿?”

    “他有研究所的事,很忙,明天再来看你,”防止走题,“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少年皱着眉头,气焰全消,蔫蔫出声:“听见了。”

    陆萧见他无精打采,心头纵有别的疑问也暂且压下了。

    “还有,等回学校,去和唐缨道个谢,她是你脱罪的关键证人。”

    一整个下午,陆萧的脑海里仍旧回响着陆辉前天晚上叮嘱他的话。

    “云泽的事我无法透露更多,被你发现已是破例,在我研究出那东西是什么之前,你切莫再让其他人知道,包括他本人,你记住了吗?”

    “祖师爷,为什么?”

    “这是为了他好。”

    易钧亲自带警署的人过来慰问,陆萧不喜人多,干脆出门避嫌。

    沿着楼梯往下走了几层,经过生殖科时迎面碰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拿着几张复印纸边走边看,陆萧开口叫住了她。

    “你没事了吗?”

    慕羽漠换回了平日里的衣服,气色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的双眼从手里的报告上缓缓抬起,看见陆萧,这才后知后觉地笑起来:“没什么大问题,今天刚出院。”

    凌初夜说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伤得不轻,恢复得这么快?

    “谢谢夸奖,拜托你把心灵感应关一下再吐槽,”慕羽漠挑眉,“倒是你,今天周二吧,你也翘课了?”

    “请假。”

    “辛苦你了。”为了个臭弟弟。

    “两天而已,不要紧,”陆萧和她并肩走着,朝她手里的东西瞥了一眼,无意间扫到标题“医学鉴定中心”的字样,惊了一下,“不会吧,你难道怀疑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

    “是啊。”

    陆萧的表情更加震惊。

    “……”慕羽漠睨了他一眼,将报告的那一页翻过去,没让他继续看,“你真好骗,我替别人拿的,不是我的。”

    “谁的?”

    慕羽漠本不想与他谈论此事,但转念间改了主意。

    “陆萧,你爸爸有没有跟你提过以前的事,”她不经意地问起,“比如他们老一辈,为什么会和岳家结仇之类的。”

    “只听说是因为岳家家主的堂哥?”

    “对,具体情况你了解吗?”

    陆萧不知情,摇了摇头:“你手上的报告和这有关?”

    “没有直接关系,”两人走到长廊尽头的窗台处停下,慕羽漠将虚掩的窗户向外推了几寸,顺势趴在栏杆上,“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陆萧示意她问。

    “你觉得陆长老收养洛云泽,真的是出于爱心?”

    此语一出,陆萧脸色变了变。

    “你查到了什么?”

    “上个月的月底,我在查岳家的资料时去找过他,从他那里拿到一份留存了十几年的医学检验报告,负责人签字栏写的是你爸爸的名字,而受验人签字栏的名字,是苏岫。”

    “苏岫?”陆萧皱眉,“是和岳家结亲的那个苏家吗?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我爸和我妈说话时曾经提起,但态度不像是仇视,反而像是……愧疚。”

    愧疚吗……难怪。

    “苏岫是警署署长苏彤的妹妹,晏清七十七年苏岳两家订婚当晚,她遭到岳晴礼的性侵,”慕羽漠略微压低了声音,“检验报告是事发当晚她来你爸爸所在的医院——也就是这里做的。”

    陆萧瞪大双眼,他扶着窗框边缘缓了一阵,才稍稍平复:“那岳晴礼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件事现在已经无从求证。”

    研究所里,面对慕羽漠的疑问,陆辉给出的回答异常模糊。

    “因为目击者都不在了吗?”慕羽漠并不吃这套,“但总有知情的人吧,比如随后赶到现场的人,再比如处理后事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作为处理后事的人员之一,也是知情者吗?”陆辉笑了笑,“我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长老会想压住此事,避免苏岳两家甚至他们背后更多的家族迁怒七剑,而我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配合长老会封住七剑家族所有与此事相关人员的口。检验单就是在这个过程里被搜出来的,我在华鑫的办公室发现了它,它是指向岳晴礼犯罪的直接证据,本该被当场销毁,但我瞒着所有人将它保存了下来。”

