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修复者
129
慕羽漠几乎不和父母谈及上一辈的往事，尤其是母亲。
她儿时旁听到的几次谈论，都不欢而散，且母亲总是最先冷脸或黯然神伤的那一个。最后父母之间形成了默契，一概不提。
接管倚月阁后，父亲有时会和她说一些，她便听着，父亲不说，她也不问。有些事不问也查得到，有些事问不到更查不到。
父亲曾说七剑在境内的地位复杂微妙，她虽不能完全理解，多少也能从数据库中摸索出一些端倪。
八年前联合盟会正从成长期逐渐迈向成熟期，但七剑家族的话语权仍旧不足，甚至一度呈倒退走势，原本在冲突时能承担部分正派炮火、给反派留庇护和自辩余地的角色被无限削弱。
想来这大约是血盟以“违规使用人体血液制造武器”之名被降罪时七剑无法过度发声的缘由。
凌子宸身为名义上的七剑之首，就连利益直接相关的暗夜门遭到肃清，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利益不相关的血盟。
从历史记录上看，晏清八十七年七剑所有家族都参与了肃清血盟的行动，不管是否迫于压力——赞成可以任意表达，反对却不能。
“如果严格执行命令，河港的监管不太可能让李思瑶和李媛轻易逃走，”奚哲认为，“沙家暗中给李光朗的计划做了掩护。”
“说明沙家并不赞成肃清，他们只能用这种方法表明自己的态度。”
只可惜沙家现已全族灭门，无从求证。
慕羽漠翻了翻整理的数据，有了一个猜想：“七剑有没有可能在暗地里帮血盟保存了药方呢？”
奚哲说：“有可能，但没有这么做的动机，除非……这个罪名真的不成立。”
慕羽漠点点头，再度陷入沉思。
晚间空闲时，她重新打开笔记本，无意间调出了何晓身上那封信的取证照片。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她下意识念了一句，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
“海子的《日记》。”
周三下午，韩恋晨出了校门，周珊站在围栏后等她，给她带了一盒酸奶。
韩恋晨司空见惯地接过来，拆吸管的时候奇怪地问：“老师，你今天怎么了？”
周珊微笑中透着一丝讶异：“什么怎么了？”
“……”韩恋晨也说不上来，“你很少这么叫我。”
周珊几乎不会叫她悦悦，除非在极其正式的公共场合。
“你不喜欢吗？不喜欢的话，以后就不叫了，你想我叫你什么？”周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韩恋晨并没有纠结这个：“也不是不喜欢……”
她往周珊身后望了望：“老师你的车呢？”
“今天校门口没位置，停得远些，走吧。”
“哦。”
她跟着周珊走了一段，一直走过两三个红绿灯，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周珊转头，见她盯着自己的脸发愣，“怎么不喝呀，你最喜欢的芦荟味。”
“嗯……”韩恋晨低头扫了眼脚下，试图脱手片刻，周珊却攥得很紧，紧到她指节有点发疼，“老师，我鞋带松啦。”
“一会儿到车上给你系。”
再迟钝的脑子此刻也警铃大作。韩恋晨抬起另一只手，把刚插上吸管的酸奶盒子直接朝右前方的路人砸了过去。
“喂！你有病啊！”被砸中后背的是个梳着马尾辫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生，但穿的校服不同，应该是附近另一所学校的。小女生回头看见掉地的包装盒，又摸了摸后背，惊觉自己的衣服溅到了酸奶沫子，立刻生气起来，跺着脚就要冲过来，被同行的大人揪住。
周珊吓了一跳，然而尚未等她做出反应，小女生的母亲已经牵着自家孩子转身退回来，走到韩恋晨跟前用责备的语气质问：“你干什么砸我家影影？”
说着又把眼神转移到周珊身上，迁怒的意味十分明显：“你是家长？你就是这么教小孩的？”
“我……”女人没料到这一出，正在思考应急对策，拉着韩恋晨的手松了一瞬。
就是现在！
韩恋晨趁她分神，一个用力把手挣脱了出来，拔腿就跑。
“哎！”
“给我拦住她！”
大人和小孩的喊叫声糅在一块儿被扔在身后。
这不是周珊。
韩恋晨从堵在路口的车辆上方跃过，翻身落在地面，边跑边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今天周珊没法提前下班，一早就给了她钥匙，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并叮嘱她不要去其他地方乱跑，每个星期有固定几天都是如此。
