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7

    『我若解释,你会相信吗?』

    晏清九十七年七月初,那个时候韩恋晨刚放假,临时回了趟金陵,周珊的舞团在金陵的巡演期还剩三天,她碰巧还能赶上最后一场演出。

    温辰睿在忙学期末的实验作业,没有同行。

    演出结束后,韩恋晨等在后台,一直等采访和合影环节完毕,才看到周珊最后一个走出来。

    她和身边的一个学生并肩而行,两人有说有笑,十分融洽。虽然演员们都卸了妆,韩恋晨还是眼尖认出那个学生是第三幕穿白裙拿纱巾的女主角之一。

    女学生和周珊打招呼告别,先行从后台离去,周珊冲女学生的背影挥了挥手,再放下手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底露出一丝疲惫。

    她走过成排的梳妆镜,余光瞥见坐在角落椅子上的韩恋晨,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雪茗?”

    韩恋晨却觉得她有些强打精神。

    “周老师。”

    “怎么了?”

    “我喜欢这个。”

    周珊望过去,看见她指着的东西,是梳妆台上遗落的一顶金色头冠。

    “好看吗?”周珊笑了笑,“这是第四幕婚礼上公主戴的。”

    韩恋晨点头。

    过了几秒她又开口:“但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周珊愣了一下。

    『珊珊,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准确来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本身。』

    『我不想让你误会,所以我想来跟你解释一下。』

    『我不是故意不去看你的汇演,我知道毕业汇演对你的意义很重要。我只是怕自己把个人情绪转移到你身上。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办法排解。』

    『我和轩敏上周分手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他说他要为了利益去娶别的女人。』

    韩恋晨没再说多余的话,亦不敢说多余的话。

    她察觉到周珊情绪不对,但她不知晓具体原因。

    她找不到关联。

    数据库里有关周珊的社会关系确实很复杂,倚月阁并未存有肃清行动受害者的完整名录和信息,即便按照温辰睿的说法去查,短时间里也难以聚焦目标,更难以判断其与周珊舞蹈事业的关系。

    此时韩恋晨想起了韩萧逸。

    二叔是知道周珊跳舞的……

    周珊问她还要不要回韩家一趟,她摇了摇头。

    “也行,那正好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嗯。”

    两人坐了当晚七点三刻回杭州东的动车,韩恋晨在车上打起了瞌睡,脑袋歪在周珊肩头。

    意识模糊间,她隐隐听见身侧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也不喜欢这个结局。”

    离下轮排练还有一周,韩恋晨抽空去河坊街,打算继续缩小调查范围。

    她试着在关键词里添加了韩萧逸的名字,系统开始重新匹配信息,跳出的结果比之前少了很多。

    李思瑶的名字是在这时引起她的注意的。

    这个女生和周珊同岁,同一年读大学,但学校和专业完全不同,周珊在杭师的舞蹈系,李思瑶在余杭大学的中文系,两人的第一次交集是在学校间组织的文艺活动上。

    李思瑶在晏清八十七年被列入了肃清行动的名单,行动状态显示已执行——很符合温辰睿口中被周珊提及的那个朋友。

    比对了一会儿,韩恋晨有了判断,却依旧不解。

    她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仅仅是因为肃清行动吗?

    数据库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

    韩恋晨往下拉了一段,意外地在共同好友的关联名单里发现两个名字。

    韩萧逸和林轩敏。

    韩萧逸倒不用说。四年前他送自己来周珊这时,周珊说过他是高中时的学长,如今韩恋晨再往后查,韩萧逸本科竟也是在余杭大学读的,比李思瑶大两级。

    而林轩敏是韩萧逸的同级同学,只是不在韩萧逸的金融系,而是和李思瑶同在中文系。

    韩恋晨盯着“林轩敏”这个名字看了好久,觉得古怪,拖进搜索框里一看,果然是旋风林家。

    她好像在哪听人说过这个名字。

    不是温辰睿,而是另外的人。

    韩恋晨回忆了一会儿,始终想不起来,便放弃了。

    林轩敏的信息除了生卒年只有简短的两三行。这个家中排行老二的年轻人早年在家主竞争中胜出曾引发过争议,后在事故中丧生,因其有涉黑嫌疑不予正名,不予公开报道。

    她的视线往下挪动,停在“配偶”一栏。

    林轩敏的妻子,叫温佑安。

    “我爸的人告诉我,温家并未被全数灭口,看来不假。”

    三天后的周末,韩恋晨吃过午饭去找温辰睿,发现坏掉的门铃依然没有修好,敲门也没有反应。像往常一样翻过院墙时,她听见院里有陌生的声音。

    她敏锐地收回脚,没有立即跳下来,而是往桑树茂密的树冠后躲了躲,屏住气息,坐在墙砖上往下瞅。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棵树已然越长越高,越过墙头一尺。