    “明知没有翻案的可能,您保存证据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不把证据公开。”

    “这种白痴问题,没有必要吧。您是长老会的人,您的立场不允许您这么做,”慕羽漠说,“况且我查到当年警署的档案,岳晴礼的死因被鉴定为后脑重物撞击,如果真有明确证据,或是岳家真想治洛叔叔的罪,怎么可能只用‘意外’两个字轻飘飘地带过?最有可能的是你们互相做了妥协。”

    “蓝家长老所言不虚,你从小聪慧精明异于常人,不为家族所用着实可惜。”

    慕羽漠的反应犹如听到紧箍咒:“您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们好歹同在实验室里相处过一段时间,把世故美化成聪慧,未免太看得起我。”

    “是啊……”陆辉避开了她略带嘲讽的眼神,转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药材,兀自和蔼地微笑,“若真的世故,缘何关心这些与你毫不相干的陈年恩怨,是谁改变了你的初衷?”

    “没有任何人能改变我,”姑娘笑容冷冷清清,如谷中幽兰,“我做事全看心情,也不希望有人猜透我的心情。”

    慕羽漠从医院里出来,林欣然正在路边等她。

    “才几天不见,怎么都住进医院了?”顾及她伤刚好,林欣然不敢冒然扑上去来一个亲密的熊抱,只捏了捏她的胳膊,“我都生怕你一个不小心再散架。”

    “没那么严重,走吧,”慕羽漠任由她勾着手,“你住回来了?”

    “暂时没有,我还住家里,”林欣然作叹气状,“这不是听说你摔了,担心你嘛,来看看你顺带陪你回家,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

    “你敷衍人的本事越来越大了哈。”

    慕羽漠抽了抽嘴角,把报告顺手递给她,直接转移话题:“刚拿到的,看看吧。”

    “鉴定结果?提前出来了?”林欣然接过翻开,皱眉眨眼一气呵成,“确认无血缘关系……所以筱筱的生父并不是岳晴礼?那会是谁?”

    “不知道。”

    “那还要继续查吗?”

    “真要查下去也比较难,因为苏岫已经去世,她在江南属于外来人口,没有多少人脉,能查的线索有限。我回去把报告发给筱筱,如果她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唉。”林欣然点点头,叹息了一声。

    她又问:“苏彤知道这事吗?”

    “她有必要知道。”

    “你去见她啦?”

    “我去找死吗?”慕羽漠当然不会自己去,“我把整理好的资料给了雨花家的公子,由他代为转交。毕竟他的父亲曾经是因此事被封口的证人,由他来解开这个延续两代的误会也比较合适。”

    “洛家也是倒霉,连着两代人都因为杀人案背了黑锅。”

    慕羽漠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忽然想起语文课上曾在名著选段里读过的句子:假作真时真亦假。

    是不是锅,谁背了谁的锅,其实只有当事人真正清楚。

    俗世通常止步于雾里看花,亦可仅满足于雾里看花。

    十一月十四号,原案卷宗以补充侦查为由撤回后的第五天,调查结果正式对外公布。

    “烛阴组织现首领谢青因与岳奇峰的个人恩怨,联合养子王小禾对其子岳杨实施报复性杀人,并嫁祸岳杨的同校同学洛云泽,因畏罪潜逃被处决……”

    凌初夜回到家里,云芷心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

    “谢青作为长期在逃的通缉犯,曾加入过多个非法组织,根据本次调查,谢青亲口供认曾参与暗夜门的行动,以颠倒黑白的手段陷前任长虹剑主凌子宸于不义,导致了他的被害,损害了七剑的清誉。而其组织成员刘某的证词更是牵出一桩更为久远的车祸……”

    整个客厅都回荡着女主持人的声音,她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念着稿子。

    凌初夜径自上楼,被云芷心从后面叫住。

    “站住。”

    凌初夜转身面向母亲。

    “回来得一天比一天迟,”云芷心放下茶杯,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并不看他,只云淡风轻地发问,“干什么去了?”