她倒也不想乱跑，方才那个女人出现在校门口，她差点真的以为周珊今天临时得了空来接她，但破绽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暴露出来。除了反常的称呼，女人带她走去停车点的途中，她暗自观察女人的侧脸，凭借温辰睿提到过的特征和自己过往的经历辨认出了容貌的伪装。
人*皮*面具。
她差点就上当了。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她也给盯上了？
思来想去，韩恋晨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上次去医院撞破了护士对何晓行凶的现场。
当下有两个方向的追兵堵截，她没有机会跑回学校，也没时间从书包里翻手机，只能顺着眼前这条路走下去，先把人甩开足够的距离再说。
那日韩恋晨没对周珊说大话，在开阔的室外，她确实可以跑得很快。
她七拐八绕地在市区里乱窜一阵，追兵跟不上她轻功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被甩出一大截，渐渐没了影。
寻了一处稍矮的平顶，她终于得空停下来系个鞋带，系完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刚从书包里拿手机，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
她迷路了。
“……”路痴属性真不是个好东西。
这是哪儿？
刚才就顾着跑了也没怎么看路。
韩恋晨俯视着街道周围略显陌生的商铺，想着先给周珊打个电话，拨了几个数字又抖抖霍霍地退回去。
老师还在上班，能接电话吗……
而且知道了肯定又要担心一场。
几天前刚叮嘱她不要乱跑，她转头就踩上雷区。
导航？她没用过，而且手机没买流量。
她左右望望，忽然觉得不远处一栋方方正正的建筑有点眼熟，定睛一瞧，好像是周珊带她去过一次的杭州剧院。
……剧院？
跑了这么远？
韩恋晨感到手足无措，又怕老呆在高处容易再被追上，便从房顶跳下来，决定去找附近的公交车站，跑到拐角转弯时却和人撞了个满怀，被对方及时抓住胳膊才避免摔倒。
一声对不起还没出口，抬眼看清那人的脸，怔在原地。
慕羽漠。
韩恋晨见了她，眼睛亮了一瞬，片刻前的遭遇在脑海里闪过，顿时心生警惕，扭头就要溜走，被她提住书包带子像捉小鸡一样捉回来：“跑什么，风风火火的。”
韩恋晨条件反射地挣扎，挣扎无效后察觉对方动作并不强硬，又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探她的耳后方。
女生将长发束在脑后，正好穿过鸭舌帽的后扣，半高不低，碎发垂在耳边，风衣领口下翻，韩恋晨摸她的耳朵时，手腕触到颈间浅灰色的围巾，感觉毛茸茸的，很软。
慕羽漠任由小表妹在自己脸侧摸来摸去，有些莫名其妙，过了几秒才腾出拿U盘的手把她的爪子挪下来，忍不住轻声斥道：“怎么皮成这样。”
责怪的意味不重。
韩恋晨确认眼前的慕羽漠不是戴了假面的绑匪同伙，委屈地瘪起嘴：“表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慕羽漠松开她的书包带子：“什么问题？”
“你知道从这里坐几路可以回我家吗？”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慕羽漠好笑地反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武林广场，”慕羽漠把她领到路牌前指着让她看，“到你家估计要坐11路，不过具体的我不确定，你想知道的话我用高德帮你查一下公交站点。”
“谢谢表姐。”
慕羽漠搜了路线，把手机递给她，见她这会儿不闹腾了，挑眉问：“你老师没接你？”
“她下班迟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坐车回去，”安全感回归的代价是忘性，韩恋晨愣愣答着，完全把差点被绑架的小插曲抛在脑后，待她再想起来，张口要说，又纠结了，“我……”
听慕羽漠刚才的口气，她跑来的这个方向和家的方向，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纠结半天，干脆没说。
慕羽漠只当她贪玩，也不打算多问。
“今天我送你回去，下次给你开个网，自己出来时学会用导航。”
去别处调查完的奚哲开车来接慕羽漠，顺路捎了韩恋晨一程。