    她眯着眼睛从树叶缝里观察,看见温辰睿站在后院纱门前,和一个陌生的人影面对面说话,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两人的侧脸。陌生人的下颌线条锋利,目光冷冽,嘴唇一开一合,吐字森然。

    这人的侧脸有点眼熟,但韩恋晨没有多想,双方的对话很快震住了她。

    “所以呢?”温辰睿像是在回应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的陈述,“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的地址是局长给的,他一直没有动你,想必你也知道。”

    “知道什么?”声音无波无澜,“我退出调查局很久了,不再为他卖命。”

    “上头打算给韩萧明平反。”

    温辰睿面无表情。

    这句话传进韩恋晨耳中,却犹如惊天霹雳。

    她捏着酸奶盒子的手猛地收紧。

    陌生人见温辰睿没有反应,又道:“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当年局里怀疑他窃取机密企图投敌魔教,和林叔叔一样,处在特殊时期,局长疑心,才会针对他。”

    温辰睿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被陌生人阻断。

    “如果你想反驳,建议你好好组织一下语言,”他语气平平,却无意中藏了几分胁制的意味,“我知道你只是奉命行动,局长也惜才,说到底就算这件事闹起来,他也不会供出你,韩萧明的死因不会变。但前提条件是什么,你明白吧?”

    空气沉寂下来。

    半晌,温辰睿抬起眼皮,淡淡对着他说了几个字:“我不明白。”

    “你需要表态,”陌生人不再迂回,直白而冷漠,“让他认为,保你的价值大过弃你的好处。”

    “我有什么义务向他证明?从我四年前离开时起,我于他就已经没有价值了。”

    “有无价值,不由你说了算,”陌生人轻轻嗤笑一声,“温辰睿,你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吧,你甘心就这样作为一颗棋子被丢弃么?——和你我的父亲一样。”

    温辰睿没有回答,身子僵了一下。

    对方对他细微的反应很满意,却敛起笑容,没有方才那般肆意,仿佛只是在就事论事,不含任何主观情感。

    “况且这不是小事,你以为你的性质只是普通公司的员工离职?”语气轻淡,又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你一直在干杀人的勾当,你杀了人,杀的还是被认定无罪的一方盟主。”

    “啪!”

    物品掉落的声音让院前说话的两人住了口,不约而同朝声源望去。

    温辰睿纹丝不动的脸终于在一瞬间出现裂痕。

    韩恋晨从墙头跳下,捡起地上的包装盒,不由分说冲了过来,直接横在两人中间。

    她没有看温辰睿,而是恶狠狠地瞪着陌生人。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杀人?”

    这时她看清了陌生人的正脸。

    凌初夜冷淡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

    他不认识她。

    但他莫名觉得她和自己曾经见过的一个人有点像。他一时记不起是哪个人,又或许是记错了。

    比起这个,他更惊奇于这姑娘在温辰睿家中来去自如,不似外人。

    她的反应也着实有趣。

    看来温辰睿对周围朋友隐瞒的程度不是一般的深。

    于是他勾了勾嘴角,声音变都没变。

    “在下不过是个传话的,小姐可别为难在下,”双臂交叉环胸,懒懒扫了眼沉默的温辰睿,“怎么,你不亲自解释吗?”

    温辰睿一声没吭,脸色甚至有些发白。

    “我会问他的,你不要管。”韩恋晨说。

    她直直盯着凌初夜,声音格外冷静。

    “我现在只问你刚才说的所有话的依据。”

    『一切都变了。』

    韩恋晨基本保持了从头到尾的冷静。

    虽然听到最后她的肩膀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连带着胳膊和手指都不听使唤,后背全是冷汗,她还是极力克制着没有爆发。

    她紧紧握着拳头,站得笔直。

    这个过程里温辰睿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记不清凌初夜什么时候离开,怎么离开的,甚至凌初夜说的那些话,她一字一句认真地听,听完脑子还是一片空白,来不及记忆,来不及分解,更难以消化。

    凌初夜走后,她拿出口袋里录了音的手机,当着温辰睿的面把所有的对话重新播放了一遍。

    此刻的情绪难以用单纯的伤心或是愤怒来形容,韩恋晨只觉得离奇而可笑。

    她想过有一天温辰睿的真实身份会原原本本摆在她面前,但没想过是这一天,也没想过是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

    更没想过温辰睿竟然和自己父亲的死有关。

    她不是不接受父亲死因的阴谋论,可为什么偏偏是温辰睿?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因缘际会陪她走了四年的人?

    如果是这样,他们当初的相遇又该怎么理解?