    “送阿妍回家。”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凌初夜走近前去,望见母亲面无表情的侧脸:“妈,没事吧。”

    他又叫了一声,云芷心这才恍然回神,转头朝他伸出手,凌初夜把自己的手放过去,被母亲拉到身边坐下。

    云芷心细细打量着儿子渐趋成熟的眉眼,摸了摸他的脸,眼神复杂。

    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

    “你不开心吗?”

    云芷心怔了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爸也不至于落得那种下场。这是他们应得的,不是吗?”凌初夜说。

    电视机里仍在播报烛阴组织其余被处决的成员名字。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云芷心没来由地心悸,她注意到面前的少年眼里隐约闪着寒光。

    “小夜,去和长老爷爷打声招呼,早点休息,”她的瞳孔也逐渐被冷意覆盖,没有回应儿子的话,站起身将遥控器丢在沙发上,轻声说,“我想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这些。”

    “好。”凌初夜望着母亲的背影,顺从地应声,对她的态度习以为常。

    深夜回到办公室的易钧像往常一样接听着来自远方的视频电话。

    屏幕对面出现了楚家家主笑意盈盈的脸。

    “谢青果然是个没用的东西,这么快就失败了。”

    易钧冷哼一声:“先管好你自己,我把血盟的空架子扔给你,不是让你随便挥霍的。”

    “我自然明白,”楚家家主说,“近来你给的那些地址我都派人去查了,都没什么发现,也许那些历史文件记载有误,或是巫蛊家族早已灭绝了。”

    “就算灭绝,也可能被其他人接替传承下去。”易钧眯了眯眼。

    楚家家主观察着他的神色,半晌试探性地开口:“你不会是在怀疑温家与巫蛊家族有关系吧?温家可是炼玉之家,炼玉需至正至阳之气,蛊术则至邪至阴,二者天生互不相容……”

    “用不着你提醒,我清楚得很,”易钧打断他,“但要说一点怀疑都没有,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某些层面上的关联,谢青怎么会在温佑宁葬身之处发现蛊的残骸样本?”

    “也是,那你打算如何?温辰睿这几年行踪不定,而且你也没有权利将他遣返。”

    “无所谓,他亲妹妹还在京城,我已经安排她先进研究所,”易钧思索片刻,做了决定,眼神转而又阴森起来,“我上次还没问你,你和云家结亲是怎么回事?”

    “云家的小丫头听到了我们的秘密,权宜之计罢了,灵杰那孩子又喜欢她,我们正好能借此机会拴住云家。”

    易钧的眼神这才平和些许。

    “不过还有一个韩家的没解决,”楚家家主说到此处甚感奇怪,“我只知韩老头子宝贝自己的孙女,倒不知宝贝到这种程度,竟一点踪迹都不让人查到,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暂且别管她了,一个不成器的毛丫头而已,”易钧心里暗恨他不知轻重,“跟她姐姐相比,她造成的那点威胁根本不值一提。”

    “慕家那个?你找个借口除掉她还不容易?”

    “真这么容易我还需要把她从江西盟带回来?”

    “啧啧,不是我说你,你们和长老会自己造出来的怪物,现在不受你们控制不说,你们还杀不了她,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楚家家主似乎很乐于欣赏他的焦虑,但还是给出了建议,“不过慕家什么德性?嘴上硬,手没那么长,在慕家庇护的范围之外,总有趁虚而入的机会的,到时你也不必亲自动手。”

    易钧闻言,陷入短暂的沉思。

    他低头注视着早已冷透的茶盏,半晌拾起杯盖重重地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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