车上，慕羽漠在思索委托的事，没怎么说话，韩恋晨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等慕羽漠的注意力暂时抽离出来，转移到她身上时，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块银色的圆形物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
“怀表？”
韩恋晨点头：“表姐你用过吗？”
“没有，见过而已，”慕羽漠随口问道，“朋友送的？”
“嗯。”
慕羽漠凑近看了看，中肯地评价：“挺好看的。”
小姑娘咧嘴笑了一下。
“表姐。”
“嗯？”
“你最近有空吗？”
“怎么了？”
“你知道哪里有卖这个的店吗？”
慕羽漠瞅她神色，半晌明白过来：“你也想买一个送人？”
韩恋晨的表情不言而喻。
过了一会儿，她见慕羽漠不出声，嗫嚅着补了一句：“周老师最近都没空。”
慕羽漠的视线从她脖子上贴着创可贴的部位移开，望着她眨巴眨巴像小鹿一样的眼睛，问前座的奚哲：“我们订的哪天的票？”
奚哲：“元旦中午。”
慕羽漠：“嗯……”
反正杭州这边的调查快结束了。
“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带你去商场逛逛，怎么样？”
“哦哦，那我回去跟老师说。”语气多了一丝雀跃。
“我来吧，晚上我给你老师打个电话，免得你说不清楚她又不放心。”
慕羽漠对韩恋晨的感觉和莫琳琳相似，但也不太一样。
前几天和莫琳琳通话时说见过韩恋晨觉得还挺可爱，莫琳琳强烈怀疑她和自己见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就是个无法沟通的木疙瘩！”莫琳琳说。
现在再看，木是真木，皮也是真皮。
“老大。”女人带着手下回到组织报告。
“又没得手？”老大阴恻恻地开口。
“那小女孩看着愣头愣脑，一下就跑没影了，我们……追丢了。”
“一群废物，连个小孩都追不上！”老大啐道，“医院那个呢？”
“医院加强了安保，现在也不容易接近病房了，”另一个手下见老大脸色愈来愈差，急忙补充，“不过老大，我们发现那个叫南宫悦的小孩和另一个目标人物接触过。”
“哪个？”
“就是楚家叫我们盯着的，那个搞情报的。”
“哦……”老大摸摸下巴，“看来慕家的人也把医院里那个何晓当做重要线索，家主猜得应该没错，何晓就是当年没死掉的李家人，如果确认李家只剩她一个，药方肯定就在她身上。”
他转头拿起电话，打给了楚家。
十二月三十一号，旧年的最后一天。
街市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迎接新年的喜庆气息。
慕羽漠如约接了韩恋晨，带她去西湖玩了一会儿，顺着路又去了湖滨银泰。
商圈人多眼杂，慕羽漠一直牵着她的手以防她跑丢，韩恋晨也不抗拒，乖乖地跟在慕羽漠身边，有些亦步亦趋的味道。
姐妹俩在这个下午展开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流。
韩恋晨问慕羽漠：“表姐，你为什么不像姨妈一样劝我？”
“因为不想管你的事。”慕羽漠说话一向绝情。
可她多多少少还是管了。
“那你为什么肯陪我出来玩啊？”
“因为正好无聊。”
韩恋晨撇撇嘴：“骗人。”
“没骗你，”慕羽漠扯了扯嘴角，“我确实不关心你，当初把你塞进倚月阁也是我爸的决定。”
“那你关心袁冰妍吗？”
“……也不关心。”慕羽漠感觉她似乎在较劲。
“你没有关心的人吗？”
“没有。”
“连姨妈姨夫也不关心吗？”
“基于血缘关系的关心，”顿了顿，“我只是没有特定的关心对象，不会主动关心任何人。”
韩恋晨“诶”了一声，有点迷惑于她的描述，又有点羡慕：“要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啊？”
慕羽漠被问住了。
她说：“我什么都没做。”
韩恋晨并不相信，但也没有执着于此，继续问：“表姐，你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我不知道，”慕羽漠低头望了望小表妹，“我不了解你。”
“我闯祸惹妈妈不高兴，结果我自己还生她的气不想回家看她，我是不是连血缘上的关心都没做到？而且我还练不好剑，老让她失望，”说到这里韩恋晨不由自主地偏了题，“对了表姐，你没看我练过剑吧？我们两个没有比过冰魄剑法，我肯定比你差几百倍。”
“你差不差，比我差多少，我也不关心。”