    “四年前的四月十号,前任江东盟主韩萧明在南部仓库离奇死亡,事发地点因发生爆炸导致痕迹破坏,原因无法查明。”

    “表面看是韩盟主疑似窃取调查局机密通敌魔教反被魔教过河拆桥,其实是局长怀疑他而下的暗杀指令。”

    “温辰睿是这个指令的执行者。这个任务过后他退出了调查局,直至今日。”

    ……

    录音终止,她仍感到难以置信,又一次按下了播放键。

    第三遍,第四遍……

    她一次又一次地听着,皱着眉试图理解这些信息,直到温辰睿出声阻止她。

    “雪茗。”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沙哑。

    韩恋晨却不理会他。

    她一直把录音完完整整地听到第五遍,听完愣在原地很久,才问出一句:“他说的所有事情,你一点都没有要解释的是吗?”

    她的语气不稳,浑身都在发抖。转身面向他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温辰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言语阻遏在咽喉里。剧烈的疼痛从心脏前部刺穿,他顷刻间疼得无法动弹。

    树下日影斑驳,光线刺入双眼,视线却一片昏黑。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被裹挟着难以呼吸。

    他似乎能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能说。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质问他。

    『我若解释,你会相信吗?』

    温辰睿回忆过去的这四年,只想苦笑。

    韩萧明死后,他按照对方留下的信息将数据库的密码传出,并脱离特工队,发誓将此事在心底永远埋葬。

    即便如此,负罪感还是长久地留存下来。

    季秋阳不可置信的眼神和韩萧明沾着血触碰他脸颊的手,会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韩恋晨的出现无疑加重了这层负罪感。

    可这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事实上不是韩恋晨出现在他面前,也不是他出现在韩恋晨面前,他们只是和普通人一样相遇了。

    两个普通人的相遇,每天都在发生,要多简单有多简单。

    只不过他刚好遇见的是韩恋晨,刚好遇见的是曾经暗杀对象的女儿——即使韩萧明并不是他杀的。

    这种事,任谁都说不出口。

    也不会有人相信。

    四年前的见证者只留下他一个,那个夜晚只能烂在他的心底。

    从那之后恢复自由离开京城的他怀着强烈的疑惑,既是对收养他的易钧口中的“真相”的疑惑,也是对韩萧明口中的“反真相”的疑惑,借休养复赛作为掩护的同时,他开始暗自筹谋,谨小慎微地排查反证,遇见以假身份示人的韩恋晨时也带了几分试探和警惕。

    后来他发现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揭去所谓的“冰魄蓝家”,揭去所谓的“江东盟主府”,她比她的父亲更像一张白纸,只有情绪,没有诡计。

    越是清楚这点,矛盾越深,痛苦也越深。

    伤口尚未结痂又被无止尽地撕裂扩大,永远无法愈合。

    他也想过逃,可负罪感每每迫使他留下来看着她,跟着她,留意与她相关的一切。

    韩恋晨质问他的时候,他无力回答,也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他甚至想过就此一了百了。

    无论是她恨他,还是要他偿命。

    这样也好,他这么想着,她遇见自己本就是个错误。

    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本该是仇人。

    他们是仇人吗?

    他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她的声音。

    一年前他问她会不会相信自己,她执着地盯着他看。

    那时他根本不抱期望。

    明明是没有意义的事。

    他追过来叫住姑娘时,她已经拉开院门径直往客厅走,路过厨房不忘把喝完的酸奶盒子扔进垃圾桶。听见他的话,她在玄关处停了下来。

    “我若解释,你会相信吗?”

    话音落下,他便后悔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可心头到底藏了最后的期冀,即使是虚妄的,潜意识还是告诉他必须再做一次争取。

    不管争取的结果如何。

    有些事过了今日,或许就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男生态度郑重,头一回带了恳求的意味。简单而平淡的一句话几乎耗光所有力气。

    姑娘背对着他,扶着门把手,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维持这个姿势的时间越长,他的心越发寸寸冷却。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姑娘的手从即将推开的门上落下,扭头一步一步走回他跟前。

    “你说,我愿意听。”

    沟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离开温辰睿后,韩恋晨有时会想起这个问题。

    解释有没有意义?

    她一直笃信解释有意义,不仅如此,倾听解释也是有意义的。

    解释与倾听解释,合二则为“沟通”。

    沟通则换信任。

    那么真正的症结在什么地方?

    “沟通是一种很狭隘的说法。它可以换来很多东西,但一次只会是一样。”

    晏清一百零一年五月十号,男生背着女生走在研究所熄灯后的楼道间,重新提起了旧事。

    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要换信任,它就给你信任,你要换感情,它就给你感情,你也可以换其他的。但这些……多数情况下是分裂的。信任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感情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身后遥远的枪炮声几乎将他的话语淹没。

    女生安静地靠着他的脑袋,一动不动。她的胳膊贴着他的颈边穿过,无力地垂下,指尖血迹尚未干涸,闭着眼,面色苍白如纸,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正如四年前你给我的是信任,如今我给你的是感情。”

    他慢慢走着,目光也向前。鲜血在他脚下滴了一路。

    “我们都要舍弃一点东西。”

    『你无法得到所有,永远不能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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