“真的吗？”韩恋晨的心情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慕羽漠轻轻笑出声，无意把跑偏的话题拉回来，因为走到负一楼，韩恋晨的注意力很快被卖冰糖葫芦的店铺吸引了过去。
几分钟后，装了五串迷你糖葫芦的纸盒被小姑娘喜滋滋地捧在手心，里面颜色花花绿绿。
慕羽漠合上零钱包，见韩恋晨嘴里咬着糯米夹心的糖球，将纸盒举高了递过来，便挑了一根提子的尝尝。
味道还行，就是太甜了。
“平时少吃。”
“只吃过一次，而且我没见过这种有夹心的。”小孩子的新鲜感没有尽头。
韩恋晨边吃边跟着慕羽漠继续走。
银泰in77里钟表店并不少，但都以腕表为主。转了一圈，出来天已经快黑了，两人逛到外围解放路，偶然地在一家亨得利钟表店前停下脚步。
店里有怀表专柜，韩恋晨跑去看的时候，慕羽漠在旁边接了通南宫落的电话，闲聊几句。
“上个月发烧，这个月去查视力，什么比赛也没去，”南宫落说，“明年再说吧，反正我不急。”
“每次都是叔叔阿姨替你急。”
“哎呀他们烦死了，我只要参加了就一定能拿奖，这种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慕羽漠愿称之为当代凡尔赛。
她靠在店铺门口站着，望着街边潮水般的人流，想起韩恋晨，回头朝店内看了一眼，思忖着要不要跟南宫落提证件的事，顾忌当下场合不方便开口，又打消了念头。
等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自己发现再说吧。
正好测试一下修复后的证件还有没有bug……
“过年你还是不回江西？”
“不回。”
南宫落哼了一声：“我说你这人真是，要么对京城避犹不及，要么又一头扎进去出不来，是不是两面派啊？”
慕羽漠面无表情地回呛：“你想我了？”
“鬼才想你，”习惯性的斗嘴，“我听说长虹冰魄家两个后生双剑合璧立了大功，说的是不是你啊？”
“不是。”
“竟然不是你？搞了半天你回京城也没当上冰魄剑主啊，那你到底在干啥，玩吗？”
“嗯，你想来试试吗？”
“不了不了，”慕羽漠开的玩笑她可不敢随便接，但气势上不能输，“你等着，我马上比赛期能到处跑了，第一个就来京城探视你，顺便看看你家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能把你都打败。”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唯恐天下不乱的南宫大小姐自认打赢了嘴仗，笑得正欢，下一秒发小一句气定神闲的回击又让她瞬间跳脚。
“先忙好你自己吧，期末数学要是不及格，叔叔阿姨也不会放你出来。”
“慕羽漠！”
接完电话，慕羽漠走回韩恋晨身边，店员还在耐心地给她讲解不同款式的区别，小姑娘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石英表和机械表的差异，慕羽漠也不太懂，便问：“你朋友送你的是哪种表？”
韩恋晨拿出那块怀表，慕羽漠把它交给店员看，店员在后盖上找到了“Quartz”的字样：“这是石英表。”
慕羽漠想起母亲曾经买过手表当做生日礼物送给父亲，父亲隔天下班回来将表卸下放在桌上时，她拿起来瞧过，底部标注了相同的英文单词，应该也是石英表。
她同时又想起来，就是那个晚上，父亲和母亲因为谈论上一辈的往事发生了冷战。
至于谈论的是哪件事，哪些人……
“看中哪个了吗，我给你买。”她暂时把残缺的回忆搁置一边，拍拍韩恋晨的脑袋。
“……”韩恋晨盯着玻璃柜台里的怀表出神，反应了半天才说，“不用啦，表姐。二叔有叫人每个月给我打钱，周老师都帮我存卡里的，你帮我付完，回去我让她再打给你。”
“也行。”
慕羽漠没有送韩恋晨回家，她把这个任务丢给奚哲，自己留在原地，顺着延安路回到了武林门码头。
她走得悠闲，故意绕了点路，从码头栈道边的小树林穿过时，身形一个疾闪，将左后方的人影猛地截住，踢翻在地。
“还没跟够吗？”她的眼神同夜色一样冰凉，“你们很无聊。”
比她还无聊。
“女，女侠饶命！我只是奉命行事，并无恶意！”
“奉命跟踪我吗？你是哪边的人？”
慕羽漠打量脚下踩着的小兵的模样，看不出什么特征。
不像是调查局的人。
“我……我们没有固定组织，都是打零工的……上头给钱让我们盯着……盯着你，我们只有照办。”
“把你顶头上司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就放你走。”
“好……好……我给，在……在我口袋的手机里。”小兵被踩住颈部，发声困难，只能作投降状，比划着指向自己裤子的口袋。
慕羽漠不敢轻易放松力道，低下身子伸向那个口袋，不料地上的人突然从背后摸出一把刀直接刺了过来。
刀尖萦绕着陌生的鲜红，千丝百转散开，不偏不倚地捅进女生的腹部。
女生神色滞住，猛地咳出一口血，瞬间出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129
慕羽漠几乎不和父母谈及上一辈的往事，尤其是母亲。
她儿时旁听到的几次谈论，都不欢而散，且母亲总是最先冷脸或黯然神伤的那一个。最后父母之间形成了默契，一概不提。
接管倚月阁后，父亲有时会和她说一些，她便听着，父亲不说，她也不问。有些事不问也查得到，有些事问不到更查不到。
父亲曾说七剑在境内的地位复杂微妙，她虽不能完全理解，多少也能从数据库中摸索出一些端倪。
八年前联合盟会正从成长期逐渐迈向成熟期，但七剑家族的话语权仍旧不足，甚至一度呈倒退走势，原本在冲突时能承担部分正派炮火、给反派留庇护和自辩余地的角色被无限削弱。
想来这大约是血盟以“违规使用人体血液制造武器”之名被降罪时七剑无法过度发声的缘由。
凌子宸身为名义上的七剑之首，就连利益直接相关的暗夜门遭到肃清，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利益不相关的血盟。
从历史记录上看，晏清八十七年七剑所有家族都参与了肃清血盟的行动，不管是否迫于压力——赞成可以任意表达，反对却不能。
“如果严格执行命令，河港的监管不太可能让李思瑶和李媛轻易逃走，”奚哲认为，“沙家暗中给李光朗的计划做了掩护。”
“说明沙家并不赞成肃清，他们只能用这种方法表明自己的态度。”
只可惜沙家现已全族灭门，无从求证。
慕羽漠翻了翻整理的数据，有了一个猜想：“七剑有没有可能在暗地里帮血盟保存了药方呢？”
奚哲说：“有可能，但没有这么做的动机，除非……这个罪名真的不成立。”
慕羽漠点点头，再度陷入沉思。
晚间空闲时，她重新打开笔记本，无意间调出了何晓身上那封信的取证照片。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她下意识念了一句，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
“海子的《日记》。”
周三下午，韩恋晨出了校门，周珊站在围栏后等她，给她带了一盒酸奶。
韩恋晨司空见惯地接过来，拆吸管的时候奇怪地问：“老师，你今天怎么了？”
周珊微笑中透着一丝讶异：“什么怎么了？”
“……”韩恋晨也说不上来，“你很少这么叫我。”
周珊几乎不会叫她悦悦，除非在极其正式的公共场合。
“你不喜欢吗？不喜欢的话，以后就不叫了，你想我叫你什么？”周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韩恋晨并没有纠结这个：“也不是不喜欢……”
她往周珊身后望了望：“老师你的车呢？”
“今天校门口没位置，停得远些，走吧。”
“哦。”
她跟着周珊走了一段，一直走过两三个红绿灯，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周珊转头，见她盯着自己的脸发愣，“怎么不喝呀，你最喜欢的芦荟味。”
“嗯……”韩恋晨低头扫了眼脚下，试图脱手片刻，周珊却攥得很紧，紧到她指节有点发疼，“老师，我鞋带松啦。”
“一会儿到车上给你系。”
再迟钝的脑子此刻也警铃大作。韩恋晨抬起另一只手，把刚插上吸管的酸奶盒子直接朝右前方的路人砸了过去。
“喂！你有病啊！”被砸中后背的是个梳着马尾辫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女生，但穿的校服不同，应该是附近另一所学校的。小女生回头看见掉地的包装盒，又摸了摸后背，惊觉自己的衣服溅到了酸奶沫子，立刻生气起来，跺着脚就要冲过来，被同行的大人揪住。
周珊吓了一跳，然而尚未等她做出反应，小女生的母亲已经牵着自家孩子转身退回来，走到韩恋晨跟前用责备的语气质问：“你干什么砸我家影影？”
说着又把眼神转移到周珊身上，迁怒的意味十分明显：“你是家长？你就是这么教小孩的？”
“我……”女人没料到这一出，正在思考应急对策，拉着韩恋晨的手松了一瞬。
就是现在！
韩恋晨趁她分神，一个用力把手挣脱了出来，拔腿就跑。
“哎！”
“给我拦住她！”
大人和小孩的喊叫声糅在一块儿被扔在身后。
这不是周珊。
韩恋晨从堵在路口的车辆上方跃过，翻身落在地面，边跑边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今天周珊没法提前下班，一早就给了她钥匙，让她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并叮嘱她不要去其他地方乱跑，每个星期有固定几天都是如此。
她倒也不想乱跑，方才那个女人出现在校门口，她差点真的以为周珊今天临时得了空来接她，但破绽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暴露出来。除了反常的称呼，女人带她走去停车点的途中，她暗自观察女人的侧脸，凭借温辰睿提到过的特征和自己过往的经历辨认出了容貌的伪装。
人*皮*面具。
她差点就上当了。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她也给盯上了？
思来想去，韩恋晨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上次去医院撞破了护士对何晓行凶的现场。
当下有两个方向的追兵堵截，她没有机会跑回学校，也没时间从书包里翻手机，只能顺着眼前这条路走下去，先把人甩开足够的距离再说。
那日韩恋晨没对周珊说大话，在开阔的室外，她确实可以跑得很快。
她七拐八绕地在市区里乱窜一阵，追兵跟不上她轻功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被甩出一大截，渐渐没了影。
寻了一处稍矮的平顶，她终于得空停下来系个鞋带，系完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刚从书包里拿手机，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
她迷路了。
“……”路痴属性真不是个好东西。
这是哪儿？
刚才就顾着跑了也没怎么看路。
韩恋晨俯视着街道周围略显陌生的商铺，想着先给周珊打个电话，拨了几个数字又抖抖霍霍地退回去。
老师还在上班，能接电话吗……
而且知道了肯定又要担心一场。
几天前刚叮嘱她不要乱跑，她转头就踩上雷区。
导航？她没用过，而且手机没买流量。
她左右望望，忽然觉得不远处一栋方方正正的建筑有点眼熟，定睛一瞧，好像是周珊带她去过一次的杭州剧院。
……剧院？
跑了这么远？
韩恋晨感到手足无措，又怕老呆在高处容易再被追上，便从房顶跳下来，决定去找附近的公交车站，跑到拐角转弯时却和人撞了个满怀，被对方及时抓住胳膊才避免摔倒。
一声对不起还没出口，抬眼看清那人的脸，怔在原地。
慕羽漠。
韩恋晨见了她，眼睛亮了一瞬，片刻前的遭遇在脑海里闪过，顿时心生警惕，扭头就要溜走，被她提住书包带子像捉小鸡一样捉回来：“跑什么，风风火火的。”
韩恋晨条件反射地挣扎，挣扎无效后察觉对方动作并不强硬，又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探她的耳后方。
女生将长发束在脑后，正好穿过鸭舌帽的后扣，半高不低，碎发垂在耳边，风衣领口下翻，韩恋晨摸她的耳朵时，手腕触到颈间浅灰色的围巾，感觉毛茸茸的，很软。
慕羽漠任由小表妹在自己脸侧摸来摸去，有些莫名其妙，过了几秒才腾出拿U盘的手把她的爪子挪下来，忍不住轻声斥道：“怎么皮成这样。”
责怪的意味不重。
韩恋晨确认眼前的慕羽漠不是戴了假面的绑匪同伙，委屈地瘪起嘴：“表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慕羽漠松开她的书包带子：“什么问题？”
“你知道从这里坐几路可以回我家吗？”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慕羽漠好笑地反问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武林广场，”慕羽漠把她领到路牌前指着让她看，“到你家估计要坐11路，不过具体的我不确定，你想知道的话我用高德帮你查一下公交站点。”
“谢谢表姐。”
慕羽漠搜了路线，把手机递给她，见她这会儿不闹腾了，挑眉问：“你老师没接你？”
“她下班迟的时候都是我自己坐车回去，”安全感回归的代价是忘性，韩恋晨愣愣答着，完全把差点被绑架的小插曲抛在脑后，待她再想起来，张口要说，又纠结了，“我……”
听慕羽漠刚才的口气，她跑来的这个方向和家的方向，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纠结半天，干脆没说。
慕羽漠只当她贪玩，也不打算多问。
“今天我送你回去，下次给你开个网，自己出来时学会用导航。”
去别处调查完的奚哲开车来接慕羽漠，顺路捎了韩恋晨一程。
车上，慕羽漠在思索委托的事，没怎么说话，韩恋晨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等慕羽漠的注意力暂时抽离出来，转移到她身上时，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块银色的圆形物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
“怀表？”
韩恋晨点头：“表姐你用过吗？”
“没有，见过而已，”慕羽漠随口问道，“朋友送的？”
“嗯。”
慕羽漠凑近看了看，中肯地评价：“挺好看的。”
小姑娘咧嘴笑了一下。
“表姐。”
“嗯？”
“你最近有空吗？”
“怎么了？”
“你知道哪里有卖这个的店吗？”
慕羽漠瞅她神色，半晌明白过来：“你也想买一个送人？”
韩恋晨的表情不言而喻。
过了一会儿，她见慕羽漠不出声，嗫嚅着补了一句：“周老师最近都没空。”
慕羽漠的视线从她脖子上贴着创可贴的部位移开，望着她眨巴眨巴像小鹿一样的眼睛，问前座的奚哲：“我们订的哪天的票？”
奚哲：“元旦中午。”
慕羽漠：“嗯……”
反正杭州这边的调查快结束了。
“明天下午我来接你，带你去商场逛逛，怎么样？”
“哦哦，那我回去跟老师说。”语气多了一丝雀跃。
“我来吧，晚上我给你老师打个电话，免得你说不清楚她又不放心。”
慕羽漠对韩恋晨的感觉和莫琳琳相似，但也不太一样。
前几天和莫琳琳通话时说见过韩恋晨觉得还挺可爱，莫琳琳强烈怀疑她和自己见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就是个无法沟通的木疙瘩！”莫琳琳说。
现在再看，木是真木，皮也是真皮。
“老大。”女人带着手下回到组织报告。
“又没得手？”老大阴恻恻地开口。
“那小女孩看着愣头愣脑，一下就跑没影了，我们……追丢了。”
“一群废物，连个小孩都追不上！”老大啐道，“医院那个呢？”
“医院加强了安保，现在也不容易接近病房了，”另一个手下见老大脸色愈来愈差，急忙补充，“不过老大，我们发现那个叫南宫悦的小孩和另一个目标人物接触过。”
“哪个？”
“就是楚家叫我们盯着的，那个搞情报的。”
“哦……”老大摸摸下巴，“看来慕家的人也把医院里那个何晓当做重要线索，家主猜得应该没错，何晓就是当年没死掉的李家人，如果确认李家只剩她一个，药方肯定就在她身上。”
他转头拿起电话，打给了楚家。
十二月三十一号，旧年的最后一天。
街市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迎接新年的喜庆气息。
慕羽漠如约接了韩恋晨，带她去西湖玩了一会儿，顺着路又去了湖滨银泰。
商圈人多眼杂，慕羽漠一直牵着她的手以防她跑丢，韩恋晨也不抗拒，乖乖地跟在慕羽漠身边，有些亦步亦趋的味道。
姐妹俩在这个下午展开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流。
韩恋晨问慕羽漠：“表姐，你为什么不像姨妈一样劝我？”
“因为不想管你的事。”慕羽漠说话一向绝情。
可她多多少少还是管了。
“那你为什么肯陪我出来玩啊？”
“因为正好无聊。”
韩恋晨撇撇嘴：“骗人。”
“没骗你，”慕羽漠扯了扯嘴角，“我确实不关心你，当初把你塞进倚月阁也是我爸的决定。”
“那你关心袁冰妍吗？”
“……也不关心。”慕羽漠感觉她似乎在较劲。
“你没有关心的人吗？”
“没有。”
“连姨妈姨夫也不关心吗？”
“基于血缘关系的关心，”顿了顿，“我只是没有特定的关心对象，不会主动关心任何人。”
韩恋晨“诶”了一声，有点迷惑于她的描述，又有点羡慕：“要怎么才能做到这样啊？”
慕羽漠被问住了。
她说：“我什么都没做。”
韩恋晨并不相信，但也没有执着于此，继续问：“表姐，你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我不知道，”慕羽漠低头望了望小表妹，“我不了解你。”
“我闯祸惹妈妈不高兴，结果我自己还生她的气不想回家看她，我是不是连血缘上的关心都没做到？而且我还练不好剑，老让她失望，”说到这里韩恋晨不由自主地偏了题，“对了表姐，你没看我练过剑吧？我们两个没有比过冰魄剑法，我肯定比你差几百倍。”
“你差不差，比我差多少，我也不关心。”
“真的吗？”韩恋晨的心情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慕羽漠轻轻笑出声，无意把跑偏的话题拉回来，因为走到负一楼，韩恋晨的注意力很快被卖冰糖葫芦的店铺吸引了过去。
几分钟后，装了五串迷你糖葫芦的纸盒被小姑娘喜滋滋地捧在手心，里面颜色花花绿绿。
慕羽漠合上零钱包，见韩恋晨嘴里咬着糯米夹心的糖球，将纸盒举高了递过来，便挑了一根提子的尝尝。
味道还行，就是太甜了。
“平时少吃。”
“只吃过一次，而且我没见过这种有夹心的。”小孩子的新鲜感没有尽头。
韩恋晨边吃边跟着慕羽漠继续走。
银泰in77里钟表店并不少，但都以腕表为主。转了一圈，出来天已经快黑了，两人逛到外围解放路，偶然地在一家亨得利钟表店前停下脚步。
店里有怀表专柜，韩恋晨跑去看的时候，慕羽漠在旁边接了通南宫落的电话，闲聊几句。
“上个月发烧，这个月去查视力，什么比赛也没去，”南宫落说，“明年再说吧，反正我不急。”
“每次都是叔叔阿姨替你急。”
“哎呀他们烦死了，我只要参加了就一定能拿奖，这种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慕羽漠愿称之为当代凡尔赛。
她靠在店铺门口站着，望着街边潮水般的人流，想起韩恋晨，回头朝店内看了一眼，思忖着要不要跟南宫落提证件的事，顾忌当下场合不方便开口，又打消了念头。
等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自己发现再说吧。
正好测试一下修复后的证件还有没有bug……
“过年你还是不回江西？”
“不回。”
南宫落哼了一声：“我说你这人真是，要么对京城避犹不及，要么又一头扎进去出不来，是不是两面派啊？”
慕羽漠面无表情地回呛：“你想我了？”
“鬼才想你，”习惯性的斗嘴，“我听说长虹冰魄家两个后生双剑合璧立了大功，说的是不是你啊？”
“不是。”
“竟然不是你？搞了半天你回京城也没当上冰魄剑主啊，那你到底在干啥，玩吗？”
“嗯，你想来试试吗？”
“不了不了，”慕羽漠开的玩笑她可不敢随便接，但气势上不能输，“你等着，我马上比赛期能到处跑了，第一个就来京城探视你，顺便看看你家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能把你都打败。”
“……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唯恐天下不乱的南宫大小姐自认打赢了嘴仗，笑得正欢，下一秒发小一句气定神闲的回击又让她瞬间跳脚。
“先忙好你自己吧，期末数学要是不及格，叔叔阿姨也不会放你出来。”
“慕羽漠！”
接完电话，慕羽漠走回韩恋晨身边，店员还在耐心地给她讲解不同款式的区别，小姑娘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石英表和机械表的差异，慕羽漠也不太懂，便问：“你朋友送你的是哪种表？”
韩恋晨拿出那块怀表，慕羽漠把它交给店员看，店员在后盖上找到了“Quartz”的字样：“这是石英表。”
慕羽漠想起母亲曾经买过手表当做生日礼物送给父亲，父亲隔天下班回来将表卸下放在桌上时，她拿起来瞧过，底部标注了相同的英文单词，应该也是石英表。
她同时又想起来，就是那个晚上，父亲和母亲因为谈论上一辈的往事发生了冷战。
至于谈论的是哪件事，哪些人……
“看中哪个了吗，我给你买。”她暂时把残缺的回忆搁置一边，拍拍韩恋晨的脑袋。
“……”韩恋晨盯着玻璃柜台里的怀表出神，反应了半天才说，“不用啦，表姐。二叔有叫人每个月给我打钱，周老师都帮我存卡里的，你帮我付完，回去我让她再打给你。”
“也行。”
慕羽漠没有送韩恋晨回家，她把这个任务丢给奚哲，自己留在原地，顺着延安路回到了武林门码头。
她走得悠闲，故意绕了点路，从码头栈道边的小树林穿过时，身形一个疾闪，将左后方的人影猛地截住，踢翻在地。
“还没跟够吗？”她的眼神同夜色一样冰凉，“你们很无聊。”
比她还无聊。
“女，女侠饶命！我只是奉命行事，并无恶意！”
“奉命跟踪我吗？你是哪边的人？”
慕羽漠打量脚下踩着的小兵的模样，看不出什么特征。
不像是调查局的人。
“我……我们没有固定组织，都是打零工的……上头给钱让我们盯着……盯着你，我们只有照办。”
“把你顶头上司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就放你走。”
“好……好……我给，在……在我口袋的手机里。”小兵被踩住颈部，发声困难，只能作投降状，比划着指向自己裤子的口袋。
慕羽漠不敢轻易放松力道，低下身子伸向那个口袋，不料地上的人突然从背后摸出一把刀直接刺了过来。
刀尖萦绕着陌生的鲜红，千丝百转散开，不偏不倚地捅进女生的腹部。
女生神色滞住，猛地咳出一口血，瞬间出手拧断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